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早上八點多鍾,太陽就已經老高,讓人感覺到熱意。廣州城外鱗次櫛比的商館建築下麵,海珠炮台附近珠江河港灣裏,三個年輕人,懶洋洋地坐在達德號(dart)船的甲板上,用著早餐。作東的是達德號船長,英國人李奇(johnleach)。兩位客人,一位是二十一歲的亞羅(arro收藏*askennedy);另一位是“楚山(chusan音譯)”號船長,美國人鄂爾(charlesearl)。二十歲出頭就當船長,拿到每月三十銀圓的薪水,其實並非因為他們有什麽特別出眾的才幹,而是因為他們的國籍——三位船長的東家,都是中國人,中國船主雇請一位英美人士掛名船長,並在香港給船注冊,就可取得懸掛英國旗的特權,受到英國人保護。


    從達德號船望過去,可以看見五十碼外的亞羅號劃艇,夾雜在許多中國民船和舢板之間。這種中西合壁式的“劃艇”(lorcha),乃是葡萄牙人發明,西歐式的船體,配以中國式@ 的帆和索,既便於中國船員操縱,又很結實,適於海洋航運。


    亞羅號是六天以前,從澳門運大米來到廣州的。在澳門,它被一位名叫羅薩利奧(josedorosario)的葡萄牙水手告發與海盜有染。羅薩利奧的貨船,不久前遭海盜打劫,羅薩利奧本人被綁架,曾聽到亞羅號從海盜手中接收打劫品。然而,等澳門當局派員警去拘捕亞羅號時,卻發現它已經啟程離開了。這個事實,直到七個月之後,才為英國駐華公使、香港總督包令所知。當時他應澳門總督之邀前往作客,從一張法文報紙上讀到亞羅號與海盜有關的消息,當即向澳門總督求證。得到證實後,包令萬分尷尬,等了一周才鼓起勇氣向倫敦報告他的發現。


    亞羅號在廣州的運氣,似乎沒有象它在澳門那麽好。那邊船來船往的江麵上,已經有兩艘廣東水師戰船,向亞羅號駛來。兩船上大約六十名官兵。前麵船頭的棉布頂蓋之下,坐著水師千總粱國定。他們接到報告,上月遭到海盜洗劫的一位紳士,今晨突然發現,當日領頭搶劫的海盜粱明太——這個曾製造多起海上劫案,並指揮匪船與官船對抗的頭號通緝犯,出現在亞羅號上,身份是水手。


    水勇們很快登上亞羅號,將十四名船員一一反綁,扔上官船。肯尼迪等三人見狀大驚,急忙跳上舢板,劃將過去,想了解是怎麽迴事。然而他們的漢語都不好,到得亞羅號上,指手畫腳,說了半天,隻讓粱國定明白了一件事:肯尼迪需要留幾個人在船上照料。粱國定倒比較通融,當即放了兩名水手給他,然後押著其餘十二人,開船而去。


    後來,三位船長發誓說,他們曾看見一名大清水勇,扯下船上懸掛的英國國旗並扔掉。汙辱國旗!這可是個嚴重問題。然而這個說法,並未得到其他人的證實。粱國定等人後來堅稱船上未有英國旗升起。英國《泰晤士報》關於此事的最初電訊,也隻說中英雙方因亞羅號抓人事件而起爭執,一字未提侮辱國旗。另外香港一份名為《中國之友》(friendofchina)的英文報紙還報道,澳門83號劃艇,當時正在在亞羅號旁邊。船上的葡萄牙船長和水手,目睹了整個過程,他們說,事發時,並未看見亞羅號上升有英國旗。


    不過,官船剛一離開,肯尼迪倒是立即升起了英國國旗。接著他就趕往商館區的英國領事館。亞羅號那張由港英當局頒發的執照,六天前抵達廣州的時候,就已經交領事館送驗,並且一直留在那裏,要等到開船時,由領事蓋印發迴。


    英國駐廣州領事一職,此時正由一位年僅二十八歲的蘇格蘭人代理。他叫巴夏禮(sirharrysmithparkes)。巴夏禮自幼喪父,由叔叔扶養長大。十三歲時他來到澳門,投靠一位嫁給普魯士傳教士的表姊。在那裏他學了一年漢語。次年,英國特使璞鼎查(sirhenrypottinger)非常欣賞這個十四歲孩子的才華,特意選他作為隨員,帶著他參加《南京條約》的簽字儀式。


    此後巴夏禮曆任英國駐廈門、福州、上海領事館的翻譯員,追隨英國第一代駐華領事,多次跟中國官員交涉。站在英國人的立場看這些交涉,他逐漸形成了一個根深蒂固的看法:跟中國人打交道,要想免除麻煩,唯一途徑就是從一開始就表現出堅定的立場和不可通融的態度。在任何事情上,不管它多麽細小瑣碎,多麽不足輕重,都不可輕易讓步,否則中國人就會得寸進尺,沒完沒了地提出新要求。儀式上和文字上的任何細微末節,尤須仔細檢查,因為中國官員從小受到訓練,相信權威來源於細節。拿細節做文章,在他們是輕而易舉的事。


    三個月前,巴夏禮才從英國迴到廣州任職。在英國,這個一無所有的年輕人,很快以他對中國事務的獨到觀察,給外交部留下深刻印象。首相巴麥尊、外相克蘭頓(lordrendon)和副外相哈蒙德(e-hammond),都親自跟他作了長時間的談話。等他迴到中國接手廣州領事時,在他和駐華公使包令以及英國外交部之間,看來已經就對華強硬立場達成共識。新的觀點是:對華交涉,“調子一定要高”,絕不讓步,絕不放過一件小事,一有機會就要提出廣州入城問題。不難看出,此觀點有著明顯的巴夏禮印記。


    這天,鹹豐六年九月初十,西曆一八五六年十月八日,巴夏禮聽得肯尼迪來報,親自帶人趕往現場。扣了人的粱國定戰船,此刻停泊在永清門外,被抓的船員還在船上。巴夏禮登上船,他要求將所有被扣水手交還給他。根據道光二十三年《虎門條約》,英國船隻上任何船員,不管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中國方麵不得單方麵逮捕。如果他們有犯法情事,須知會英領事,由後者進行調查,決定是否移送中國官府。


    中國官員自然不會答應他的要求。他們不認為這是一艘英國船。而且水手中夾雜有朝廷通緝的江洋大盜,證據確鑿,大清水師完全有權抓人。再者,此事已經報告上官。沒有上官命令,絕不放人。


    整個交涉,巴夏禮態度強硬,用詞嚴厲,指控他們嚴重違背協議,必須立即放人。船上水兵對他的要求嗤之以鼻,針鋒相對,威脅說,你的人膽敢強索,我們將不惜動武製止。爭執中,一個水兵給了巴夏禮一巴掌。


    迴到領館,巴夏禮立即致信兩廣總督葉名琛,要求放人,公開道歉,並且指明,一定要在有他在場的條件下,由粱國定本人親自出麵,當眾將人送還亞羅號上。他同時還致信包令,通報情況。在這些信件以及隨後的交涉中,巴夏禮從未提及自己遭打之辱。他在給朋友的私信中說,“我願意將任何個人的東西排除在視野之外。”


    葉名琛很快對照會作出反應。僅隔一天,十二日午時,他就派人來到英領館,遞上照複。葉表示,船上十二名水手,其中粱明太、粱建富二人,經受害人指認查明,確係海盜無誤,另一人吳亞認則是重要證人,三人需繼續審訊。其餘九人隨信送還。他還指出,亞羅號乃係鹹豐四年,由中國人蘇亞成在內地所造。現在的船東也是一位名叫方亞明的中國人,而不是英國人。顯然這應當是一條中國船,大清兵勇上船緝捕要犯,不能說是違反條約。


    這不行!巴夏禮拒絕領人。他堅持要求由粱國定本人當眾釋放全部水手,並且正式道歉。隨後幾天,他跟包令頻繁交換信件,磋商對策。十四日,包令致信巴夏禮說,亞羅號在香港的注冊執照,經查,兩周前已經期滿,此後沒有再續。從法律上講,亞羅號其實早就無權懸掛英國旗,也無權獲得英國保護。


    但是,包令繼續說,中國人不知道執照已經過期。除了船主不是英國人這一點外,他們沒有任何關於此船不受英國保護的證據。“發不發執照是屬於本政府的問題,中國人的行為,顯然違反了補充條約第九條,它要求對英國船上中國人的起訴必須通過本政府。”


    於是巴夏禮再給葉名琛照會,仍然聲稱亞羅號有權受到英國保護,要求釋放全部水手,尊重英旗,正式道歉,限四十八小時答複。若到期未得滿意答複,即通知英海軍司令官西馬縻各厘爵士(admiralsirmichaelseymour),扣留一艘大清官船,作為抵押。


    一天以後,葉名琛複照,正式否認汙辱國旗指控。當時中國雖無正式國旗,但曆來軍中都有帥旗,對於侮辱旗幟的嚴重性,並非沒有認識。十五年來,廣東水師查緝走私,經常上外國船檢查,從未有過侮辱國旗之事發生。於情於理,葉名琛都相信粱國定水師官兵的匯報,不承認侮辱國旗的指控,也絕不會答允以巴夏禮所要求的方式交人,因為那會導致粱國定等一幹水師官兵當眾丟臉。


    葉名琛在照會中說,亞羅號是中國人所造,並非外國船隻,其英國執照,乃是用洋銀一千圓從波碌行買來的。當兵勇到船上拿人之際,根本就不知道它有外國執照,也未見船上有英國旗。根據慣例,船隻一旦靠岸下錨,都將國旗收起,要到起航時方才升旗。當時亞羅號並未起錨。其無旗號,已屬明證,叫人從何扯落?


    得此答複,巴夏禮隨即通知英國海軍展開行動。英軍早就盯好了目標,立刻在海上捕捉了一艘滿載貨物的中國貨船。然而,此船雖然打著大清旗號,卻隻不過是艘普通商船而已。再要找中國官船時,葉名琛已經命令所有水師船隻,先行避開英國戰艦。於是扣留官船的盤算落了空。然而包令並不沮喪。既然已開始訴諸武力,他就在考慮是否把行動擴大,將要求升級。十八日,他致信巴夏禮:


    “要不要趁此機會,提出入城問題?這樣的話,我將出動整個艦隊。我想我們已經找到了一個台階,由此可以設法邁出一係列重要步驟。”


    到了二十三日,包令、巴夏禮和英國海軍商議停當,由巴夏禮發出最後通牒,限葉名琛二十四小時內,釋放全部水手並正式道歉,否則即攻廣州城。


    到此關頭,一向態度強硬的葉名琛,作出了對他來說極為重大的讓步。當天他即迴複,答允交還十二人中的十人,僅留下兩名海盜。第二天,巴夏禮迴照,堅持全部交還。葉名琛不願為此事開戰,當即派南海縣丞許文深,親帶照會,將全部十二名水手送到英領館。在照會中,葉明確表達了尊重條約的意思:此後若有罪犯藏匿英國船中,必定知照貴領事處理。但他也指出,所謂扯落國旗,並無其事,因此不能道歉。


    這自然不能讓巴夏禮滿意。他拒絕接受。


    此時的廣州,其實隻是一座空城。一年多以前,廣東天地會紅毛軍作亂,聲勢浩大,一度包圍廣州城長達半年之久,隨後分路流竄廣西等地。葉名琛的部隊,大多調到西江一帶清剿去了,一時間沒法調迴來。接到最後通牒,他即作了最壞打算。在讓步的同時,一麵建立一個叫廣東夷務總局的機構,主持對外交涉,一麵派手下僅有的官兵和募勇去加強沿江炮台。


    二十五日,西馬縻各厘率英艦三艘,越過虎門,攻占廣州東郊的獵德等炮台。葉名琛雖然毫無把握,卻表現得十分鎮定自若。當時他正在閱看武鄉試,聞訊後微笑著說:“必無事,日暮自走耳。但省河所有之紅單船及巡船,可傳諭收旗幟,敵船入內,不可放炮還擊。”言畢繼續閱看馬箭。第二天,英軍攻占省城對岸河南鳳凰岡等處炮台,葉名琛聞報後仍不動聲色,繼續閱看武鄉試。他的部下沉不住氣了,托言“風大,難馬射,請早收圍”,葉名琛遂退堂,招集各官到督署商議對策。


    葉名琛的辦法,是沿用道光二十九年的老招數,靠組織民團和斷絕通商,來對付英人的進攻。他堅持不打第一槍,借此引起老百姓對洋人的義憤。這個辦法似乎奏效了。二十七日,英軍攻占海珠炮台、十三行商館等處,兵臨廣州城下,葉名琛立刻下令中斷貿易,企圖以此製裁英國。同時下令整齊團練二萬餘人。一時間,四鄉壯勇,齊集廣州,“城廂內外,各榜長紅,約剿殺外人,同仇敵愾”,聲勢極為浩大。


    但這一次,聲勢浩大的群眾運動,好象並不能令英夷感到畏忌。二十七日午時,廣州西關團勇數千,揚旗列隊,耀武揚威,過十三行洋樓下。樓上洋人以洋槍射擊,擊斃練勇一人,百姓二人。各勇義憤填膺,鼓噪著欲攻洋樓。然而當地街坊鄰居,害怕戰火波及,極力阻止,事遂不成。“於是敵人膽益壯,練勇氣益餒,而所謂團練,遂成虛名矣。”


    第二天是禮拜天,一日無事。二十九日,西馬縻各厘照會葉名琛,提出入廣州城會談,末得答複。當日下午,即開始炮擊廣州新城內葉名琛的住所——兩廣總督衙署,幾乎每隔五至十分鍾就轟擊一次。司員華廷傑,奉命到督衙匯報事情。入督署,隻見材官、仆人逃匿一空,隻餘一位文巡捕引入,至二堂東偏廳。葉名琛端坐堂上,毫無懼色,書寫如常。炮彈不斷在不遠處落下,他卻夷然不動。


    也就在這一天,葉名琛發布告示,激勵人民殺敵,斬首一級,賞銀三十:


    “太子太保兩廣總督部堂葉,為曉諭事:照得英夷攻擾省城,傷害兵民,罪大惡極,合行曉諭,公同剿捕。為此,仰合省軍民鋪戶人等知悉,爾等務戮力同心幫同兵勇,但凡見上岸與在船滋事英匪,痛加剿捕,準其格殺勿論,仍準按名賞三十大元解首級赴本署呈驗,毋稍觀望。各宜凜遵毋違。特示。鹹豐六年九月二十九日示”


    同時他還通告各外國使節,企圖調動他們向英國施加壓力。他說:“用兵之際,恐無暇保護貴國民人之處。特預告知,倘有疏失,惟向英國巴領事是問,勒令伊賠償也。”


    三十日,英軍炮火集中轟擊新城城牆,至日暮,城牆就轟塌一缺口。眾人勸葉名琛遷避,葉仍然不為所動。十月初一日下午,英軍百餘名攻入新城,巴夏禮隨兵進入總督衙門。而葉名琛因為上午去文廟行香,避居廣州新城巡撫衙署,不在總督衙內。當日晚,西馬縻各厘因兵力不足,無法占據廣州,從城內撤兵。


    此後,英軍連續炮擊廣州,並三次照會葉名琛,提出道歉、入城等要求,葉名琛則三次複照予以拒絕。初九日,西馬縻各厘照會葉名琛,表示決絕,並於十三日攻毀獵德炮台,十五、十六日攻占虎門各炮台。二十日,英國公使包令前往廣州,要求入城會晤,仍為葉名琛所拒絕。


    麵對英國人的銳利攻勢,葉名琛一無足恃,惟有保持鎮定,硬著頭皮頂住。在他看來,包令、巴夏禮不過虛張恫嚇,西馬縻各厘的幾艘軍艦,幾百名兵丁,能量有限,隻要能頂下去,英方必無計可施,窮理自退。因此,盡管英方的炮彈和照會交錯而來,葉名琛始終以溫和而堅定的言辭,拒絕英人進廣州城談判的要求。他說:“辦事不順人情,即是有違天理。”現在人民不高興你們來廣州城,我不能反其道而行之。


    正麵打不過,葉名琛就發動兵勇民團,不斷對英軍進行騷擾,使其不得安寧。一天晚上,一艘滿載炸藥的沙船,在臨江一座房屋附近爆炸,房子裏正有三百名英軍酣睡,差點兒被炸死。另一天晚上,四隻火筏順水漂到英艦旁邊,燒將起來,引起船上一片混亂。十月十五,英艦外圍一條防衛用的沙船,觸到中國人拋來的火藥瓶,爆炸燒毀。第二天,兩艘水雷在英艦旁提前爆炸。十月十八淩晨三時,大霧中幾艘水師戰船炮擊兩艘英艦達二十分種,隨後趁黑逃之夭夭。進入十一月,廣東水師艦隻,襲擊英國給養船,英軍炮艇被迫日夜警戒。十一月十五,英軍駐紮的商館營地,周圍房屋突然失火,燃燒一天,俱成灰燼。


    就這樣,廣州附近的水陸戰事,打打停停。英軍雖一再獲勝,然兵力不足,無法長期作戰。西馬縻各厘於十二月先從商館撤軍至河南鳳凰岡,最後又從鳳凰岡再退出了珠江。


    [奉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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