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景燁便旁觀了一段過去的自己與少年雲熾“同居”的日子。


    天濁之地無邊無際, 黑漆漆的,半點光亮都沒有。除了小景燁召喚出的一點螢火之外,還有他眉心那繁複的花瓣形景色紋路, 在黑暗之中一點一點隱隱約約透出一點微光,這使得他在一片濃墨似的黑暗中有些顯眼。


    小景燁不會說話。


    不僅僅不會說話, 他似乎也很少會表現出身為一個“人”的喜怒哀樂。除了在見到雲熾後送上過一點螢火之外,他平日不哭也不笑,不生氣也無恐懼, 經常板著一張小臉,小大人似的麵無表情。少年雲熾嚐試過給他講笑話,結果就是把他自己逗樂了,小景燁還板著臉歪著頭, 眼神明明白白透出疑惑。


    ——他不懂這個人為什麽會笑, 為什麽會開心, 更不懂這個人為什麽徘徊在天濁之地,無比向往光明, 卻一次都未曾試圖越界過。


    終於某一天, 小景燁在雲熾講過一個笑話之後主動拉過了他的手,在他手心比比劃劃似乎是寫了什麽字。


    “你問我叫什麽名字?”少年雲熾微微側過臉,捏著小景燁那張柔軟可愛的小包子臉, 笑眯眯地說, “都過了這麽多天才問我的名字,你是不是也太失禮了一點。”


    小景燁被他捏著也並無一絲生氣的跡象,他隻是眨巴著圓溜溜的眼睛, 又劃下幾個字。


    “你……不知道人應該有名字?”少年雲熾挑高了眉毛,“你可真是……這性子到底隨了誰啊?是誰創造出你的?”


    小景燁搖搖頭。


    “那你誕生於何處?”


    小景燁難得皺眉認認真真地想了一會兒,伸手向一個方向指了指。


    “那是哪兒……?”從未離開過天濁之地的少年雲熾自是不明白他在說什麽,隻能撓了撓頭,“你從那邊來的?”


    小景燁很嚴肅地看了他一會兒,又劃下幾個字。這次他速度快了些,肉眼可見的……似乎有點不耐煩。


    “好吧。”雲熾被他難得的明顯情緒給逗樂了,“我叫南冥。”


    他拉過小景燁的手,在他掌心一筆一劃寫下“南冥”:“南方的南,幽冥的冥。混沌無光,暗無天日……就是我名字的意義。”


    小景燁想了想,又一次張開五指,一點幽幽金光自他掌心浮現,小景燁如法炮製,把這點光舉到了雲熾的眼前。


    雲熾:“……”


    他有點哭笑不得。眼前這小孩個子還沒到他腰,卻固執地舉著一隻手,捧著一點金光,大有雲熾不接他就一直舉著的意思。雲熾隻得接了過來,剛入手,一抹訝異自他眼中一掠而過。


    “這不是普通的光。”雲熾指尖上,那抹金光像一朵小小的火焰,正不斷跳躍著。它散發出的光芒足以照亮雲熾和景燁呆著的一小片空間,少年雲熾精致的眉眼在金光映照之下更顯俊美。他微微蹙起眉,研究了一下這抹金光:“這是純燃燒靈力才能燃起的光……你的力量……好特殊。”


    小景燁才沒理他在喃喃自語些什麽。見雲熾接了這點光芒,小孩往地上一坐,盤著腿開始寫寫畫畫。他的比劃很沒有章法,乍一看就像是一個孩子在胡亂塗鴉,雲熾始終在研究那一點點的金光,也沒有在意過這個孩子——直到一片耀眼奪目的光芒亮起,雲熾才倏然迴過神來。


    小孩在他坐著的地方畫了一個十分精致複雜又漂亮的圖案。


    圖案的線便是由他的靈力構成,金光閃閃,浮動著一層璀璨的金色霧氣。最讓人驚訝的是,隨著圖案的逐步構成,小孩麵前的一小塊地方竟有濃墨散去的跡象——潔白雲朵繾綣地顯露出一角,雖然並不多,但足以讓雲熾吃驚了。


    能完全淨化天濁之地的汙|穢魔氣……這是怎樣一種純淨而強大的靈力。


    .


    記憶的場景再度輪換,眼前驟然一亮,這次的天濁之地已經不再是如墨一般濃鬱漆黑,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至少有一半的魔氣都被景燁淨化掉了,露出一望無際、翻湧如潮的雲海。雲熾就坐在其中一朵雲上,笑眯眯看著正在畫陣的少年。


    是的,這段記憶中的景燁長大了。


    他的個頭猛然拔高,隻比雲熾矮了半頭。他的表情也生動了許多,不再麵無表情像一截木頭。雖說氣質仍然冷冽了些,但最起碼,雲熾喊他“小燁兒”的時候,他會準確無誤地迴過頭去,找到那個人的所在。


    隻是……他眉心的那個金色紋路……隱隱帶了些黑色。


    “小燁兒,小燁兒過來。”雲熾拍了拍他身旁的一朵雲,“不忙著淨化,讓我看看你。”


    少年景燁撇一撇嘴,生動形象地展現出了一個嫌棄的表情,但他仍舊沒有說話,隻是十分不情願地丟下手裏的淨化陣,走到了雲熾麵前。他的目光落在雲熾身旁的那朵雲上,隨後他伸出手,將那朵雲推成了一個板板正正的方塊形,然後坐在了上麵。


    “抬頭。”雲熾用哄小孩的語氣哄著他道,“你躲我躲那麽遠幹嘛?”


    少年景燁瞪了他一眼,遲疑片刻,還是靠近了些。


    雲熾伸手撩開他額前過長的碎發,景燁一僵,下意識想向後縮,被雲熾不由分說一把拽了過來:“老實點,別亂動。”


    他麵色凝重地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景燁額前那縷金色紋路——現在已經變成了墨金色。他想了想:“你有覺得哪裏不好受嗎?”


    景燁抿著唇,搖了搖頭。


    “真的?”


    景燁白他一眼,掙開他的手,從方塊形雲朵上滑了下來,又去自顧自地鼓搗自己那個淨化陣去了。他沒有看到……身後雲熾的神情一瞬間變得極為擔憂,他輕輕撚了撚手指,指尖沾染著一縷純粹的墨色。


    .


    雲熾這個人……從他還是“南冥”的時候,就有點意外地固執。


    他發現了景燁被天濁之地的一部分魔氣侵入之後,便開始想方設法阻攔景燁,外加幫助景燁逼出體內的魔氣。


    比如——


    在少年畫了半個淨化陣之後,他絞盡腦汁支走他,然後跑去三下五除二蹭掉了景燁好不容易畫好的法陣。


    他靈力也很強,消除一個並不是很複雜的淨化陣對他而言輕而易舉,還能做得滴水不漏看不出一絲端倪。這貨蹭掉了法陣之後立即迴到原來的位置坐著,一幅老神在在的模樣,少年景燁迴來以後驚訝地發現……他剛剛畫好的法陣沒了。


    他看向雲熾。


    雲熾異常無辜,在景燁看過來的時候還滿臉問號,十足十並不知情的模樣。


    彼時的少年景燁剛剛有了點屬於人的明顯情感,心思單純,壓根不知道雲熾這人的惡劣,見他一臉問號,頓時覺得是自己冤枉他了……然而天濁之地除了雲熾就剩景燁自己,這地方又汙|穢不堪,兩人在這裏呆了近百年也沒見到一個活物,又有誰能毀壞淨化陣呢?


    毀了它又能幹嘛!?


    景燁意識到自己又被忽悠的時候,已經是雲熾故技重施毀了第三個法陣之後了。景燁這次沒信雲熾的精湛演技,微微眯起眼,毫不留情就一道金光劈了過去。他靈力強悍且純淨,對誕生於天濁之地的雲熾而言簡直是克星,幸好雲熾反應快跑得也快,但還是險些被景燁一招燎著了衣服。


    “小燁兒你真打啊!”


    麵對雲熾的喊聲,景燁冷冷淡淡完全不為所動,於是雲熾毀他法陣的行為從此夭折了。


    但景燁眉心的黑氣一日比一日盛,他本人不說什麽,卻在休息的間歇逐漸顯露出疲態來。他偶爾會靠在一團一團的雲裏發呆,不說話也不動,等雲熾說了半天發現沒有迴應時,一迴頭他已經睡著了。


    少年人身體微微前傾,半倚在了雲熾身上。他絲滑烏黑的長發垂落下來,微涼的發絲鋪滿了雲熾的整個肩頭。一縷長發落在雲熾的掌心,隨著他平穩的唿吸微微晃動,蹭得雲熾手心微癢。


    他心底便冒出一種……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緒來。


    他仔細端詳著景燁的眉眼,那長長的、閉合時會在麵頰上投下一片陰影的睫毛,以及微微抿起的薄唇。景燁是個極少有表情、也極少有感情波動的人。雲熾雖不知他誕生於何處,卻也能猜想,他是如何寂寞度過這麽多年的。


    然後他們相遇了。


    景燁是天濁之地千年裏唯一的一抹光,也是雲熾世界中唯一的一抹光。他的出現點亮了整個天濁之地,甚至讓雲熾本不會產生什麽波動的心也微微悸動起來。


    他很溫暖,是和天濁之地三千魔氣不一樣的溫暖。


    他是鮮活的。


    雲熾鬼使神差地伸手撫上景燁的麵頰,由下而上,最後停在景燁隱隱顯現出黑氣的眉心處。


    他想起不久之前的一次對話。他問景燁:“為什麽要執著於淨化天濁之地?你的靈力雖然純淨,也適於淨化,但你並沒有這樣的義務。”


    不會說話的少年人拉過他的手,在他掌心裏劃下幾個字。


    景燁說:“想讓你看見光,看見外麵的風景。”


    雲熾愣住了。


    他低頭,景燁正認認真真地看著他。


    那一瞬間他想,他不可能再放下景燁了。


    .


    雲熾手指撫上景燁眉心,果不其然,那些隱隱約約的黑氣像見到了食物的魚,瘋狂向雲熾的指尖聚集而來,順著雲熾的手指攀爬而上,沒入雲熾體內。


    景燁微微蹙了蹙眉,但並沒有醒。雲熾便安靜地用手指貼在他的眉心處,直到那些洶湧而入的黑氣停下,他才拿開手指。


    他再度撚了撚指尖。


    ——雲熾自己誕生於天濁之地的封印之中,他很早就猜想,自己是否就是那個封印住魔氣的結界,如今事實果然如他所料,他天然就對這些黑氣有一種難以抗拒的吸引力,他能夠將景燁身上的魔氣盡數引入自己體內,從而將景燁從魔氣侵蝕中解救出來。


    他不需要再阻止景燁淨化魔氣了,他有了一個更好的選擇……雲熾想了想,試著調用體內的靈力,探入景燁體內,想替他驅逐這些魔氣。


    然而他的靈力剛剛進入景燁體內,就受到了強烈的反彈和排斥……雲熾數次進行努力,卻始終無法突破景燁體內那一道結界似的屏障,景燁整個人,從裏到外都在瘋狂排斥他。雲熾隻能猜想或許他們二人的靈力性質太過於相克,一個純淨到了極點,一個卻是自魔氣中生出……就如同當初的天地混沌一樣,又怎能混為一談呢?


    數次嚐試無果之後,他隻能選擇放棄。


    不過幸好,他還能吸引景燁體內的魔氣,那時的雲熾並未意識到他這樣做究竟會有什麽後果,也並不知道,即便他是天濁之地的封印,也總有崩潰的一天。


    .


    數百年後,神界輪換,玄皓帝君接掌最高神位,成為神界實際意義上的掌權者。彼時天濁之地已經被完全淨化完畢,顯露出它美輪美奐的風景——它能看到東方三足金烏起飛時的第一道光,而這一縷陽光又在天濁之地的層層雲海之中不斷折射,變幻出萬千美麗景致和不可思議的景象,雲熾甚至某次見到了屬於凡間的海市蜃樓。


    “凡間看上去比神界美麗得多。”雲熾凝望那不甚清晰的景象,不禁悠然神往,“如果有一天能夠離開天濁之地……小燁兒,你想去凡間嗎?”


    景燁身量已經長成,但卻始終比雲熾矮了半個頭,看上去也有些瘦弱。他屈起雙腿坐在一朵雲上,身上的氅衣垂落下來,分不清是究竟是雲還是衣物。聽到雲熾說話,他微微搖了搖頭。


    “說起來,你還從未說過你從何而來。”雲熾笑道,“你到底從哪裏來的?”


    景燁凝神想了想——天濁之地被淨化後,雲熾不明原因地還是無法離開這裏。因此景燁常常待在他這邊,實際上已經很久沒迴過自己誕生的地方了。雲熾這麽一問,他一時間還有點愣神,想了片刻才指向東方。


    “那邊是什麽?”


    雲熾一邊問,一邊極目遠眺。他和景燁初見時曾問過同樣的問題,當時景燁的迴答也是隨手一指,那時天濁之地到處都黑漆漆的,跟墨汁沒什麽兩樣,就算景燁指明了方向他也看不見究竟長什麽樣。然而如今不同了,雲熾極目遠眺的時候,能看見隱隱約約的一縷璀璨金光,自天邊升騰而起,其中摻雜著五彩的光芒,看上去簡直就像一幅色彩鮮豔的畫卷。


    雲氣蒸騰,無數光芒交相輝映,當真是美極了。


    “你誕生之地真的很漂亮。”雲熾忍不住笑了,順手揉了揉身旁人的頭發,“和你一樣好看。”


    景燁別過頭,沒說話。


    “如果有機會,我很想去看看。”雲熾說。


    然而誰也沒想到,當天晚上就出現了變故。


    三足金烏拖著長長的尾羽沉入雲海之下時,景燁正來迴推著一朵柔軟的雲,企圖把它塑成一個滿意的模樣——神界的確有些無聊,唯一的消遣大約也就是這個了。他正在對著眼前這朵雲縫縫補補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極輕的聲音,有點像一個人被堵住了喉嚨,嗓音異常沙啞難聽。


    “小燁兒……”


    景燁迴過頭,頓時睜大了雙眼——雲熾倒在他身後幾步遠的位置,一團一團的黑氣從他身上溢出,他圓睜著雙目,頃刻間一雙眼睛就被墨黑色完全遮蓋,看上去極為駭人。


    景燁一個箭步衝了過去,雲熾已經失去意識,失去意識的前一刻,還死死抓著景燁的衣袖不肯鬆手。那聲“小燁兒”,成了他神誌清醒時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自然,他也就不可能聽到,始終不會說話的景燁滿臉驚駭,大聲喊出了他自誕生以來的第一個名字。


    “南冥——!”


    .


    天濁之地隨著封印的倒下而迅速崩塌碎裂,險些成為神界繼共工怒撞不周山之後的另一場災難。


    盡管天濁之地的魔氣已經被淨化,但其中所蘊含的陰暗、負麵、苟|且……種種屬於魔族和凡人的情緒被釋放開來,轉眼間投入下界。魔族妖獸一夜之間數量激增,神界也因天濁之地的不穩而出現了震動。


    玄皓帝君迅速出現,不顧景燁的強烈反對,著人帶走了雲熾。


    那時的雲熾已經不會哭,不會笑,不會怒,不會悲。他就像個呆呆的木偶,癡癡地任人擺布,那雙曾經含笑凝睇,略帶狡黠的眸子失去了神采和光,墨汁似的顏色自瞳孔中擴散,完全充斥了他的整個眼眸,看起來格外駭人。


    他失去了靈智。


    由於長期替景燁清除體內的魔氣,保護景燁,他這個封印終於達到了崩潰的臨界點。他曾從汙濁之地誕生開智,如今靈智也將重新迴歸混沌,再無醒來的可能。最穩妥、最理智的做法,就是在他徹底崩潰之前將他殺死,連同他體內的魔氣一同清除。


    然而景燁不允。


    他單槍匹馬闖進了玄皓帝君宮中,將自己強悍無可匹敵的靈力指向玄皓帝君。他筆直地站在宮殿前的花園裏,朗聲說道:


    “是南冥教會了我說話,喜怒,愛恨,如今我不可能拋下他。他在我便在,他若不在,我便自散靈力和神識,隨他而去。”


    玄皓帝君注目良久:“何必?”


    景燁冷冷一哂:“多言無益,把他交給我。”


    .


    這一段記憶天|衣無縫地銜接在一起,在景燁腦海中拚湊出了一個完整的段落。然而這並不是全部記憶,在景燁把靈智已失的雲熾帶迴去之後,記憶戛然而止。


    但這已經足夠了。


    一部分神識歸位,霧白光芒衝天而起,景燁的眉心浮現出一枚精致而繁複的金色紋路。這紋路有些淡,遠遠比不上景燁在記憶中時那般清晰,然而靈力卻隨之洶湧而出,仿佛打開了一個閘門,瞬間流遍四肢百骸。


    景燁睜開了雙眼。


    他依然身處步清風的神識之中,漫天的夢蛾在他睜眼的一瞬撲簌簌飛走,又倏地聚攏,像是想向他靠攏聚集又有些不敢。景燁微微向上抬了抬眼睛,看到一張俊美的側顏。


    是雲熾。


    眼前的雲熾已經完全脫離記憶中靈智盡失時“南冥”的模樣,他正垂著眼,安靜地凝視景燁。見景燁醒了,他勾起唇,露出一抹熟悉的笑容。


    溫柔,但又帶了一絲狡黠,還有些欠打。


    大量記憶的湧入讓景燁一時間有些頭暈。他扶著頭緩慢坐起身,這才發現自己正躺在雲熾懷裏,似乎在昏迷時,男人始終保持了一種端正而靜止的姿勢。


    他想起過去兩人曾相處的數千年歲月,原本是想笑,但看見這張熟悉的臉,和眼中熟悉的神情,他又笑不出來了。


    隨後他轉頭望向另一側的步清風。


    整座洞窟裏唯一的光源,便是成千上萬隻上下飛舞的夢蛾。它們灑下點點光芒,將步清風的眉眼映照得忽明忽暗。景燁神識歸位後,對靈力的感知瞬時增長不知多少倍……此刻在他的感知之中,步清風整個人都是一片混沌,就如同天濁之地裏的魔氣一樣,濃黑得宛如墨汁。


    景燁又按了按太陽穴,低聲開口:“你竟自願與魔種融合?”


    “是。”步清風微微一笑,“我自願的。”


    “你既然將我的一部分神識封印在此處,想必早就知道了千年前曾經發生過什麽。”景燁閉了閉眼,雲熾靈智盡失時那雙空洞的眼睛、那張呆滯的麵容再一次從腦海中掠過,使他不禁下意識握住了身側人的手。雲熾本尊顯然愣了愣,隨後眯起眼笑得一派滿意,反手將景燁的手牢牢攥住。


    景燁續道:“為什麽?”


    當初因魔氣而靈智盡失,如今卻能與魔氣同流合汙,甚至主動與魔種融合……究竟為什麽?


    步清風的目光自雲熾和景燁交握的雙手上一掠而過,他抱起雙臂,眸光深邃,聲線低沉:“你死後,我本就應該死了的。”


    景燁目光一凝,他抬頭向那千萬隻飛舞的夢蛾望去。似乎察覺到他心緒的波動,雲熾撤去了阻擋夢蛾的結界,這些小小的光點便緩慢地落下,隨即在半空中碎成數片,鑽入到景燁和雲熾二人的體內。無數細小的光從天而降,宛如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


    隨著夢蛾的不斷落下,步清風的聲音也逐漸變得縹緲起來。


    “小燁兒。”他輕柔地說道,“我想……最後問你一個問題。”


    他向前走了幾步,站在了明明滅滅的光芒之中。他抬起頭,凝視著景燁,就像兩人初見時的那一刻一樣。


    “你有沒有半點喜歡過我?”步清風夢囈般說道,“喜歡我……不是喜歡雲熾?”


    景燁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但眼前的情形明顯不容樂觀。他不由蹙起眉:“你……”


    “你究竟有沒有?”


    希望與絕望交織在一起,深深埋藏在這個男人的眼中。步清風固執地盯著景燁,眼中的光由亮至暗,在景燁久久不答之後,逐漸歸於虛無……仿佛一捧燃盡了的灰。


    “我明白了。”他輕聲說,看向雲熾。


    “是你贏了,主魂。”


    話音剛落,他的身影突然開始發虛,像是一縷黑色的青煙,逐漸逐漸消失在空氣之中。隨著他的逝去,滿天夢蛾驟然爆散,如一朵盛大而璀璨的煙花,照亮了整個洞窟。


    屬於步清風曾封印的那一部分記憶在逐漸迴流,雲熾不禁攤開手,很緩慢地皺起了眉。


    .


    盡管“南冥”失去了靈智,但不知景燁究竟做了什麽,再度出現的南冥不僅迴歸了神位,重新擁有了靈智,還多了一個名字——雲熾。


    隨後又是百年彈指疏忽而過,玄皓帝君隕落,南冥上神接掌神界。彼時封天大陣已經出現崩裂的跡象,為了鞏固封天陣,雲熾分出四個魂魄下界曆劫,步清風便是第一個。


    他擁有自主意識時剛剛三歲,出生在歸雲山腳下一戶讀書人家中。然而可惜的是,男主人入京趕考,在半路上遭遇強盜,竟命喪黃泉。女主人體弱,得知丈夫死後沒幾天便也去世了。


    步清風被歸雲宗當時的掌門救下,收為弟子。


    作為雲熾的分魂之一,盡管他失去了大部分記憶,但卻保留了記憶深處最深刻的東西——他曾誕生於天濁之地,在黑暗中渾渾噩噩生活了數百年,於黑暗的印象已經是深入骨髓。因此他出生時,雙目完好卻不能見物,天生的目盲。


    少年步清風因此活在了同門的嘲諷和瞧不起之中,直到景燁的突然出現……他之所以能注意到景燁,是因為在他一片黑暗的視線之中,唯有景燁擁有鮮活的色彩。


    一個鮮豔的、明媚的、活生生的人。


    步清風在藏書閣首次見到景燁,當時景燁幫他拿了一本名叫《相術》的書。步清風的眼神不由自主凝滯在景燁身上,他近乎貪婪地望著景燁,這個“人”就站在他麵前,他甚至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除了景燁,其餘的景物依然一片黑暗。


    這成為了步清風此後一生的執念……他世界裏唯一的光。


    後來宗門中魔物入侵,景燁也參加了對抗魔種的戰鬥,結果負重傷而死。步清風抱著景燁的屍身,想盡一切辦法挽迴他的生命,卻統統失敗了。最終,接掌歸雲宗的步清風想到最後一個辦法,歸雲宗禁術,可以一命換一命。他舍棄自己的性命,換景燁迴來……然而在做了無數的準備之後,他卻失敗了。


    他雖然付出了性命,卻沒能換迴景燁。


    步清風不甘心。


    他找到魔種,自願與之融合,延續自己的性命,不屈不撓地尋找救迴景燁的辦法。由於他的所作所為,整座歸雲山一夜之間凋敝,靈力幾乎散盡,立派數百年的歸雲宗坍塌,他將整個歸雲宗都斷送在了自己的手上。


    執念太深。


    師父臨終時拉著步清風的手,一句一句艱難告誡:“放下執念……小燁兒沒有命盤,他命中注定不是這世上的人。你如此偏執,必會反噬自身。”


    步清風垂眼,恭敬地聽著,直到師父去世,他也沒有表態說一句話。


    由於和魔種融合,他擁有了幾乎不死之身。他將自己和景燁的屍身封閉在一處,開始了無數禁術的嚐試,目的隻有一個,救活景燁,他可以付出任何代價。


    他失敗了不知多少次。


    每失敗一次,他便將這段失敗的記憶封印,成為一隻小小的夢蛾,壓在神識的最深處。這成千上萬隻夢蛾,便是成千上萬次的失敗,成千上萬次的嚐試,成千上萬次的死亡。


    因此當夢蛾光芒碎裂,滿天下雪一般落下時,從景燁到雲熾,都感受到了無數針紮般的刺痛,刺透皮膚,鑽入血液,深入骨髓。


    “師兄他……”


    景燁抬手接住一片明明滅滅的光芒,這光在他掌心閃閃爍爍,散發出懾人的寒氣——這是某次步清風為了複活景燁,帶著他強行闖入雪域幻境的記憶。在幻境中,步清風被冰錐穿透四肢,釘入心髒,擊碎頭顱……世間千萬種痛苦加諸其身,他卻依靠魔種不斷複活,甚至連片刻的停頓和遲疑都沒有。


    他執念深重,雖死未已。


    .


    夢蛾的光芒逐漸暗了下去,這場大雪最終走到了盡頭。景燁仍然沉浸在夢蛾帶來的情緒中迴不過神來,雲熾卻已經閉上眼,感受到自己的識海中多出了一個人。


    ……這可不是什麽令人愉快的體驗。


    上次雲熾分出簡煜成後又將他收迴,兩人的一部分記憶雖然合在了一起,但畢竟雲熾提前為簡煜成下了咒,使得簡煜成迴歸後沒有那麽強烈的、對景燁的感情。可步清風不同,這個分魂的自主意識實在太強,強到他甚至能主動選擇去和魔種融合,受了那麽多痛苦也沒有放棄複活景燁,其執念之強、感情之深可見一斑。


    因此被雲熾收迴識海之後,盡管雲熾也接收了一部分步清風的記憶,步清風強烈的情感也傳達給了他,讓他不禁一時間有些頭疼。他抬手揉了揉太陽穴,景燁注意到了他的動作:“怎麽了?”


    兩人如今雖然仍舊身處步清風的神識,但隨著步清風神識被雲熾收迴,這個場景也逐漸出現了崩塌。從雲熾的外貌開始——他已經不再是景燁師父的模樣,反而恢複成了自己原本的模樣,那張俊美的麵容一如往昔,除了他皺眉的動作……


    雲熾聽到景燁問話,睜開眼對他笑了笑:“沒事,神識衝擊太大。”


    景燁掃到他的神情,一時間不由得微微睜大了眼——這種笑的神態、笑的方式和不經意間微微側頭的動作,居然都和步清風一模一樣……神識收迴竟還有這種後遺症嗎?


    他不禁抿了抿唇:“……”


    場景正在崩塌潰散,兩人的神識開始迴到各自的身體之中。就在這時,雲熾忽地察覺到一陣刺痛——是謝煙在用那根長針喚醒他。他的意識瞬間迴籠,直接從地上坐了起來,正對上謝煙那張充滿慌急的臉。雲熾不禁揉了揉眉心——他還是有點隱隱約約的頭疼。


    “出了什麽——”


    “事”字沒說出來,耳邊陡然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保護他們的結界受了衝擊,幾乎是與此同時,雲熾感受到心神俱震!


    “魔種?”景燁的聲音從身旁傳了過來。他神色凝重,凝視著已經是傍晚時分的歸雲山山後。自從收迴一部分神識後,他靈力感知力大增,幾乎能清晰無比地感受到……數不清的汙|穢之氣正從後山朝著他們的方向狂奔而來!


    謝煙帶著哭腔說道:“不知怎麽迴事,剛才、剛才……”他一指景燁先前封印魔種的地方,“這裏……突然冒出個黑乎乎的……就是景燁你之前對付的那種東西……”


    景燁忍不住扶額。幾乎是與此同時,雲熾的腦海中響起一個帶著笑意、溫文爾雅的聲音。


    “雲熾,雖然你收迴了我的神識,但我實在討厭你。”


    步清風的聲音停了停,續道:“送你一份大禮。”


    雲熾:“……”


    他麵無表情,開口道:“我討厭步清風。”


    景燁&a;謝煙:???


    不明就裏的謝煙一臉懵,景燁倒是忍不住想笑。他輕咳一聲:“自己討厭自己?”


    雲熾:“……”


    說話間,凜冽山風撲麵而來,無數黑漆漆、扭曲成一團的東西向他們衝了過來,遠遠望去簡直像翻湧而來的純黑浪潮,讓謝煙忍不住打了個寒戰。結界在夜色中閃爍著霧白色的光,有些朦朧,景燁凝視著它,不由自主想起在神識中時滿天飛舞的夢蛾……


    步清風曾在他死後有過那麽深重的執念,曾受過那麽多的痛,可他直到今天才知道。這個人明明那麽精於算計,城府如此之深,卻在這件事上沒有過絲毫的算計和權衡,簡直就像那些螢火之光的夢蛾,明知是撲火,還是義無反顧。


    他不會後悔的嗎?


    他選擇封印自己的一部分神識,又想取雲熾而代之的時候……內心是否已經預料到了如今的結局?


    為什麽聰明到極點的人,卻偏偏在他的事情上犯傻?


    他在這裏呆呆出神,雲熾也有些神情縹緲。他的臉半籠在黑暗中,深重的陰影使得他的神情看上去帶了幾分難以琢磨的陰鶩。


    魔種已經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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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葵向暖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20-03-24 21:53:34


    祝知元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20-03-27 14:36:29


    謝謝謝謝_(:3」∠)_


    是的我進v了qaq


    謝謝支持到這裏的小夥伴!接檔文《重生後我成了暴君的心尖寵》求個預收叭_(:3」∠)_


    麽麽噠,愛你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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