帝都的冬天一如既往的寒冷,結了一層薄冰的柏油馬路上鮮少有行人和車輛,偶爾經過的也隻是手中提著大包小包趕著迴家過年的夫妻和情侶。人行道旁的梧桐樹早已沒了夏日的繁盛茂密,枯槁的枝頭隻有幾片孤零零的葉子在刺骨的風中無助的搖晃著,苟延殘喘著,天真的以為自己能夠撐過長達數日的冰雪和凜冽的北風。


    易家是帝都裏排的上名號的貴胄家族,近百年來一直在紅牆根下繁衍生息,也因此,每年借著春節的名頭來拜訪易家的人數不勝數。


    易家主宅是一套四合院,主廳裏觥籌交錯,喧鬧非凡。而四合院的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裏蜷縮著一個衣著單薄的孩童,瘦小並且蒼白。這樣一個寒酸而可悲的孩子,與恢宏大氣的四合院格格不入,他也確實不屬於這裏,盡管他的親生父親就是易家如今的家主。


    母親……孩童瑟縮著,心裏默念著母親,驀然想起在他很小很小的時候,母親坐在床頭曾對他講過的故事,小女孩擦亮了最後一根火柴,見到了遠在天國的奶奶,奶奶來帶她離去,然後小女孩在微笑中凍死在冰天雪地中。


    易書尋攤開滿是凍瘡的手,仔仔細細的看了看,又在身邊反反複複的查找了幾次,終於歎了一口氣,繼續把自己縮成一團來獲取那一絲絲的溫暖。他歪了歪頭,黑白分明的眼睛透出些無辜的意味,畢竟……他連火柴都沒有啊……怎麽可能見得到媽媽呢?


    “喂,你在幹嘛?”一個穿著精致棉衣像個招福童子的小女孩站在了易書尋的身前,態度有些傲慢,但眼中卻是顯而易見的好奇與不解。


    她並沒有惡意。


    確定了這一點,易書尋才稍稍放鬆了緊繃的身子,刻意放輕了語氣溫和的笑著,“我沒事,不用管我。”


    隻是凍僵了的臉上勉強扯出的笑讓小丫頭看出了端倪,她伸出一根指頭小心的戳了戳易書尋的臉,“呀”的叫了一聲,然後飛快的跑開了。


    他並沒有在意這一幕,或者說,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待遇,誰讓……他是上不了台麵的私生子呢?還偏偏是易家這樣的政客家族,他的身份太過敏感了……這些,他早就知道了,也就學會了去忍受……


    易家不能放他出去,也不能過分對他好,隻能把他放在這個偏僻的小院子裏,每日給他送飯,然後任他自生自滅。


    可是,這些天自家上上下下都在籌備過年,給他送東西的人恐怕早忘了他的存在,或者說,有些人巴不得他就這麽死了。


    眼皮越來越沉重,他可能真要如那些人的願,就這麽悄無聲息的死去了,好困……好想睡……還有……好想媽媽……


    “嗒嗒嗒”剛剛那個招福童子似的小丫頭又跑了迴來,在雪地上一顛一顛的,她跑到他麵前,獻寶似的把手中的大紅色棉襖堆到了他的身上,然後又在自己的口袋裏掏了半天,拿出了一塊包在袋子裏卻已經壓扁了的蛋糕湊到了他的嘴邊,小丫頭笑眯眯的很討喜,她說:“呐,我偷偷拿的,給你吃。”


    小丫頭是四房的女兒,按照輩分算,是易書尋的小堂妹。


    小丫頭很好很可愛很天真,對他也很好,她總是甜甜的在他身後叫哥哥。


    小丫頭在易家很受寵愛,但是她一得到什麽好東西,第一時間就會給他送來。


    小丫頭是這麽的乖巧懂事,所以,易書尋從來都沒有想過,長大了的小丫頭會以那樣決絕慘烈的方式死去,撞破自己敬愛的母親和自己大伯的奸情,得知自己的生父其實是一直敬畏的大伯,而大伯和母親卻在密謀害死父親以奪取父親的家產,滿身的負罪感使得小丫頭徹底崩潰,在一個安靜的夜晚割腕自殺,她寧願忍受著生命緩慢的流逝,可他的小丫頭以前是多麽怕疼,多麽怕黑,怎麽能在夜色裏在自己的手腕上割開那麽深的傷痕,他的小丫頭直到死的那一刻都在為他向易家抗爭,他的……小丫頭啊……


    易書尋變了,他開始執著的從身邊尋找小丫頭的影子,他覺得小丫頭隻是躲起來了,他的小丫頭一定還在的,一定還在……


    帶著這樣的執念,易書尋從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家族中漸漸嶄露頭角,又在許多年後有了自己的事業。


    他的手機裏隻有一部小說,他的電腦最核心機密的區域裏隻有一部小說,他的枕邊,他的辦公桌上,他的茶幾上,都有那一本小說——《鬥破蒼穹》。


    他不覺得這種打怪升級的小說對於一個事業有成的中年男人有任何意義,但是這是小丫頭曾經拉著他每天晚上讓他念給她聽的小說。既然是小丫頭喜歡,那他就喜歡。


    漸漸的,他的眼前除了小丫頭生動的一顰一笑外,還多了一個清靈的白衣身影,他叫藥塵。


    易書尋從來都知道自己的性取向,也還記得當初這件事在大學裏被暴露後那些所謂的同學和老師看著他的眼神,鄙夷,惡心,嫌棄,仿佛他是什麽可怕的傳染病病毒。


    但是這一次,他覺得自己是真的愛上了那個白衣男人,那個一直守護著徒弟,保護著徒弟,一心為徒弟著想的男人。他被生養他的家族拋棄,他被一手養大的孩子背叛致死,可他依舊願意去相信,去相信他現在麵對的那個少年,是真心誠意的。


    易書尋覺得藥塵有點傻氣,還很容易滿足,明明被背叛那麽多次,卻還是願意相信別人,拚上性命去保護那個還不知道可不可信的稚嫩的孩子。


    他可以確定,他愛上了那個由別人虛構出來的藥塵,他喜歡他,並執著於他。他想,他可能是真的瘋了,為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心心念念,一遍又一遍的描繪著那個白衣男人的灑脫,真心,傷痛,仇恨,快意。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得到藥塵的毫無保留關懷還是想保護這樣幹淨純粹的藥塵,他隻是習慣了身邊有他。


    他開始出現幻覺,他看得到藥塵就在他的身邊,對著他溫柔淺笑,不論他到哪裏,藥塵始終都會陪著他,伴著他,不離不棄。哪怕朋友和心理醫生都說他的精神已經出了很大的問題,他還是每天正常工作,因為他知道,藥塵會一直在他身邊,在他工作累了一抬頭的時候,還會替他揉著太陽穴安慰他。


    直到他被自己的親生父親一槍打死的那一刻,眼前的藥塵漸漸遠去,他開始恐慌,不是因為他的生命正在流逝,而是因為,藥塵要永遠地離開他了。


    易書尋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該是慶幸還是不真實的恐懼,他沒死,不,他是轉世了,藥塵離開了他的身邊,可是,他所在的這片大陸,被人叫做鬥氣大陸,他所出生的地方,黑角域八扇門總部。


    他終於和藥塵在同一個世界了。


    隨即他想到了另一個離他很近的人。


    藥皇,韓楓。


    易書尋第一次見到韓楓的時候,隻有一歲多,他藏在屏風後麵看著那個金邊藍袍上繡著楓葉暗紋的藍發男子,形貌昳麗,溫柔似水,溫文爾雅。


    裝的可真像,欺師滅祖的叛徒!易書尋從來不曾掩飾過自己的情緒,現在也不例外,他看向韓楓的眼中是滔天的恨意。


    韓楓看了他一眼,他並沒有在意,隻以為是巧合。他還沒有很好的進入鬥氣大陸的自覺,那麽濃重的恨意與殺氣,堂堂藥皇韓楓怎麽可能感覺不到呢?


    隻是又過了兩年,他又有了妹妹,軟軟的,像個小包子似的,他喜歡叫她圓子。易書尋高興了沒兩天,他這一世的母親因為仇殺而死於非命,他的父親為了他們的安全把他和圓子一起送到了楓城,交給了……韓楓。


    韓楓對圓子很好,每天都會抽出時間來陪圓子玩,哪怕圓子扯住他的頭發,韓楓都不會皺一下眉頭。


    但他對韓楓很不好,不管是韓楓召人議事時跑去搗亂,還是趁韓楓煉藥時去打擾,又或者是挑撥韓楓的門下與韓楓的關係,教唆下人給韓楓下毒,這一切韓楓都知道,卻從來沒有製止過他,也沒有警告過他,更沒有因此對他和圓子不好,甚至最嚴重的一次韓楓在煉藥的緊要關頭卻因為他而受了很重很重的內傷。


    他不愧疚,更不後悔,藥塵被韓楓害死的時候,應該比隻是吐血受傷的韓楓痛上百倍千倍!


    他隻是疑惑不解,其實韓楓沒有必要這麽容忍他的所作所為。


    在他十八歲生日的那一天,韓楓親自為他解開了一些疑惑,同時,卻也在無形中放了一副枷鎖在他的身上。


    那是一個陰暗狹窄的通道,誰也不會想到在韓楓的府上還會有這樣一個地方,穿過通道,是一間很樸素的屋子,沒有金碧輝煌的裝飾,也沒有低調奢華的擺設,隻是普通的家具。


    屋子裏還有一口已經生鏽的藥鼎,一把碧玉的笛子,幾隻幾乎脫毛的毛筆,泛黃的紙張和卷軸,在正中央的木床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嬰兒車。但是讓易書尋真正震驚的,卻是掛在牆上的幾十幅畫像,和他曾經的幻覺相差無幾的白衣男人,他幾乎要脫口而出那個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名字——藥塵。


    韓楓背對著他,一句一句的說著他和藥塵的往事,他的聲音低沉而又有些暗啞,從藥塵把被人丟在楓樹林裏的他抱迴家親自教養,再到玄衣因為他和藥塵之間發生了矛盾,藥塵拒絕了丹塔的提親和就任客座長老的建議,再到最後,藥塵因為風尊者風閑的話覺得他心術不正,不將焚訣傳授給他……


    易書尋聽著那些在《鬥破蒼穹》裏從未出現過的事情,才恍然發覺自己了解的始終都是別人眼中的藥塵,而他從不認識真實的藥塵。而且,他從沒有想過,韓楓對藥塵居然是那樣的心思,他……愛上了自己等同於父親的老師。


    他忽然有些嫉妒韓楓。


    易書尋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那間密室的,韓楓愛上藥塵並不難理解,隻是因為心在孤寂的時候就完完全全被那一個人填滿了,和他一樣。韓楓能容忍他這麽久,是不是早已發現他們在有些地方出奇的相似了?


    他需要安靜地思考,他選擇了在韓楓府邸的後山山洞裏閉關,他出關的時候突破了鬥皇,還沒來得及找圓子分享這個喜悅,他就被人打暈了過去。


    夜城和楓城開戰了。


    他被夜城的人關在牢房裏,每日毒打,他們給他下毒,對他用刑,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能撐下來完全是因為心裏暗暗滋生出的另一個執念——韓楓。


    他愛了藥塵多少年,就恨了韓楓多少年,這兩個執念,早已入骨。


    所以當韓楓一臉嗜血的出現在牢房中的時候,他的第一個想法居然是:你終於來救我了。


    易書尋醒來的時候是在韓楓的懷裏躺在,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因為滿身的傷無法動彈。


    韓楓說,還好我趕到了,還好我把你救迴來了,還好……我做到了。


    他有些不解,一低頭卻發現韓楓的雙手在不停的顫抖著,他聽見自己說,我沒事了,別怕。


    韓楓愣了愣,自從藥塵死在他麵前他卻救不迴他的時候,他就盡量隻殺人不救人,至少不親手救人,他今天看著那樣的易書尋,他害怕像當初一樣無能為力。所幸,現在他聽到易書尋說,我沒事了,別怕。


    韓楓急切的需要求證些什麽,他輕柔的托起他的臉,對著還有些蒼白的純吻了上去。


    他怔了怔,卻實在無力掙紮,況且心裏還有個聲音在說,韓楓已經不是你的仇人了。


    兩個月後,他的外傷徹底恢複,隻是躺的太久身子有些無力,而這兩個月,韓楓一直以照顧他的名義與他同床共枕,他還會每天盯著他看一會兒,像是在做某種決定。


    但易書尋絲毫沒有察覺到。


    終於在某一天,韓楓在他身側躺下後輕聲地問他,你當初為什麽會那麽恨我?


    易書尋選擇了實話實說,他說,我喜歡藥塵,你殺了他。


    韓楓的眸子亮了一下,又暗了暗,易書尋有些不太明白,他剛想繼續說些什麽的時候,韓楓已經翻身將他壓在身下。


    “既然你也喜歡老師,那我們搭夥兒過吧,正好,我也放不下你。”


    易書尋微微張口想要告訴韓楓,藥塵還活著的時候,他的唇已經被霸道的封上,除了間或的喘息聲和悶哼聲,他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被動的承受著韓楓的瘋狂。


    他很疼,但是他說不上來是身體疼還是心疼,更說不上來是被男人強/暴的屈辱痛苦還是心疼此刻像是迷路孩童般的韓楓。


    他想,或許他們兩個都瘋了,為了那個叫做藥塵的男人,所以他們現下緊緊相擁彼此,不是背叛了心裏那份情,而是因為懂得彼此心中潛藏著的痛苦而相互撫慰。


    愛而不得。


    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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