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辭並不是慶隆帝的親生女兒,慶隆帝也不是平白無故封她為公主。


    三年前,東突厥發起進攻,慶隆帝權衡利弊之後,主動向東突厥求和,以保全兵力。


    經曆了漫長的議和,東突厥向大慶索要了八十萬金銀以及大量的牛馬、絲絹等,同時東突厥大皇子提出要娶一位公主。


    慶隆帝一口應下,掏一些銀子、送一個公主去和親,就能免除一場戰爭,在他看來,這是很劃算的買賣。


    然而宮裏這些公主享樂慣了,沒有一個人願意去和親,這些公主的母妃們更是在慶隆帝麵前使勁手段,生怕自己的女兒成了和親人選。


    公主不願去和親,可以在宗室裏麵挑選一些女子,由慶隆帝收為養女,代替真正的公主去和親。


    但是那些皇親宗室同樣不願意,慶隆帝昏庸無道,大權旁落,無法勒令這些皇親宗室去和親。


    慶隆帝倚重的一位佞臣給他出主意,送去和親的人是不是宮裏的公主,東突厥大皇子又不清楚。


    隻要選一個貌美又聽話的適齡孤女,將她接進宮,教導她禮儀規矩,給她公主的封號,充當和親公主,對外昭告天下是皇帝流落在外的女兒即可。


    宋清辭正是這個被選中的孤女。


    至高無上的皇權擺在那裏,宋清辭沒有拒絕的餘地。


    知道這個計劃的人並不多,此事不可聲張出去,她若是不同意,以防她將事情泄露出去,皇帝定會處理掉她,然後再重新找一個條件適合的姑娘。


    宋清辭娘親病逝前,拉著她的手,殷殷的叮囑道:“ 珠珠,你一定要活下去,不管遇到什麽事情,不要哭泣,活著最重要。”


    如珠似玉,她的乳名,喚作珠珠。


    宋清辭一直記得她娘親的這句遺言,要想活下去,她隻能牢牢抓住成為平寧公主的機會。


    有專門的禮儀女官來訓練她的規矩,一個姿勢做不標準,手腕抬高了或是低了,那就訓練百遍、千遍,兩位女宮拿著戒尺,比那些兇神惡煞的壞人還可怕。


    說實話,宋清辭之前就是個小門小戶的姑娘,又不是世家貴族的女兒,儀態規矩方麵沒有那麽多講究,達不到成為公主的要求。


    宋清辭不是輕易退縮的性子,娘親的唯一的遺言是讓她好好的活下去,她會聽娘親的話。


    她收斂了自己原本的性情,忍受著日複一日枯燥繁瑣的訓練和檢查。不懂得、不會的地方,她咬著牙堅持下去。在最短的時間內,力求讓自己成為一個完美的和親公主,德容儀態處處達到標準。


    就這麽過了兩個月,即便是要求嚴苛的女官,也挑不出宋清辭的一點錯。


    她被送進宮,成了一位公主,封號“平寧”,代替真正的公主去和親。


    宮裏知道她真實身份的,除了她本人,隻有慶隆帝、前朝的高貴妃以及伺候在她身邊的宮女荔枝。


    如今慶隆帝和高貴妃已不在人世,諸多前朝公主、皇子中,又隻她一人活了下來。


    前朝覆滅,她可以不用去和親,說起來也是一樁好事。


    外麵鵝毛大雪天寒地凍,屋裏暖意融融,迴過神,宋清辭自嘲的笑了下,不再想這些事情。


    ————————————


    紫宸殿裏,皇帝揉了下眉心,看過裴行璟所寫的折子,疲憊的眼裏閃過幾分讚許。


    繼位之初,要處理的事情有很多,比如對待有功之臣該如何封賞,那些前朝老臣又該如何調動職位。皇帝根基不穩,對待朝臣不可敷衍,有時皇帝召集心腹大臣一起商量,商量半天也沒拿出個結果 。


    朝臣眾多,皇帝實在沒有精力一一處理這些事情。所幸太子能謀善斷,提出的建議甚和他意,大大減輕了皇帝的負擔。


    將折子放在紫檀木描金山水紋案幾上,皇帝想起了平寧公主離宮的事情,“ 朕看慶隆帝留下的那個女兒,是個不安分的,悄無聲息瞞著那麽多人出了宮,若不是臨門一腳出了岔子,怕是這會兒已經在宮外了,再換個身份,到時候更是難找到她。”


    裴行璟不語。


    皇帝依在黃花梨木椅背上,閉目養神,嘴上的話卻不停,他歎了一口氣,“ 慶隆帝留下鳳陽閣裏的那個丫頭當幌子,若是將她留在宮裏,朕擔憂她與逃出宮的前朝十一皇子裏應外合,思來想去,還是將她送到別宮最是適宜。”


    攻入皇城時,宮裏所有的嬪妃、皇子、公主,被慶隆帝賜下的三尺白綾了結了性命,隻剩下宋清辭一人。


    可經過查驗,其實還有一人逃出宮外,那就是慶隆帝的嫡子,十一皇子宋蕭。


    宋蕭尚年幼,若不是天下易主,他就是未來的儲君。


    慶隆帝到底不忍心自己的血脈斷絕,還妄想東山再起,找了一個和宋蕭身量、體型差不多的少年,代替他死亡。


    慶隆帝用賜死其他血脈這種殘暴的手段,來掩蓋宋蕭逃出宮的事情,同時留下宋清辭在宮裏,讓她成為眾矢之的,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和探查,成為遮掩宋蕭的一個幌子。


    不過宋蕭逃出宮的事情,隻有新帝的幾個兒子和心腹大臣知道。


    新朝建立,尚有一部分前朝老臣不願臣服,若是讓這些人知道了宋蕭這個前朝皇子的存在,定會擁護他奪迴江山。


    皇帝不欲聲張這件事,準備暗中找到宋蕭,對外宣告前朝血脈隻剩下平寧公主一人。


    裴行璟眼眸湧現幾分難辨的晦暗,轉瞬即逝,淡聲道:“ 平寧公主尚未及笄,又突逢巨變,年歲不大,還是孩子心性,想要逃出宮無可厚非。”


    頓了頓,他接著道:“父皇也知道,這位平寧公主兩年前才迴宮,在宮裏並不受寵,她也未必會知曉宋蕭逃出宮的事情。”


    皇帝想要將宋清辭送去別宮的心思歇了一些,但堅持的意圖仍占據上風,“ 宋清辭是宋蕭留在世上的唯一親人,他早晚會聯係宋清辭 ,宮裏禁衛森嚴,宋蕭難以見到她的麵。可若是將她送去別宮,用她來引蛇出洞,倒是可以逼宋蕭現身。”


    裴行璟修長的指敲了下桌沿,麵色仍是淡淡,“別宮不如皇宮守衛森嚴,可一旦宋清辭在那裏出了什麽事情,其他人會用這件事來抨擊父皇容不下前朝血脈。再者,宋蕭乃皇後之子,而宋清辭生母位卑,迴宮兩年時間,她與宋蕭並無什麽姐弟情誼。到時候不僅不會逼宋蕭現身,反而是父皇聲譽受損。”


    聽到裴行璟這一番話,皇帝有些怪異的看了他一眼,太子寡言少語,性情肅正,很少有人或事能讓他另眼相待,今個倒是因著宋清辭這個前朝公主說了這麽一長串的話。


    不過看到裴行璟麵上淡漠之態,皇帝沒有繼續多想下去,心頭的那一抹怪異消散。


    皇帝沒有再反對,欲將宋清辭送去別宮的念頭盡數打消,“那就將她留在宮裏吧,隻要她不興風作浪,朕也不是容不下她的那種人。”


    今日的政事已經處理完畢,皇帝留了裴行璟一起用膳,等用過膳後,才放他迴東宮。


    書房裏燭光明亮,微黃的光華灑在裴行璟眉眼之間,勾勒出他深邃的輪廓,襯的他邈邈出塵,雅致俊逸。


    裴行璟放下手中公文,淡聲吩咐,“ 準備筆墨紙硯。”


    宮人很快準備好筆墨,太子不愛人貼身伺候,所以宮人在遠處候著,看架勢太子這是要作畫。


    太子才情出眾,繪的一手好丹青。


    在晉陽時,不少郎君、女郎一擲千金,隻為得太子一幅書畫。


    盛名在外,然而太子不常作畫,近年來因著逐鹿中原、力謀河山,占據了他太多時間,更是沒有閑情逸致來舞文弄墨。


    不知太子今個怎麽突然來了興致?


    燭燈下,裴行璟身形修長,麵容如暮靄般清逸。


    待畫上的墨幹了以後,未吩咐下人,裴行璟親手將畫收起來,放進木匣之中。


    伺候的人抬頭看了一眼,沒看清畫上的內容,隻隱約看到一個女郎的身姿輪廓。


    養傷的這段時日,宋清辭雙膝受了傷,去不到外麵,如今又改了朝換了代,自然沒有人會來看顧她,她也不在意,沒有人來她樂得清靜。


    不過清靜的日子沒有持續太久,過了幾日,有人來到了她的鳳陽閣。


    荔枝進來稟報,“公主,宋貴妃來了。”


    宋清辭稍稍一默,摸不透這位貴妃的來意。


    宋貴妃是新帝的嬪妃,份位僅次於皇後,如今她才是這皇城名副其實的主子,宋清辭沒有拒絕不見的資格,隻得讓她進來。


    不過,現在改朝換代,宋貴妃尊貴無比,多的是想要與她拉近關係的人,她何至於紆尊降貴,來看望宋清辭一個失了勢的前朝公主?


    想不明白其中意圖,宋清辭不再想這些事。


    雖然在屋裏養傷,不過她不耐煩整日待在塌上,該有的梳妝打扮一一不少,雖然不如平常精致,但也能見外客,用不著另外更衣梳妝。


    宋貴妃進來裏間,看見宋清辭的第一眼,不由得看的恍神。


    屋裏的女郎著春杏色暗花夾棉襦衣裙,因著膝蓋處受傷,無法彎曲,隻得躺在長椅上,雙膝搭了條羊毛毯子。


    如雲烏發墜在腰間,鬢發上隻有一根樣式簡單的玉簪,明明是非常簡單的裝扮,卻無法掩飾她那秀美的容貌。


    這位平寧公主年紀雖小,相貌倒是不俗,眼下眉宇間還帶著幾分稚嫩,等她及笄後,就會如一朵完全綻放開的春花,極豔極妍,靈潤毓秀。


    宋貴妃心裏升起幾分感歎,隻可惜是個前朝公主,命不好,可惜了。


    不管心裏如何做想,宋貴妃麵上不顯,露出親和的笑,“ 貿然前來,倒是打擾你養傷了。”


    宋清辭迴以一笑,“貴妃客氣了。”


    這位宋貴妃保養得當,能看出來年輕時候也是個姿容上佳的美人,育有五皇子一個兒子,不管是周身的氣質還是衣著打扮,給人的感覺很是柔和溫婉,端莊柔嘉。


    宋貴妃在她身旁坐下,詳細問起宋清辭的傷勢,看起來倒像是純粹來探望她的。


    宋貴妃笑著道:“ 其實說起來,你得稱本宮一聲姑母。”


    宋清辭有些不解,“貴妃是前朝皇室之人?”


    宋貴妃笑著點頭,“ 本宮聽聞你是兩年前才迴宮的,不知道這些事也不足為奇。不錯,本宮是慶隆帝的遠房堂姐,關係比較疏遠,勉強算的上是你的姑母。”


    宋清辭了然,新帝未起兵奪位時,身上沒有爵位,隻是在軍中有些威望。彼時的宋貴妃嫁過去,隻是一個側妃,想來宋貴妃家世並不太高,隻是勉強與慶隆帝沾了點關係。


    然而一朝前朝覆亡,宋貴妃一躍成為貴妃,可見人的際遇真是難以預料。


    然而她並不是慶隆帝的親生女兒,與這位宋貴妃更是攀扯不上姑侄關係。


    不過她的身世眼下不適合暴露出去,況且她是慶隆帝親封的公主,不管有沒有血緣關係,倒也可以稱唿宋貴妃一聲姑母。


    宋清辭了解了始末,她笑了笑,“貴妃來探望我,實在是出乎清辭的意料。”


    宋貴妃語氣很溫和,“ 以後咱們相處的機會多著呢。其實前幾日本宮就準備來見你一麵,不過新朝剛建立,後宮也有許多繁瑣的事情,一拖就拖到了現在。”


    宋貴妃掖了下宋清辭雙膝間的毯子,釋放著親近的信號,“ 前朝已不在,你也不要太在意前朝的事情,讓自己鑽牛角尖兒,你父皇的離世也與你無關。凡事想開些,人啊,都是要望長遠看的。活著,比什麽都重要。”


    “當今聖上仁善,不會為難你這個小丫頭的。你安心待在宮裏,不比在宮外繁華富貴?等你及笄後,本宮再在聖上麵前提一提你的親事,一輩子就這麽和和美美的過去了,你說是不是?”


    宋清辭抿唇淡笑了下,沒有應聲。


    她不是慶隆帝的親女兒,自然不會因為前朝覆滅以及慶隆帝的離世而傷心難過。不過在外人眼裏,她就是金枝玉葉的公主,所以宋清辭也不能表現出無所謂的模樣,總是要做做樣子的。


    宋清辭沒有應聲,宋貴妃也不在意,“ 我見你的第一麵,就覺得你是個讓人喜歡的姑娘。咱們兩人又有幾分親緣關係在,如今就剩下你一個人,你若是願意,就把我當成你的姑母,平日閑來無事去本宮那裏走動走動,可好?”


    宋清辭沒有一口應下,“ 我是前朝公主,貴妃和我走的太近,恐有不妥。”


    “無妨,本宮嫁給聖上多年,聖上不是這等是分不分的人。再說了,咱們兩個的親緣關係擺在這兒,你稱我一聲姑母乃天經地義的事情,旁人不敢多說什麽。”


    就這麽,在宮裏,宋清辭莫名其妙多了個姑母。


    宋清辭在皇宮裏無依無靠,前途未卜,若是想要打聽什麽消息,更是棘手。宋貴妃執意與她拉近關係,她總歸不會是吃虧的那一方。


    是以,宋清辭沒有拒絕。


    送走了宋貴妃後,宋清辭琢磨著這位宋貴妃的來意。


    這位宋貴妃外表看著十分親和,哪怕是第一次見到宋清辭,卻對她頗是熱絡。甚至今日來鳳陽閣,也沒有提到其他事情,看起來像是來慰藉她似的。


    宋貴妃非但不避諱,反而特意提到她與宋清辭之間的姑侄關係。可宋清辭又不是什麽金餑餑,若是宋貴妃隻是來與她認一下親,這個說法很明顯站不住腳。


    宋貴妃這份過度的親和,讓宋清辭覺得奇怪。


    她無奈歎口氣,前朝時候宮裏就烏煙瘴氣的,新朝剛建立不久,和她沒有一點關係,不管怎樣,宋清辭不會淌進前朝後宮的渾水,宋貴妃若是別有所圖,那她可找錯人了。


    壽康宮裏,長樂公主去向太後請安,長樂公主是當今太子一母同胞的皇妹。


    太後慈愛的問道:“ 蓁蓁,在宮裏可有不適應的地方?”


    裴雲蓁皺了皺鼻子,很是嬌憨可愛,“迴皇祖母的話,蓁蓁一切都好,就是有些煩悶。太子哥哥整日忙於政務,我都好久沒有見到他了。”


    太後虛點了一下長樂公主的眉頭,“從前在晉陽時,你無拘無束慣了,像潑皮猴兒似的,猛然來到宮裏,可不就是覺得悶嘛?”


    裴雲蓁不好意思笑了下,“ 皇祖母,太子哥哥什麽時候可以閑下來啊?我想讓他帶著我出宮解悶。”


    太後慈和出聲,“新朝剛剛建立,太子不得閑,有許多需要他處理的事情,你別去打擾他。你若是覺得悶,梅林的素心臘梅開的正好,舉辦個賞梅宴,邀請上京的世家貴女進宮,看看有沒有和你投緣的姑娘。”


    太後和長樂公主口中政務繁忙的裴行璟,處理完一天的政務後迴到東宮,修長的玉指揉了下眉心,聲如落玉般清潤,他吩咐下去,“將玉容膏送到太醫院張醫女手裏,令她明日給平寧公主送去。”


    宮人心裏一陣訝異,宮裏的玉容膏隻有幾盒,也就是太子、皇帝和太後這樣的貴主才能使用,消疤潤膚最是有效,說是價值千金也不為過,太子竟然將這麽珍貴的玉容膏給了平寧公主。


    宮人心裏正琢磨著,又聽到裴行璟的吩咐,“不必讓張醫女告知平寧公主,玉容膏是孤給她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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