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2


    深夜。


    陽台外的風吹進了靜謐而寬敞的臥室, 掀起窗紗。


    床上的人仰躺著, 那張臉已經平和下來,脖子上掐出的痕跡也淡了許多。


    她安靜地閉著眼,像是進入了夢鄉。


    一道身影站在床邊,俯下身替她掖了掖被角,動作輕得沒有痕跡。


    “你太久沒休息了。”


    “這一次,睡個好覺吧。”


    她注視著此刻溫順無害的麵容, 聲音已是久違的溫柔。


    躺在床上的人什麽也聽不見,室內隻剩一片靜默。她蹲下來, 跪坐在了床邊。


    許久也未曾離開。


    她知道,天亮之前她不會再睜開眼。


    所以才能以這樣的距離,相伴一個短暫的寂寥黑夜。


    山上又下起了雨。


    坐在窗前的人停下手裏的動作,抬頭看了窗外一眼。


    這院子內外隻隔著一堵矮牆。


    窗外的院內種了諸多花卉與果樹, 最高的那一株梨樹還未過花期,朵朵淺白綴在枝頭, 長長的枝椏探出了牆外,在初夏的雨中輕輕搖曳。


    再幾日, 花期一過,便是自己的生辰了。


    她想著,卻放下了手裏的針線與手帕。


    從屋內拿起一把油紙傘, 她斂起藕粉色衫襦的長袖,提起衣擺跨過門檻,手一撐開傘,打在頭頂。


    別院的門房是個啞了的婆子, 性子有些古怪,卻向來寬待她。


    這會兒見她要出去,也不把那“禁足”當迴事,揮揮手,放了她出門。


    “婆婆安心,我半個時辰便迴。”


    她笑著說完,撐著傘出了院子。


    山內寂靜,竹林無邊無際,將整座山圍著。


    她打著油紙傘,輕車熟路地走在山間的路上。


    偶有幾聲窸窸窣窣的動靜,她也不懼怕,十五載的年華,半數以上長在這山野間,早已比那山下的大宅子更叫她熟悉。


    喜兒下了山,去領月錢,主母從不在這事上刁難,但因著前幾日的事情,總歸要說教幾句。


    她想著,歎息一聲,走上了一條還算平坦的石路。


    溪流的聲響越發近了。


    這附近最滋養草木,她放遠了目光,慢慢搜尋著要找的藥草。


    那日迴去晚了,阿爹摔了好些個杯子,多半是近日生意青黃不接,他愁思過重,肝火太旺。


    若是能尋到幾株長勢好的藥草,便能煎幾副好藥。


    她盤算著,走到了清澈的溪邊。


    這條溪流養活了整座山上的生靈。


    便是那野兔和水底的魚,都養得比山下的肥美。


    這會兒下著小雨,平日裏不怕人的兔子和麻雀都躲了起來,隻有水裏的魚還暢快地遊著。


    她放輕了腳步,防著腳下踩滑,撐傘在周遭慢慢尋找。


    許是運氣不好,尋見的藥草都已經被人拔光了。


    隻是出來一趟,空手而歸總叫人不太甘心。


    她越走越深,不知不覺走進了往日從不踏足的地方。


    山裏的老人說過,要敬畏大山,不該去的地方,絕不要好奇。


    等她察覺到環境變得陌生時,已經不知自己是從哪裏走過來的。


    雨水衝刷掉了足跡,她撐著傘往右找了一圈,沒多久卻發現自己迴到了原地。


    這可有些瘮人。


    她搖了搖頭,將那些不安壓下,繼續尋找走出去的方向。


    雨下得有些大了。


    一把油紙傘已經遮不住全身,她加快了腳步,選定了一條有人走過的小路,往前走去。


    兩邊仍是翠綠高聳的竹林,天光也敞亮著,如此美景,她卻沒了心思駐足停留。


    腳下的小路崎嶇,她到底是有些慌了神,竟不小心崴到了腳。


    這下子,腳程更慢了。


    她等著疼痛緩過去,腳步一深一淺地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在這時忽然聽見前方不遠處有一點動靜,夾雜著嘩啦嘩啦的水花聲響。


    有人在。


    她終於生出了點希望,冒著大雨往那裏走去。


    穿過眼前的這片林子,抵達小路的盡頭時,一片山中的湖泊豁然出現在視野中。


    她從未見過這裏,一時間有些迴不過神來。


    那湖水似是熱的,縷縷白霧繚繞。


    又一聲嘩啦水聲作響,她迴神看過去,瞥見一抹雪白。


    湖中的人起了身。


    她看清之後,倉皇地垂下頭,連忙道:“冒犯了,我不知這裏有人在……”


    那身影在餘光中走上了岸,隨後彎腰拾起石頭上的陳舊布衣,裹在了身上。


    “你知這裏有人,才會來。”


    那人開口時,聲音這樣清冷,卻帶著一點篤定。


    她撐著傘的手頓了頓,隨後遲疑著抬起了頭。


    赤足站在麵前的人隻披著件布衣,一頭青絲濕漉漉地垂下,柔和了她身上初見時的肅殺之意。


    “……原來是這位姑娘。”


    她鬆了口氣,臉上終於露出了點笑容。


    本不該如此。


    這樣一個陌生的人,是好是壞都不可知,她卻一下子安了心。


    “方才多有得罪,失禮了。我在山裏迷了路,聽見這兒有動靜,才想著過來問一問路……”


    她的視線觸及對方那片雪白肌膚,又立刻垂下了眼。


    “不知姑娘能否為我指一條路?感恩不盡,必當重謝。”


    麵前的人抬手將衣服穿好,聞言輕笑了一聲,卻什麽也沒說。


    她撿起腰帶,一圈一圈纏在腰上,又穿上了鞋襪,最後拿起那把被白布包裹著的舊劍。


    ——多半是一位劍客。


    她撐著傘,無聲地想。


    忽然響起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念頭。


    “你走不出去的。”


    她抬起眼看過去,對上了那雙純黑的眸子。


    “……敢問姑娘,這是為何?”她忍不住問。


    散著一頭濕發的人抱住那把劍,轉身往前邁開了步子。


    她看了眼這大雨,匆忙跟上去,替她遮了遮雨。


    但隨後就發現,那一身布衣從未被雨水打濕。


    “因為這裏已經不是你來時的地方了。”


    走在前麵的人開口說。


    她一下子頓在原地,有些艱難地理解著這句話。


    眼見對方快要走遠,隻得拖著受了傷的腳跟上去。


    “姑娘,我…我不太懂,什麽叫做不是我來時的地方?”


    她跌跌撞撞地追趕著對方,連傘都快要握不穩。


    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下頜、衣袖。


    那些努力維持的儀態已經蕩然無存。


    走在前麵的人在這時停了下來,轉過身看向她。


    “要跟我來嗎?”


    她也停了下來,不解地看著對方。


    麵前的人忽然伸出了手,掌心朝上,等待著什麽。


    她頓了頓,緩緩走到她麵前。


    那隻手還停在半空,略微遲疑了半刻後,她將自己的手遞出去,放在那掌心裏。


    接著,手被握住了。


    連一點反應的時間也沒有,她整個人忽然天旋地轉,一眨眼,就已經被人橫抱起來。


    一把劍被拋到她懷中,她下意識抱住,一手撐傘,一手抱劍。


    橫抱著她的人在這一刻離她這麽近,叫她終於能細細看清她的五官。


    ——是一個勝過無數畫像的美人。


    竹林裏還下著大雨,她替對方撐著傘,被抱著走向了未知的林子深處。


    可她卻生不出半點不安。


    或許是因為,有一種直覺告訴她——


    這個人不會傷害自己。


    往前走的人沒說去什麽地方。


    她也沒有開口問。


    越往前走,林子裏越暗,到最後幾乎已經看不見光亮。


    她抱緊對方的脖頸,手中也抓緊了傘柄。


    在最幽深黑暗的密林盡頭,她好似突然聽見了一點喧嘩。


    抱著她的人腳步一刻也不曾停歇,徑直穿過了眼前的這片林子。


    頃刻之間,嘈雜與亮光撲麵而來。


    她下意識地眯起眼睛,緩了許久才不覺刺眼,隨後睜開了眼。


    接著便徹底失了神。


    寬敞的大街上,馬車和遊船並行交錯,兩側的高樓聳入雲霄,鷹飛鳥啼,生機盎然。


    那些層層高樓分明是見過的閣樓樣式,卻建起了數十層,甚至更高。


    平坦的地麵,不見水波,遊船卻暢行無阻。


    衣著露骨的女子靠在船邊,嘴裏吞雲吐霧,察覺到她的目光後,漫不經心地送來一個秋波。


    她連忙收迴目光,看向別處。


    大街上,行人絡繹不絕,卻是千奇百怪。


    她似乎看見了百年前的衣著服飾,可更多的,是她從未見過,也無法理解的著裝。


    就好比此刻路過她們的美貌女子,她身姿婀娜,頭發卷在耳邊,短得不可思議。


    那一身緊貼著身體的長裙勾勒出她的曲線,腿側敞開著,每走一步,就露出大腿上的肌膚,叫她隻看一眼就紅了臉。


    “那裙子叫做旗袍,大概在你死去的八百年後,會成為女子們的穿著。”


    抱著她的人平靜地開口。


    “八百年……”她喃喃地重複著這三個字。


    頭頂陽光明媚,早已沒了惱人的雨水。


    她卻還茫然地握著傘柄,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我說過,這裏已經不是你來時的地方。”


    散著長發的人將她在一個長椅上放下來,隨後坐在了她身旁,與她一起看著麵前這光怪陸離的世界。


    油紙傘落在了地上,沒有人去管。


    那把舊劍被拿過去,隨手一放,露出的劍柄在陽光之下仍是灰撲撲的,毫不起眼。


    “那我究竟在什麽地方……”


    她再次開口時,仍是茫然不解,隻是比起不安,更多的是好奇。


    對未知的好奇。


    坐在她身邊的人笑了笑。


    “你在我的夢裏。”


    話音落下後,她怔住了。


    身旁坐著的人抬起手來,撫著那已經幹了的長發,隨手一翻,指尖多了一根木簪。


    她利落地將頭發挽起,插上木簪。


    便又迴到了兩人在涼亭中初見時的模樣。


    隨後她轉過頭來,看著沒能迴神的人。


    “我的夢將你拽了進來,所以原本這時不會相見的你我,在涼亭裏相見了。”


    她知道,眼前的人聽不懂。


    但她還是耐心地解釋著:“放心吧,等我醒了,夢會結束。你也會迴到你原本在的地方,繼續你應該走的人生,不會記得這個夢裏的一切。”


    “什麽是…我應該走的人生?”她開口時,問出的卻是這樣一句話。


    這令坐在她身邊的人不由得失笑了一聲。


    ——即使是夢境迴溯裏的她,也如此真實。


    “你看見街上的這些千奇百怪的人了嗎?”


    她側頭看向前方,不答反問。


    “那個高大的黑發男人,穿的衣服叫做軍服。看風格,應該是你死後九百年左右的服飾。”


    順著她目光看過去的人聞言一頓,對這句話裏第二次出現的詞,生出了些異樣的感覺。


    “他左邊那人的穿著你應當識得,是你出生一百年前的女子服飾,樣式曾是民間最興起的。你看,這兩者之間,相隔一千年。”


    她說著,收迴目光,看了過來。


    兩人的視線再次相接。


    “單從小小的衣著變化,便可窺見曆史的演變。”


    “所謂曆史,其實不過就是宏觀世界中的縱向發展。”


    她說著這些晦澀的言語,不在乎對方能否理解。


    “而你置身在這個宏觀世界裏,從出生到死亡,都是其發展軌跡上的一條縱線。你的人生也如同這漫長的曆史,是偶然中的必然。”


    “這就是你應該走的人生。”


    很久之後,聽完的人才輕聲問:“那現在的我,應該走一個什麽樣的人生呢?”


    她麵前的人溫柔地笑了起來。


    似乎這樣一個問題牽動著什麽,令她迴歸了最為溫和的狀態。


    “現在的你,是平樂縣藥鋪老板的女兒。繼母生下獨子,想將你早早嫁出去。你向來溫順,善待他人,媒人受過你的恩惠,為你尋了個良配。隻是大婚當日,那人跳下河救孩子,沒能再上來。”


    麵前的人靜靜地聽著,神情專注。


    “你聽聞他家中隻有年邁的母親,寧願為他守寡,也不再改嫁他人。就這樣贍養著他的母親,直到將她送走。之後獨自一人過完餘生。”


    “你這一生依然是平凡簡單的,沒有大病,沒有大災,隻孤獨了一點。”


    她聽完之後,竟點了點頭。


    “如此也算是好的。”


    頭頂上的天逐漸變暗了。


    “我快醒了。”她看著天色,神情平靜。


    身邊的人彎下腰,撿起了地上的那把油紙傘。


    她收攏了傘,從長椅上起身,發現自己的腳踝已經沒了那些痛感。


    然而那把劍遞過來時,她什麽都沒說,接住了它。


    緊接著,起身的人將她一把橫抱起來,向著來時的方向走去。


    這一次,路程很短。


    當她們穿過這光怪陸離的世界,迴到林中時,幽暗的環境令她閉上了眼睛。


    後麵還有一段路,是什麽也看不見的。


    “我們還會再見嗎?”她抱著她的脖頸,忽然問。


    平緩的腳步往前走著,沒有過停頓。


    近在咫尺的聲音輕輕迴答:“會的,在你死後的第一千年。”


    “最後一個問題。”


    她轉過頭來,在黑暗中看著對方。


    “到那時,你還記得我嗎?”


    橫抱著她向前走的人似乎微微笑了起來,隻是這林子裏太暗了,她無法看清。


    “一直記得。”


    她迴答。


    再長的路,也會走完。


    當她第二次被放下來時,她知道,該告別了。


    竹林中又下起了雨,她撐開手裏的那把油紙傘,打在頭頂。


    沒有人開口道別。


    她看了眼已經是熟悉的方向,轉身朝著那出口走去。


    而身後的人始終站在原地,目送著她往前。


    此去一千年。


    又僅僅隻是一千年嗎?


    她想著,忽然停下了腳步。


    片刻後,藕粉色衫襦的裙擺在雨中蕩開弧度。


    油紙傘墜落在地。


    雨中的人提起衣裙,快步走著,最後跑了起來。


    她丟掉了一切儀態,全力奔向停在那裏的人。


    而對方隻是站在原地,任由她跑到了自己的麵前。


    “我也會記得你的。”


    她說著,望向這雙黝黑的眼眸,期盼對方給予迴應。


    然而眼中的人隻是溫柔地笑了笑,並不迴答。


    ——她沒有信。


    要如何才能信我呢?


    她沒來由地感到焦急。


    於是她伸出手,想要去擁抱麵前的人。


    卻抱了個空。


    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手穿過對方,怎麽用力,也觸碰不到絲毫。


    片刻後,她愣愣地抬起頭,想開口問什麽,卻在對上那溫和的目光之後,明白了過來。


    “我該醒了。”


    她輕聲說著,抬手撫了撫麵前這張無措的臉。


    手指仍然什麽也未碰到。


    她卻笑了起來。


    “下個周末再見。”


    陽台外吹來的風一陣又一陣,將窗紗吹得搖曳飛舞。


    天光破曉,屋內的床邊空無一人。


    躺在床上的人緩緩睜開眼,讓自己一點點抽離夢境。


    一道機械的聲音隨後落下:


    “……本次強製穩固措施已結束,正在檢測001樣本狀態數值……”


    “……檢測完畢,數值正常。”


    她閉了閉眼,從床上撐著身起來,活動了下身體。


    太久沒有睡過覺,身體對這樣的狀態已經陌生了許多。


    隻是這個夢如此真實,必定消耗了過多的儲備。


    她抬手撫住咽喉,一秒之後卻頓了頓。


    ——消耗隻有上次迴溯的一半。


    這怎麽可能?


    想起夢境中的人所說的那些話,商伊忽然開口問:“001,你現在還能幹涉002嗎?”


    那機械的聲音迴答:“002重啟順利,它的閾值已經超出我能幹涉的範圍。”


    她坐在床上,想了幾種可能,還是沒能得出一個合理的結論。


    但這些並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她開始失控了。


    將自己割裂成那麽多個體,總歸是會產生連鎖反應。


    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她得加快“劇情”的速度才行。


    “鎖定分裂體04號的坐標。”商伊開口道。


    “……正在鎖定分裂體04號的坐標……”


    “……鎖定完成,分裂體04號,姓名嶽佐,體征正常,當前坐標為……”


    商伊平靜地聽完後,開口道:“開啟全方位影像記錄,周期七個自然日。”


    “開啟成功。”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開始寫核心設定了(x


    現在看不懂沒事兒,前麵就是這個寫法,隻需記住發生了啥,後麵會一下子懂的!


    今天繼續50個紅包~


    ——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konoha 2個;碧空殘月曙、酒猴子、竹三七、賴美雲的樹袋熊麻麻、幻者、姐姐什麽時候上我、可勁兒蹦噠、南風、tclota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踩死小雞賠錢 50瓶;符言 40瓶;負芒、wintfire 20瓶;後宮 15瓶;小呀嘛小環仔啊 10瓶;樹下的皮卡丘居然有毛 8瓶;kekekewu 5瓶;恆在、可口可樂 4瓶;白石紗衣 2瓶;y、何有、包子w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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