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醫生趕到時,時間已經接近晚上九點鍾。


    江月年胡謅瞎扯很有一套,編了個英雄救美的俗套故事,聲稱自己出於好奇心去了趟長樂街,沒想到半路遭遇搶劫,多虧封越及時挺身而出,從搶匪手中救下她。


    “他很小就被賣進競技場,從競技場逃出來後便遇到了我。好歹是救命恩人,我總不能把他丟在路邊。”


    她撒起謊來聲情並茂,說到這裏雙手合十:“叔,你可千萬別告訴我爸媽,要是他們知道我去了長樂街,一定會罵死我的。”


    於是對方遲疑三秒,無可奈何地點了頭。


    然後便是一番例行的檢查與治療,上完藥時臨近午夜,江月年打著哈欠與醫生道別,正打算跟封越說晚安,卻想起有件重要的事情還沒做完。


    他清理了頭發、臉頰與身體,唯獨沒有刷牙。


    “刷——牙?”


    被再度拉進浴室的少年看著她遞來的牙刷,有些困惑地皺起眉。


    競技場裏連吃飯都是個問題,自然不會用到像牙刷這種物件。他兒時曾經用過,過了這麽多年,早就忘記應該如何使用。


    江月年把牙刷遞給他,抬起腦袋問:“會用這個嗎?”


    封越沒說話,有些笨拙地將它舉到嘴邊。


    殘存的記憶隻剩下模糊片段,完全看不清晰。他的手臂僵硬又用力,狠狠把牙刷按在犬齒上,像機器人一樣左右搖晃。


    “不是這樣的。”


    江月年輕笑一聲,順勢握住少年右手手腕。


    被觸碰的地方像是沒了力氣,封越脊背一僵,隻能乖乖聽從她擺布。


    “力氣不能太大,否則會傷害到牙齦,而且你嘴巴裏也有傷——來,把嘴唇張開,門牙並攏。”


    她說著加大一些力道,牽引著對方的手臂小心翼翼移動,從門牙一點點往左右兩旁橫移:“刷牙要兼顧口腔裏的每個地方,尤其是這兩排門麵。”


    她力道適中,牙刷纖細的長毛劃過牙齒,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響。這聲音誕生於嘴裏,與每一寸肌膚都格外貼近,仿佛自帶了惹人心癢的酥意,從牙齒一直蔓延到牙齦、血液、骨骼與全身。


    ……好奇怪。


    明明並沒有感到疼痛,他卻沒由來地感到心慌。


    “這裏刷完之後,再把嘴巴張開。”


    江月年的聲音繼續響起:“裏麵的牙齒也要清理,千萬不要忘記。”


    大概是因為封越總會不由自主地低頭,她說著伸出另一隻手,鉗住少年尖細的下巴,將他腦袋固定不動。


    牙刷向內部探去,碰到從未被他人觸及的牙齒與牙齦軟肉。異物的入侵讓他下意識感到一絲危機,費了好大力氣才壓抑住本能的應激反應,不至於伸出爪子一把將她推開。


    “咦,你的牙齒不怎麽髒啊,平時有在每天清潔嗎?”


    封越沒有出聲。


    事實是,就算他想要說話,滿嘴的白色泡泡也能輕易而舉把所有話語塞迴喉嚨裏。


    在競技場裏,牙齒是他一項非常有用的武器。犬齒長且鋒利,往往能一舉咬破對手的喉嚨,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的口中常年充斥著難聞的鮮血。


    封越厭惡這種味道,它總是能讓他聯想起死亡、遺棄與自己注定悲慘的結局。為了擺脫它,他每天都會用清水處理嘴裏的汙漬。


    那時沒有可用的工具,更沒有願意陪在他身邊的人。少年隻能滿懷著自我厭惡的心理一遍遍衝刷口腔,嘴裏的傷痕在水壓刺激下一次次迸裂,湧出新的血液。


    現在的感覺與那時候截然不同。


    浴室裏水汽升騰,把熱氣擴散到每個角落,包括他敏/感的耳朵、臉頰與側頸,惹得渾身微微發燙。牙刷柔軟的長毛有時會經過凝固的傷口,蜻蜓點水之下,隻帶來一串像被小蟲子咬過的癢。


    下巴被江月年用拇指與食指握住,強迫著封越隻能保持著同一個姿勢低下腦袋,眼睛隻需要直直向前看,就能撞見她毫不迴避的視線。


    似乎有些太近了。


    浴室裏之前就有這麽熱嗎?


    少年遲疑著低頭,目光猝不及防落入江月年烏黑的杏眼。透過她晶亮的瞳孔,封越看清自己的模樣。


    消瘦得厲害,臉頰隻剩下一層薄薄的皮肉貼著骨架,因而顯得那雙圓潤貓瞳格外突兀且駭人。因為緊張而微微炸毛的耳朵左右搖晃,讓他想起在路邊胡亂舞動的肮髒棉絮;毫無血色的麵孔上疤痕遍布,有的隻剩下淡淡一層深褐色線條,有的並未愈合,露出猙獰的血與肉。


    一張殘破的臉,一對與常人格格不入的耳朵,還有一雙邪性詭異的眼睛。


    這具醜陋的身體,是他如今擁有的全部。


    剛剛還上翹的尾巴兀地下垂到地麵,封越神色暗淡地別開視線。


    他究竟在奢求些什麽呢?


    有人能不嫌棄這樣的自己,就已經是天大的幸運,他沒有資格期待得到更多。


    牙刷清清爽爽在口中走了一遭,封越嘴裏便到處都是白色泡泡。江月年終於鬆開兩隻手,把水杯遞給他:“最後把泡泡吐掉,再用清水把牙齒清理幹淨就好啦。”


    封越乖巧接下,不太熟練地洗去嘴裏殘餘的牙膏。等最後一口水被吐出口腔,轉身再去看她時,毫無防備地被一塊布料捂住嘴巴——


    江月年拿了幹淨的毛巾,抬手擦去少年唇角殘留的泡沫。她的動作很輕,末了笑眯眯地與他對視:“學會了嗎?刷牙大致就是這樣的流程。”


    她正在看著他的眼睛。


    他們之間隔得那樣近,隻需一眼就能將他臉上醜陋的傷疤一覽無餘。封越能感到她遊移的視線,一點點經過那雙怪物般的瞳孔、額頭的刀疤、眉骨上的劃痕與太陽穴到耳畔的抓痕。


    臉頰像在被烈焰灼燒。


    她半晌沒說話,一定被嚇得不輕。


    他狼狽地後退一步,匆忙埋下腦袋。幹澀的喉嚨喑啞許久,最終發出低不可聞的喃喃,帶著若有似無的懇求:“……別看那裏。”


    察覺到對方周身驟然下降的氣壓,江月年皺起眉頭。


    她能感受到,封越正在傷心。


    因為她注視了太久他的眼睛嗎?它們明明那麽漂亮,在她過去的十幾年人生中,從沒見過這樣美麗又澄澈的瞳孔,可封越似乎並不喜歡它們。


    甚至於,發自內心地感到厭惡與排斥。


    想來也是,他一切不幸的源頭都來源於這些與尋常人截然不同的特征,更何況在競技場裏,一定也曾因為這份獨特的樣貌遭受了無數異樣的眼神。


    在他從小到大的所有認知裏,都在不斷地深化著同一個理念:他是怪物,所有與眾不同的特性都罪惡至極,不會被世俗接受。


    卻從不知道,那是多麽珍稀且震撼人心的美麗。


    她沉默好一會兒,忽然說:“我給你看一樣寶貝吧。”


    “不過在我把它拿過來之前,你必須先閉上眼睛。”江月年說得神秘兮兮,眼底閃過一絲狡黠的意味,“千萬不可以中途偷看哦。”


    其實她不用特意強調最後那句話,封越便會毫無怨言地乖乖聽從指令。


    他雖然不明所以,卻還是垂下長睫輕輕點頭,在一片黑暗裏,聽見小姑娘輕盈的踏踏腳步聲。


    她連走路也是歡快活潑的,似乎有用不完的活力。等越來越遠的腳步又重新靠近,封越下意識攥緊衣擺。


    在過往人生中的那麽多年裏,他早就學會不對任何事情抱有期望。


    父母把他帶去陌生人身邊,謊稱讓親戚家的叔叔代為照顧幾天,他卻再也沒能見到他們,而是被關進暗無天日的囚籠;競技場裏得不到任何獎賞,上一秒還和顏悅色的“主人”,下一秒就能舉起鞭子惡狠狠抽打他的脊背。


    對於封越來說,“期待”是與“痛苦”緊密相連的詞語。


    可不知道為什麽,在聽完江月年的那句話後,心髒卻不由自主地悠悠懸空起來。


    腳步聲在距離他很近的地方停下,少年聽見那道熟悉的嗓音。


    “鏘鏘!送給封越的第一份禮物——”


    江月年把聲音壓得很低,因為噙了笑意,尾音又軟又輕,近在咫尺地響起時,像一朵柔軟的棉花落在耳膜:“世界上最最漂亮的小星星。”


    頭頂的貓耳微微一動,封越帶了些許困惑地睜開雙眼,被燈光刺得一陣恍惚。


    視線所及之處,最先觸到的是一團蒙蒙白霧。


    尚未散去的水汽彌漫在眼前,像是天邊純白的雲彩,飄飄然聚攏又散開。


    兩道絢麗色澤勢如破竹地衝破團團霧氣,一金一藍,晶瑩透徹,在浴室白熾燈的映照下閃爍出奪目光輝。


    幽謐卻靈動,深邃而澄澈。如同塵封已久卻鋒利依舊的劍、月光下蕩漾出柔和波光的汪洋,中心處被燈光照亮的地方則是無法逃離的漩渦,讓他一時間挪不開視線。


    在薄薄霧氣裏,真的像是被雲朵圍繞的星星。


    封越聽見自己的心髒砰砰直跳,一下又一下,無比猛烈地衝撞胸膛。


    喉結幹澀地上下滾動,最終卻沒發出任何聲音,千千萬萬種心思聚在眼底,泛起粼粼水光。


    江月年手中拿著一麵小鏡子,不偏不倚正好舉在他眼前。


    而她口中“最最漂亮的星星”。


    那是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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