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口,有一棵大樹,我不知道這棵樹是什麽品種,總而言之它很大,大到中空的樹幹裏能夠擺上一張八仙桌,容納四個人在裏麵搓麻將。


    我小時候也進去玩過,它甚至於那些比較粗大的樹枝也都是中空的,小的時候我們還在裏麵捉迷藏,膽子大身手好的,直接竄到上麵去,往樹枝中間一鑽,保準誰也找不到。


    我就經常擔當那個負責在他們藏好之後去尋找他們的人。


    每一次,我麵對樹幹趴著,用胳膊遮住眼,聽著他們嗖嗖嗖爬樹的聲音,等到他們全部都說藏好之後,我就迴家。


    後來他們就不跟我玩兒了。我也到了該上學的年紀,不知道為什麽,兒時的玩伴都在鎮子裏上小學,我爸媽卻非要把我送去省城。我們家也不富裕,自從我上了學,我爸媽的餐桌上就沒出現過葷腥——當然這是後來我聽鄰居們說起的,他們以此為根據,勉勵我好好學習,長大了之後出人頭地。


    到後來,似乎是讀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山洪爆發,當時真的是末日一樣的,鎮子上的學校本就建在山腳,被洪水一衝,什麽都沒剩下,學生老師幾百口,一個都沒救出來。


    那會兒,村子裏基本上都在辦喪事,悲傷的哭喊徹夜不絕,整個村子都籠罩在陰雲之中。


    唯獨我在鎮子上讀書,逃過一劫,我家的房子既不靠山,也不捱河,大雨滂沱之中,屹立不倒。


    至此,我似乎就成了全村的焦點,每次從學校迴家去,都會被過分關注。那些村民的目光讓我感覺芒刺在背,盯著我的時候,他們不是在笑,反倒咬牙切齒更多一些,傳達的意思大概就是,我家的孩子都死了你怎麽不去死之類。


    我後來想,你們家孩子又不是我弄死的,你恨我幹嘛呀?


    大一點之後我明白了,在某些人眼裏,他倒黴的時候你沒跟著倒黴,那你就有罪,而且簡直罪無可恕。


    再後來,我偶爾聽聞,一些關於我記憶之前的我的事情。


    一九九二年,在去醫院的路上,驢毛了,我媽被帶進墳圈子,把我生在了花圈上。


    所幸,母子平安。


    不過當我被抱迴家洗幹淨後,家人發現我的左腿內側,有一塊橢圓形的黑斑,大概有小雞蛋那麽大,和毛驢前腿內側的“陰眼”一模一樣,風言風語開始在小村子裏流傳開來,說葉老二他家生個了鬼孩兒。


    我身上確實有那黑斑,小時候我問過,我爸告訴我那叫胎記。隨著年齡的增長,這胎記的顏色也越來越淡,到現在幾乎就剩下一點淡淡的印記了。


    那個陰眼是否與鬼有關,沒人知道,但我出生後體質極弱,卻是真的,三天兩頭往醫院跑,而且得的又都是重病,原本就不殷實的家底,就這麽被我給耗光了,還欠了一屁股的外債。


    從那以後,在我印象中原本就不太喜歡說話的爸媽,變得更加沉默了,隻知道不停地做事,種田,砍樹販賣,撿柴火,糊口還債之外,更要支付我讀書的費用。


    初中畢業的時候,我跟我爸媽說:“要不我就不讀書了吧。”


    這樣,一家三口做活,家裏的情況自然會好一些。


    然而我爸惡狠狠地盯著我,仿佛要把我吃了一樣:“不讀完大學,我打斷你的腿。”


    我自然不敢再提,後來,高中,我竟奇跡般地被保送到首都,因為路途太遙遠,從那以後到現在,我都沒迴過家,至今已經八年了。但是我跟家裏卻有書信往來,教過書的父親會很詳細地跟我說起家鄉的變化,有時候甚至於提一提我身上的“陰眼”,然後問一句,胎記消失了沒有?


    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麽總問這個,但是我每次都會煞有介事地檢查自己的身體,然後告訴他,並沒有。


    走在既熟悉又陌生的鄉間小路上,我心中想著這些對於我來說年代有些久遠的事情,聽著樹林間風吹動樹葉發出的聲音,看著眼前偶爾飛過的小鳥,仿佛一切都有些虛幻起來。


    一個騎著牛的小牧童從我身邊經過,他看起來似乎隻有七八歲的樣子,披著蓑衣戴著鬥笠,手裏拿著根長長的竹竿,就那樣怡然自得地坐在牛背上。


    當年,我也跟他一樣,跟小夥伴們一起去放牛,第一次還因為驚著了牛被甩到路邊一戶人家門口的牛糞堆裏去,就為這事在以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我成了同年紀所有人的笑柄。


    然而當年笑我的那些人現在十個裏有九個都已經被那次的山洪爆發奪去了生命。


    小牧童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突然停下來,問我說:“你是葉青嗎?”


    我很驚詫,我想我離開村子的時候他或許還沒有出生,他怎麽會認識我呢?


    但是我還是笑著說:“是啊,我就是葉青,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呀?”


    這小孩哇哦地喊了一聲,然後說道:“因為村子裏前幾天來了幾個奇怪的人,說要找你呢,他們還說,你今天會從外麵迴來。”


    “哦?”我心裏突然有一種不詳的預感,正準備再問一些什麽,這小牧童卻是騎著老黃牛走遠了,隻得作罷。


    葉家村距離縣城很遠,處於兩座山峰之間的一條峽穀縫裏,至今不通公路,我現在走的這一條就是進出村子唯一的通道,這麽多年了還是沒有一點兒變化。


    村子處於與世隔絕的狀態,在我小的時候,這裏幾個月也不見得有人進出,或許現在也沒什麽改觀,因此村子裏進去幾個外地人,就連這小牧童都知道了,以至於讓他在路上一遇見我,就喊出了我的名字,不是因為認識我,僅僅是因為我從這裏走過。


    可是我還是很驚訝,我迴老家的消息隻有師父知道啊,找我的肯定不是他,否則他還不如跟著我一起迴來呢。


    但是不是師父那又會是誰呢?師父總不會把我的行蹤透露給其他人吧。不過在我迴家的時候他倒是提醒我要小心一些,還給了我一個東西,說是能夠防身。師父說那東西叫摸金符,用穿山甲的爪子製作成的,非常精美的一個玩意兒,師父讓我戴在脖子上,任何時候都不能取下來。


    想著這些東西,我不知不覺已經走到村子裏了,人逐漸多起來,不知道是我心裏麵的錯覺還是本身就是如此,我總感覺到這些人的目光一直聚焦在我的身上,跟多年前一樣,我雖然心中有些不舒服,但是也沒有什麽太大的反應,隻是加快了腳步,往家裏麵去。


    兩層的木質樓房,棱角分明地杵在那裏,周圍有竹篾圍了一個小院子,裏麵分出幾個網格來,種著些時令蔬菜。


    一堆幹柴雜亂地堆在左邊的屋簷下,右邊的窗戶上掛著一些已經脫水的玉米。


    二樓的欄杆已經有多處破損,經過多年的日曬雨淋,露在外麵的木頭呈現出一種深邃的黑色。


    我爸坐在門口曬太陽,秋冬時節,難得有今天這樣的好日子。我老遠就叫了一聲爸,他抬起頭來看了一眼,發現是我,也沒什麽太多的表情,依舊抽著旱煙袋,朝我招了招手。


    我離開家的時候,他還是一頭黑發,臉上一點皺紋都沒有,身體壯實得像一頭牛。但是,我今天看到的他,頭發有些淩亂,似乎很長時間沒有打理了,臉上的皺紋,像黃土高原上的丘壑,一條一條,一道一道。


    我鼻子莫名一酸,像吃了生洋蔥一樣,眼淚忽然就掉了下來。這種感覺真的很難以形容,唯一感覺到的一點就是,這些年我不在家,簡直就是一件罪不可贖的事情。突然覺得,什麽好男兒誌在四方全他媽的是狗屁,父母在,不遠遊,這才是真的。


    我想,或許我應該讓爸媽過上更好的生活。有可能的話我希望他們跟著我去大城市生活。


    正是基於這個信念,我才會跟著師父一起去盜墓,正是有這樣一種需求,我才會無視其他的一些東西。一切規矩其實都是人們茶餘飯後的消遣而已,溫飽都成問題了,誰還會去想規矩呢?


    我需要錢,因為現在房價很高,物價很高。


    這麽多年沒見了,我隻是走過去,平平淡淡叫了一聲爸。我不知道我為什麽一點兒也不感覺激動,甚至於我都不知道我應該說什麽。


    我跟我爸說話很少,基本上就一句話,爸,我媽呢?


    開始我覺得是因為我們倆有隔閡什麽的,到了大城市之後我發現大家跟我基本一樣。


    放下手中買的一大堆年貨,我蹲在我爸身邊,聽著他抽旱煙的時候發出的吧嗒吧嗒的聲音,我開始說起我這些年的經曆,當然,盜墓這事兒我可沒說。


    我爸一直沒有打斷我的話,隻是聽著,眯著眼睛看著前麵,聚精會神,也不知道那裏有什麽好看的。


    等我說完了,他才開口,吐出一口煙圈來,問道:“陰眼還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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