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紅色的陽光透過雕著蝙蝠和葡萄的木製窗欞照射是雲錦的臉上, 使她灰敗的麵容看上去略略添了一抹喜色。好像是擦了一層淡淡的胭脂, 有了人氣,看著也就沒有那麽憔悴了。


    溫熱的陽光像是點醒了她似的, 她一個激靈看向床邊, 苻寶還昏迷著, 沒有半分要醒來的意思。


    她胸口的傷撕裂了,暗紅色的血凝結在月白色的衣裳上, 沒有鮮紅的血那樣觸目驚心,可落在顧源的眼裏,卻宛如心口上起了一粒沙似的, 直磨得心底鈍鈍的疼。


    齊帝發了狠,不許太醫來,雲錦實在沒有法子, 便讓福祿私自出宮去找了顧源。顧源一改往日和善溫潤的樣子,直衝到齊帝麵前和他大吵了一架,這才換來一個年輕稚氣的小太醫,來給苻寶略略診治一番。


    顧源瞧著他給苻寶處理傷口的呆樣子,簡直忍不住要一腳踢翻他,那小太醫自己也慌得不得了,連手都是抖的。他也不想接這個差使, 陛下再怎麽生氣, 六公主也是他親親的女兒,弄不好怕是要丟了性命的。


    可齊帝點名讓太醫院最差的太醫來,誰也不敢忤逆了他老人家的意思。他還記得臨出門前, 他師父像看死人一樣和煦而憐憫的目光。他就知道,他離死也不遠了。


    原本見到顧源在這裏,他心裏還雀躍了一下,想著天師待人和善,他這條命可算是保住了。可現在看來,天師比兇神惡煞還兇神惡煞,護犢子護的麵目全非、喪心病狂,陛下不可怕,天師才可怕。


    苻寶的眉頭皺一下,他的心就跳一下,好容易哆嗦著處理好了傷口,他才迴身擦了擦臉上的汗,恭敬道:“天師,六公主無事了。”


    顧源點了點頭,緊縮的眉方才舒展了一些。他示意雲錦送小太醫出去,自己便守在床前,輕輕的為苻寶擦著額角的汗。


    “不要……”苻寶一把抓住他的手,拚命的搖著頭,一下一下,顧源隻覺得自己的心也晃動得厲害。他輕輕握住苻寶的手,低聲道:“別擔心,我在。”


    苻寶猛地一怔,雙眼微微睜開,她的眼皮又重又沉,仿佛根本支撐不了多久。她的喉嚨疼的厲害,微微吞一口口水,就火辣辣的。


    “顧源,你怎麽在這?我這是在哪?”苻寶有氣無力的問道。


    “我們在長壽宮,你暈倒了,我不放心,就來看看你。”他將手上的帕子放下,淺笑道:“若是累了就再睡一會。”


    苻寶掙紮著坐起來,身體的動作牽動著她的傷口,直疼的她齜牙咧嘴的,道:“不睡了,我得出去一趟。”


    “你可出不去了。”門口響起苻玉的聲音,隻見她眉間帶著無奈的笑,與雲錦一道走了進來。


    苻玉略和顧源點了點頭,就算是行過了禮,她尋了個角落坐著,打量著苻寶蒼白的臉,不覺蹙了蹙眉,哂笑道:“你還想出去?父皇罰了你禁足。若不是你舊傷複發,隻怕現在連床都下不了。”


    她接過雲錦端過來的茶,幽幽道:“你怎麽那麽大的膽子?連父皇做那種事你也敢闖進去,不要命了?”


    雲錦蹙著眉,道:“可不是?奴婢在外麵聽著,嚇也嚇死了。陛下本來是要杖責的,您一下子暈過去,他這一口氣堵的沒地方發,隻得罰了禁足。奴婢瞧著,也還算輕的了。”


    苻寶義憤填膺,道:“父皇寵幸誰我管不著,可他碰清河就是不行!”


    苻玉冷冷瞥了她一眼,將茶盞放下,道:“笑話!父皇是天子,這天下的女人自然是想碰哪個碰哪個,他看上了誰,那是誰的福氣,祖墳上冒青煙的那種福氣。你個小丫頭懂什麽?”


    苻寶說不過她,隻得托著腮蜷縮在床上,道:“上官衝托了我照顧清河,她出了事,就算是龍潭虎穴我都得闖一闖。”


    苻玉笑著站起身來,湊到她身前去,盯著她的眼睛,道:“還說闖什麽龍潭虎穴,說不準人家是願意的呢!我聽阿熙說,方才父皇傳了清河過去了,說是要封妃呢。”


    “什麽!”苻寶隻覺得頭皮都炸了,她攥住苻玉的手,哆哆嗦嗦的問道:“什麽封妃?清河答應了?”


    苻玉把手從她手裏抽出來,嫌棄的看著她,道:“自然是會答應的。”


    她的嘴一開一合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麽,苻寶卻已全然聽不進去了。


    她不由得想起上一世上官衝攻入長安城的事,她當時以為他是因為自己受了淩辱,才恨毒了齊國。如今想來,他大概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清河。她以為清河是自願的,可現在看來,也許上一世,清河也是無端受辱,才隻得嫁給齊帝的。這讓上官衝怎能不恨?


    每一世,苻寶都想盡辦法解開這個死亡迷局,而每一世,她都解不開。現在她終於知道了關竅所在,可事情卻又朝著過去的老路上飛馳而去了。


    她的身體僵硬的像是一塊木頭,呆呆的看向顧源,踟躕道:“顧源,我們是不是又來不及了?”


    顧源悲憫的看向她,伸手理了理她鬢邊的發,道:“一切都有定數。小六,有時候我們能做的,也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可有時候,的確是天意難違。”


    苻玉見兩人根本沒聽自己的說話,不覺輕哼了一聲,她雙手捧著苻寶的臉,道:“你這麽擔心清河,我替你去瞧瞧,看看她是同意封妃,還是要找父皇要說法。也好死了你的心。”


    “真的?”苻寶眼睛一亮,注意力終於從顧源身上轉到了苻玉身上,她推搡著她,道:“三姐你快去,別耽擱了。”


    苻玉戳了戳她的腦門,道:“去就去,隻是你以後別犯傻了,我是把你當妹妹才和你說這些,在這宮裏要是連自保的本事都沒有,也救不了人。”


    苻寶聽得心裏一熱,又道:“三姐你待會別進來了,父皇罰了我禁足,你進來看我,他不會高興的。等晚些時候了,我讓雲錦去你宮裏找你去。”


    苻玉笑了一聲,道:“我會怕這個?我這個人就是這樣,該怎麽樣就怎麽樣,誰也攔不住我。”她說著,輕輕擰了擰苻寶的鼻子,道:“晚上有了消息我再來看你。且巴望著我罷。”


    *


    苻熙在門口等著苻玉,見她出來,方埋怨道:“三姐待小六也太好了,我生怕父皇突然來了,到時候連你一道罰了。”


    苻玉冷笑了一聲,道:“你怕父皇,我可不怕。自打他罰了母妃,我就看出來了,隻有高貴妃在他心裏還算是個人物,母妃連帶著我們幾個,都不過是個玩意罷了。”


    苻熙急得去拽她的袖子,道:“你不要命了?你這樣說下去,遲早和小六的下場一樣。”


    苻玉白了他一眼,道:“一樣就一樣,在這宮裏,活著和死了也沒兩樣。”她說著,便不再看苻熙那個小心翼翼的樣子,隻大步朝著太極宮走去。她這個弟弟,自從母妃出了事,便越活越窩囊了,以前還算是個紈絝,現在簡直乖的不像樣子。


    不過,紈絝好像也不是什麽好詞。罷了罷了。


    太極宮的書房裏,密密麻麻的的站了一圈的人,苻玉不覺取出帕子來擦了擦鼻尖上的汗,若不是為了苻寶,她是絕對不會來湊熱鬧的。


    齊帝見她進來,連眉都沒挑一下,他正心煩的緊,原本這件事就挺丟人的,偏這幾個兒女一個個的都跑了過來,像是要看他的笑話似的,一個都不肯安生。他一肚子的氣,可哪個都有來的理由,趕也趕不走。


    他本想把苻玉轟出去,可她一定也準備了許多理由,是不得不來的,他也就懶得問上這一句了。


    他抬起頭來,衝著門外的宮人道:“把門關上,別什麽人都放進來,半點規矩都不懂。”


    門外的宮人連忙將門關上了,裏麵又傳來齊帝的怒吼聲,“你們這一個個都擠過來幹什麽?當朕這裏是戲台子嗎?”


    清河不覺抖了抖,倒不是被齊帝嚇得,而是這種密閉和昏暗的環境,讓她想起了方才的屈辱。她的胃劇烈的抽搐著,仿佛還聞得到那旖旎的氣息,她曾以為,那種事是世界上最歡欣快樂的,而現在才知道,那是煉獄。煉的是她的心。


    齊帝注意到她的臉色,不覺將聲音放輕了些,道:“清河,朕不是說你。”


    清河溫順的點了點頭,道:“是。”


    上官衝坐在她身旁,他後背繃得直直的,緊緊的抿著唇,一言不發,隻死死的盯著齊帝的臉。他恨他,恨不得食其骨肉。他根本不同意清河做他的妃子,於他而言,就算清河失了名節,也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子,齊帝他根本不配。


    可清河心意已決,甚至以死相逼。他知道,她這一輩子都是為了他,深深的內疚和羞愧感湧上他的心頭,那不僅是清河的恥辱,更是他的,是梁國的。他發誓,要讓齊帝付出代價,甚至是整個齊國,都必須要付出代價。


    他的頭上響徹著齊帝的聲音,他的語氣裏帶著笑,好像他方才做的荒唐事根本不值一提,甚至可以算是喜事似的。


    “清河,朕打算冊立你為淑妃,你喜歡這個封號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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