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從東市迴去之後, 苻寶便日日不安, 一來是為著顧源被齊帝監視一事,她想著也許齊帝是知道了顧源的真實身份, 齊帝素來是個未雨綢繆的, 如今他知道了, 一旦有風吹草動,難免不會對顧源痛下殺手。


    現如今沒有動手, 不過是因著顧源是天師,可若當真威脅到了他的皇位,別說是天師, 就算是天王老子都沒用。


    身前案幾上的燭火跳動了幾下,她的臉上忽明忽暗的,正如她的內心一般, 陰晴不定的。


    她的睫毛微微扇動著,映出眼底的一片晦暗,夾雜著氤氳的水汽,就這樣明晃晃的看著那燭火,可就算眸子再清亮,也抵不住那底色中的一抹憂傷。二來,是他迴來了麽?


    她咬了咬唇, 將這念頭勉強的壓下去。他現在是梁國的攝政王了, 定是政務繁忙,又怎麽會來齊國呢?


    一定是她夜來多思,白日裏便看花了眼了。


    *


    幾日無事, 苻寶便也將此事放了下來,隻想著哪日見到顧源,勸他想個周全之策,早日離開齊國,哪怕與君師父一樣去雲遊四海,也比被齊帝盯著強。


    可要避過齊帝的眼線,又要走得幹淨利落,不留痕跡,也的確是一樁難事。她腦子不好,這個法子她想不出來,也許顧源可以。


    他是個安貧樂道的人,如今還不肯離開,大約也是不放心她。如此說來,她倒不如早早的嫁了王元修,也好徹底放了顧源自由。


    她這樣想著,便命雲錦幫她挑了件合宜的衣衫,早早去太極宮裏候著,等齊帝下了朝迴來,便可向他略提一提,將她與王元修的婚期早日定下來算數。


    這件事本是不該她去提的,再怎麽樣也該找個長輩去提,可她沒有母後,一時也找不到什麽合意的人,隻得自己去了。


    她幾日沒出宮門,這乍一出來,倒像是宮中的人各個都惦念著她似的,看向她的目光也格外的不同。她們雖還算恭敬,可目光之中總有一絲探究之意,有的甚至不顧規矩,會在行禮的時候偷偷抬眸瞥她。


    讓她幾乎懷疑她今日是不是穿錯了衣服,或是臉上有什麽東西。在她第無數次蹭自己的臉的時候,雲錦終於忍不住勸道:“若是公主再蹭,這臉上的胭脂便一點都不剩了。”


    畢竟是雲錦的勞動成果,苻寶也不忍心說許是因著這胭脂擦的不好才被人家看的,隻得悻悻的將手縮迴來,打著哈哈道:“不蹭了,不蹭了”。


    太極宮的宮人見苻寶來了,忙笑著迎上來,可眼底卻滿是探究的神色,他抖了抖手上的拂塵,道:“六公主來了,陛下正在書房裏議事呢,還請公主略等等。”


    苻寶點點頭,道:“公公不必跟著我,我去書房外候著便是了。”


    那宮人欲言又止,卻又不好多言,也就隻得任苻寶自己去了。


    苻寶低著頭,一格子一格子的數著書房門前的青石磚,她輕輕的將裙子提起來,數一個格子,便將腳踏在一個格子上,不時的,她迴頭看看守在書房門口的雲錦,咧出一抹笑來。


    “六公主也在這啊。”


    苻寶吃了一驚,猛地抬頭,隻見高貴妃正站在她麵前,苻華和苻果正站在她身側,苻華臉上隻是淡淡的,苻果卻是一臉擔憂的望著她,她的唇囁嚅著,怯怯的喚了一聲“六姐”。


    苻寶剛想開口,便聽得身後書房的門被緩緩推開,苻容大步走了出來,躬身道:“母妃,您來了。”


    高貴妃撇下苻寶,從她身前輕輕巧巧的繞了過去,走到苻容麵前,柔聲道:“陛下等急了罷?”


    苻容微微頷首,道:“父皇正是等急了,聽得外麵有母妃的聲音,便讓兒臣出來瞧瞧。”


    他看了看高貴妃的身後,笑著道:“五妹和八妹也來了,正好一起進去。”他攏了攏袖子,側身而立,好讓高貴妃她們進去。


    這一側身,便看見了掩在高貴妃身後的苻寶,他的眸子登時便冷了三分,可因著齊帝在,他也不好說什麽,隻得淡淡道:“六妹也來了,消息倒是靈通。”


    他話音未落,便聽得齊帝吩咐道:“讓小六也進來罷。都是一家人,話說開了倒好了。”


    苻容麵上閃過一絲不悅,話語倒還算沉穩,聽不出什麽好惡。他略一避身,道:“六妹一道進來罷。”


    苻寶怔了怔,都說是議事了,那想必有很多大臣在裏麵,倒不知道怎麽會喚了這麽多女眷進去。如今連她這個來說瑣事的,也被拉了進去,也真是奇了。


    不過想歸想,她腳下的動作倒一刻都沒停,畢竟自己是來求人的,得有點求人的樣子。讓幹啥,就幹啥,待會才好談條件。


    書房裏的窗都緊緊的閉著,雖是午間,裏麵卻昏黃的很。地上擺了冰盆,蒸騰著初夏的暑氣,又可使空氣略潮濕些,不那麽幹燥,就算是不開窗,倒也沒那麽難受。


    苻寶掃了一眼,書房裏坐著的都是些熟悉的麵孔,有王猛,有王元修,還有高貴妃母子。


    她也不敢多看,便自己在下首尋了個位置坐了下來。她微微抬眸,隻見王元修一臉的凝肅,他緊抿著唇,目光直直的看著齊帝,好像要打架的似的。她的心不覺緊了緊,能讓他如此戒備,想來不是什麽好事。


    齊帝連眼角的餘光都沒有施舍給她,便沉聲道:“想必事情的原委諸位都知道了。這件事本是個好事,隻是……如今倒成了麻煩。若是當年陳國的事情成了,朕也不必如此被動了。”


    他歎了口氣,胡子隨著臉上的肌肉微微的顫抖著,道:“小六已與元修定了親,一女不二嫁,且憑著朕與景略多年來的情誼,朕也不忍斷了這門親事。上官衝這廝,當真是可惡至極!”


    他說著,猛地拍了一下案幾,高貴妃連忙心疼的拾起他的手來,柔聲道:“陛下何苦如此?為那種人傷了身子,倒是不值當了。”


    苻寶本是埋著頭的,突然聽到上官衝的名字,心裏便跳漏了半拍,她抬起頭來,不解的看向齊帝,遲疑著問道:“父皇,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這門親事怎麽了?上官衝……又怎麽了?”


    齊帝懶怠和她解釋,隻瞥了一眼苻容,吩咐道:“你與你妹妹說說罷。”


    苻容道了聲“是”,便轉頭看向苻寶,道:“今日見六妹,我還以為六妹是知道了此事,特為此過來的。畢竟六妹當年與上官衝很是融洽,也許事先得了消息,也未可知。”


    苻寶剛要開口申辯,便聽得齊帝冷冽的聲音:“別廢話,說重點!”


    苻容閉了口,眼中閃過一抹不屑,可他很善於隱藏自己的情緒,隻那麽一瞬間,便又恢複了往日淡泊的神色,道:“前些日子梁國派了使臣來,說是奉梁國攝政王的旨意,梁國新帝登基,願與齊國修好。”


    “這不是好事麽?”苻寶蹙了蹙眉,這些男人是有病嗎?修好不好,難道兵臨城下了才好?如今上官衝把梁國整肅的極好,梁國已是今時不同往日,當真打起來,齊國是幾乎要滅國的呀。


    別問她怎麽知道,她前麵幾世那是白死的嗎?


    “的確是好事,隻是這好事是有條件的。”苻容頓了頓,觀察著苻寶的神色,重聲道:“他此次前來,便是要替攝政王求娶齊國六公主為妃。”


    “什麽!”苻寶手上的茶盞應聲而落,茶盞掉在了案幾上,雖沒碎,熱水卻濺了苻寶一身。她慌忙站起身來,眼睜睜的看著茶水順著案幾流下來,腦子裏卻是一片混沌,做不出什麽別的反應。


    王元修衝了過來,將她拉得遠了些,又從懷中掏出帕子,輕輕擦著她的裙子,溫言道:“怎麽這麽不小心?我陪你去換件衣裳罷,當心著涼了。”


    他眼中急切,關懷之意不是假的,苻寶看著他手上的帕子,分明也是當日她的那條,他本是不帶帕子的,想來是一直貼身藏著這帕子,如今情勢急迫,才拿了出來。那帕子保存的極好,疊得整整齊齊的,也很幹淨,想來是用了心的。


    苻寶感念他待自己的情誼,一時倒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微微的搖了搖頭。


    苻容冷笑著,道:“許是要辜負王公子的深情厚誼了,六妹也許心裏正高興得緊呢。”苻寶與上官衝的事,闔宮上下誰人不知,苻容做此猜想,興許是說出了在場所有人的心思。


    苻寶見王元修背上一僵,臉上卻還帶著溫潤的笑意,她的心就像是被人打了一般,悶得無法唿吸。


    苻寶握緊了雙拳,走到大殿中央,看向齊帝,鄭重道:“父皇,我已與元修訂了親,這輩子便隻做王家的人,這婚事我是不會應的。不若我親自去與梁國是使臣去說,若上官衝執意相逼,我便給他一具屍首罷了。”


    王元修眼底的柔情與疼惜幾乎要滿溢出來,他快步走到苻寶身邊,挽著她的手,道:“小六,我陪你。”


    齊帝和王猛相視一笑,苦苦的搖了搖頭,道:“瞧他們孩子氣,倒顯得他們兩個深情,我們心裏倒是寡的厲害了。”


    王猛亦是苦笑,隻看向王元修,道:“元修,陛下麵前不得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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