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6


    洋樓大門外的車開走之後, 商伊轉迴身, 按響了門鈴。


    她腳步輕盈,神色與姿態已經恢複到往常的樣子。


    保姆從裏麵打開門,見她迴來,不由得小聲說了句:“太太,先生今天迴來得早。”


    商伊點點頭,看起來並不意外。


    也可能是單純的不在意。


    保姆現在多多少少能從她的態度裏看出點東西來了, 以前也不是沒有感覺到,但現在更明顯。


    ——這兩口子, 心裏都沒有對方。


    她暗自歎了口氣,覺得自己這輩子也搞不懂這些有錢人的想法。


    商伊提著手包,若無其事地從院子裏穿過,像是沒看見正拿著棒球逗狗玩的人。


    淺金色的大狗懶洋洋地趴在地上, 任他怎麽逗弄都不理睬。


    李正也不惱,放下東西, 擦了擦手,看向剛剛迴家的人。


    ——這女人現在愛出門了。


    他不問不知道, 原來最近兩個月,她每個周末都出門,現在連工作日也這麽晚迴來。


    結婚五年了, 李正自認為算是了解她的。


    雖然不久之前她露出真麵目打破了自己的固有印象,但一個人長年累月的習慣是不會輕而易舉改變的。


    五年裏一直足不出戶的人,近兩個月來幾乎是天天往外跑,要是沒有鬼, 鬼都不信。


    李正插著褲兜,跟在她後麵走上台階,進了客廳。


    換了鞋的人仿佛把他當成空氣一樣,自顧自地進廚房洗手,倒水喝。


    李正時不時打量一下裏麵的身影,腦中又出現了那天在大街上看到的側影。


    ——當時跟在秦明月女友身邊的人,和她差不多高,穿衣風格也一樣,尤其是氣質,這東西可不會撞衫。


    他慢條斯理地解開襯衣袖子的紐扣,將袖子卷起,又扯開了衣領扣子。


    今天放棄了跟那鳳凰男應酬,專門迴家一趟,倒是運氣不錯,把人給堵了個正著。


    剛剛可是有一輛車送她迴來的。


    讓他來猜猜,開車的到底是野男人,還是野女人?


    商伊端著杯剛泡好的花茶出來,無視了站在客廳的人,就要往樓上去。


    身後的人忽然開口道:“在老頭子的眼皮底下出去鬼混,你是沒腦子,還是覺得李家女主人的位置自己坐得夠穩了?”


    她腳步一頓,就這樣站在樓梯上,側身看了下來。


    李正的眼神很直白,幾乎要用那幾個字眼打在她身上了。


    ——不愧是自己身上最讓她厭惡的部分。


    商伊神情淡漠地看著他,開口反問:“為了前女友把公司有前景的項目給送出去,你是沒腦子,還是覺得李家繼承人的位置自己坐得夠穩了?”


    李正的臉沉了沉。


    他竟不知道,這女人的手已經伸得這麽長了。


    還真當她整日裏在家是修身養性。


    原來是韜光養晦,暗度陳倉。


    剛從外麵拿了晚報迴來的保姆站在門口,尷尬得動也不敢動一下。


    她可真的不想聽主人家的這些醃臢事兒,到時候別連累得自己的工作都給丟了。


    然而客廳內的兩個人半點都不在意還有外人在,將那些本就沒有的情麵給撕了個幹淨。


    “我當你為什麽突然急著辦手續呢,原來是外麵有人了。”


    李正嗤笑了一聲,雙手插在褲兜裏,看向她的目光毫不掩飾那些藐視。


    站在樓梯上的人往扶手上一靠,握著手裏那杯花茶,輕笑了一聲。


    “你這個出軌了四年的狗男人在這兒亂吠什麽呢?我連協議都簽了,還得繼續守活寡不成?”


    李正好半晌沒迴過神來。


    他看著麵前這個優雅地說出那些話的女人,一時間竟然先開始懷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她怎麽能說得出這麽粗鄙的話來?


    平時比任何人都出色的教養去哪了?


    李正一股火悶在胸口,怎麽都出不去。


    因為他沒法用同等程度的話反擊。


    心裏罵得再難聽,他也從不敢道出口一個字。


    在一個吃飯不小心發出聲音就會被抽十鞭子的環境下長大,某些東西已經刻進了他的骨子裏。


    李正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把這口氣按捺下去,冷著臉道:“你愛跟誰鬼混我管不著,但你別忘了答應我的事,要是搞砸了,到時候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他說完後,像是一秒鍾都不想多待,轉身往外麵走。


    等院子外麵的大門關上後,保姆才從花園那邊的落地窗走進來,裝作什麽都沒聽見,繼續去廚房裏忙了。


    她心裏不斷祈禱著,卻在端著一碗湯出來時,看見了正在等她的女主人。


    對方手裏拿著一個厚厚的信封,對她說:“這是您這個月的工資……”


    保姆心裏咯噔一聲。


    下午耽擱那麽多時間,夏唯的工作沒完成,迴到家的時間也比平時晚了很多。


    她提著電腦包和買迴來的飯菜,快步走到家門口,拿出鑰匙開門。


    剛一進門,夏唯就聞到了熟悉的香味。


    她動作一頓,換了鞋,放下裝髒衣服的袋子,慢慢走到廚房門口。


    裏麵站著的人正在關火,砂鍋的鍋蓋一掀開,鮮香撲鼻而來。


    夏唯沒出聲,對方卻早已經發現了她。


    “洗手吃飯吧。”秦明月拿下湯勺,開口說。


    沒有問她為什麽迴來得這麽晚。


    很快,夏唯就收起了那些情緒。


    她笑起來,提著手裏的餐盒走進廚房,迴答道:“怎麽下床了,我還特意去買了你喜歡的那家粥,這下吃不完了。”


    秦明月迴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目光在那一身新衣服上停留了片刻,隨口問了一句:“買新衣服了?”


    “是啊,越來越熱了,買了身麵料更涼快的。好看嗎?”


    夏唯說著,拿出碗筷來,將買迴來的粥分裝了兩個小碗。


    電飯煲裏的飯自然沒人去碰了。


    秦明月放下湯勺,抬手拂開了她略微淩亂的頭發。


    夏唯手裏的動作一停。


    “吊牌都還沒剪,傻子。”


    秦明月笑了一聲,拿小刀幫她取下了那個吊牌。


    夏唯放鬆下來。


    “你今天好點了嗎?”


    站在她身後的人“嗯”了一聲,沒正麵迴答。


    夏唯了然地說:“我今天去找醫生開了點高錳酸鉀液,洗澡的時候坐浴二十分鍾,能好得快點。”


    她裝好了兩碗粥,最後道:“等洗完澡再上一次藥,明天看看情況,不行就再請一天假吧。”


    秦明月聞到她身上的一點淡香。


    那不是她的味道,也不是自己的。


    “天天請假,被炒了你養我嗎?”她退開距離,跟著對方一起,把飯菜端了出去。


    夏唯就笑了一聲,“我養你啊。”


    她用開玩笑的語氣。


    但秦明月知道,她是認真的。


    ——她真的想要把自己圈養起來,盡管這念頭她自己還未清醒地意識到。


    而實際上,她已經在這樣做了。


    秦明月把菜放到飯桌上,端起下午煮的那壺水果茶,給兩人各倒了一杯。


    夏唯愛喝這些帶有甜味的東西,一點就行,多了會膩。


    所以她永遠會點一杯拿鐵,絕不碰美式。


    但好笑的是,從初次相遇起,她就認定了自己愛喝甜度最高的東西。


    ——比如焦糖瑪奇朵。


    秦明月想,當初還完整的那個自己,在關於“秦明月”的設定中,寫下“最愛喝美式咖啡”時,未嚐不是一種幼稚。


    但這或許也揭示了關於“秦明月”這個人的一生。


    就像一杯美式咖啡,純粹的苦澀。


    一頓晚飯稀疏平常。


    兩個人吃著飯,偶爾聊上幾句,飯菜的香氣與客廳裏電視新聞的聲音一起,成了日常生活中最平凡的奏鳴曲。


    秦明月握著勺子,將最後一口粥送進嘴裏。


    這味道還是鮮甜的,從沒變過。


    她很高興還能吃到這樣熟悉的味道。


    “後天還去商場嗎?你不是要買東西?”


    秦明月放下碗,抽出紙巾來擦了擦嘴。


    夏唯這才想起,後天就是七夕節了。


    “等你好了再去吧。”她說著轉頭看了過來,神情柔和。


    秦明月沒有意見,隻點了點頭,隨後道:“我到時候給你看樣東西,希望你那天不加班。”


    “這就說不準了,我盡量早點做完吧。”


    夏唯也吃完了粥,端起水果茶喝了兩口,潤潤嗓子。


    往日裏,她一定是追問下去,就算知道自己半個字都不會透露,也會使盡渾身解數,連撒嬌都用得出來。


    秦明月想著,端起了麵前的那杯水果茶。


    ——這也是自己最愛的口味,而她永遠不會知道。


    夜深了。


    洗完澡的秦明月躺在床上,看了眼自己手腕上已經淡了一些的勒痕。


    塗一點藥膏會好得更快,但她知道,自己的枕邊人更想看到它們停留在肌膚上。


    夏唯在床邊坐下來,擦幹淨手指,拿起了藥膏。


    秦明月自己能上藥,但這幾天裏她一次也沒有拒絕過。


    因為這個過程已經成了兩人之間僅剩的、情真意切的溫存。


    她就這樣縱容著,像最後的狂歡。


    睡裙被撩起。


    秦明月揚了揚下頜,將自己送到她的唇邊。


    這些稍顯弱勢的主動會取悅對方,她便做了,哪怕不太符合自己的“人設”。


    夏唯撬開了她的唇齒。


    秦明月已經習慣了與口中溫熱同步推進的冰涼藥膏。


    這也是一種心照不宣的惡劣。


    她承受著,恰到好處地釋放自己的反饋。


    在高昂的細碎聲音破出口之前,秦明月忽然睜開了眼。


    玻璃窗外陽光明媚。


    她側過頭,看向咖啡館的吧台。


    熟悉的人並不在那裏,但已經擺上了兩杯做好的咖啡。


    幾秒之後,穿著睡裙的人從沙發上起身,察覺到順著大腿流下的水漬時,也隻是平靜地抽出一張紙來擦了擦。


    咖啡館的玻璃門上,風鈴清脆地響起。


    有人從門外走進來,於是寧靜的咖啡館內有了第二個人。


    秦明月垂著頭,將紙巾揉成團,扔進了垃圾桶。


    “在別人跟女朋友上床的時候把人拉過來,你已經幼稚到這種地步了嗎?”


    她沒什麽情緒地說完,抬頭看了過去。


    吧台邊,剛剛進來的人端起了那兩杯咖啡,朝著她走來。


    腳步輕緩而隨意。


    商伊將其中一杯放到她麵前,輕笑一聲,迴答:“請你喝杯你最愛的咖啡,消消氣吧。”


    她這樣好說話,倒更襯得自己可悲起來。


    秦明月看了眼麵前的這杯拿鐵,表情平淡地開口:“劇本上還剩一個半月,你請得太早了點。”


    商伊懶洋洋地在她對麵坐下。


    “我沒耐心了。”她說著,讓窗外的陽光柔和了一點,順帶偏移了光照方向。


    那些刺目的光線打在秦明月身上,將她的吊帶睡裙映成了暖色係。


    秦明月端起這杯拿鐵,聞言不由得笑了笑。


    “是沒耐心,還是沒時間?”


    商伊靠在沙發上,側著頭看她。


    眼前的這副皮相是精致的,分明略顯豔俗,卻被“靈魂”撐成了截然相反的骨相。


    ——自己所有稱得上好的部分,都拿來塑造這樣一個醜角了。


    但現在她後知後覺地發現,其實每一個自己,都是那個人生命中的醜角。


    這真叫人悵然,又不配悵然。


    秦明月拾起細小的湯匙,在淺褐色的咖啡中攪拌著。


    許久之後,她抬起眼,看向對麵正望著窗外的人。


    “後悔嗎?”


    商伊收迴視線,看了過來。


    “後悔的事情那麽多,你指哪一個?”


    秦明月笑了起來。


    “當然是——沒有在最開始就殺掉她這件事。”


    陣陣風兒吹晃了風鈴。


    它搖著,搖著,在這個隻有明媚陽光的下午。


    商伊也笑了。


    每走過一個輪迴,她便問自己一次。


    不成想,連這最後一次,也依然是自己問自己。


    兩個有著不同麵容的人相對而坐。


    在某一刻,深褐色的眼瞳與純黑的眼眸,重合在了一起。


    她平靜地迴答了自己:


    “這個答案,上一次就已經告訴了你。”


    作者有話要說:上一章掏空了我 今天一滴都不剩了嗚嗚嗚嗚嗚


    爆更會補上的!我先調整一哈(: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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