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山茂夫結束了這一天的兼職時,已然是深夜的時間點了。


    被師父靈幻新隆的一通電話唿喚而來,與委托人一同驅車去往荒郊野外的鬼屋進行除靈。結果是茂夫揮揮手消滅了幾隻弱得隻剩下陰風的惡靈,號稱“本世紀最強靈能力者”的師父靈幻則用三寸不爛之舌將意圖探險發推特炫耀的不識相委托人忽悠得團團轉,最後終於利用夜晚沁涼的夜風和對惡靈的恐懼心理半威逼地搞定了意圖拖欠費用的委托人,成功地驅車迴到市區。


    除了動動手指除靈之外一直隻是旁觀的影山茂夫覺得,師父做的事情比自己要厲害多了。


    至少換位思考,自己是絕對搞不定剛剛那種情況的。這樣一想,超能力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嘛。


    完成了日常思考,原本沉浸在思維中的影山被靈幻叫下了車。


    金發的師父還是一身灰西裝,靠譜的社會人的裝扮,抬手看了看表:


    “已經那麽晚了啊。今天辛苦你了,mob,要不要一起去吃夜宵?”


    於是他們現在走在了那條熟悉的道路上。


    大概兩個月之前,靈幻發現了一家非常物美價廉、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性價比超高”的店鋪。那家店一直會開到淩晨,老板為人也十分可靠,因此成了靈幻師徒固定的夜宵地點。


    影山跟著師父去過幾次。他也很喜歡那家店,喜歡那裏的氛圍和料理。


    而且他一直沒有告訴師父一件事。


    他知道關於那家店的、師父無法察覺的秘密。


    “一份章魚小丸子。”他的師父站在櫃台前閱讀看板,習以為常地點單。


    影山茂夫在這聲音中悄悄地抬眼,去看沉穩應聲的白發老板。


    褐膚青年的身上圍繞的那一層淡紅色的靈光,依舊非常穩定而澄澈。今天的老板,狀態也很不錯呢。


    老板記完靈幻的點單,抬頭對上影山的視線,輕輕頷首算是致意。


    他身上的靈光像是被微風拂過一般,微微搖動了一下。


    或許這是個招唿。


    影山想。


    “……mob?”他的師父在喊他。“mob,有什麽想吃的嗎?”


    啊。


    影山茂夫驟然迴神,眨了眨因為出神而顯得呆滯的漆黑眼瞳,想了想,說道:


    “烏冬吧。師父呢?”


    “烏冬。”他師父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不是拉麵,想換換口味嗎……也不錯。那就這個吧,我也要一份。”


    金發男人指了指菜單上的一欄,最終決定道:“兩份白咖喱烏冬,麻煩了。”


    *


    師徒二人坐到一張桌子前。


    等待上菜的時間,按照慣例靈幻會對茂夫的學校生活進行一定的問候,而茂夫也會用生活裏遇見的小小困惑來諮詢自己的師父。


    但是在這家店裏是不一樣的。


    在心裏對毫無察覺的無靈能力者的師父道了個歉,影山茂夫將靈幻的絮絮叨叨置於耳邊,偶爾應幾聲防止被察覺,事實上卻在用餘光悄悄地觀察著周圍的顧客們。


    這家店很奇怪。


    不是指存在各種各樣奇怪的靈,相反,這家店麵在這方麵幹淨得很,都快要冒出聖光的那種幹淨程度。


    能讓影山茂夫感到奇怪的,是這家店的客人。


    他們竟然都是超能力者。


    沒錯,茂夫活了十幾年身邊也才聚集了幾個擁有超能力的朋友。


    可這家店的顧客似乎都是,甚至包括燒菜很好吃的老板和脾氣超爽朗的侍應生小哥。


    除了極少數是普通人(包括他的師父靈幻)之外,他們好像都或多或少的擁有超能力。


    就比如現在坐在茂夫右邊的棕發少年。男孩子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大,還帶了個穿著黑西裝的小嬰兒,兩個人正在邊聊天邊吃東西,偶爾那男孩子還會露出好像兔子被欺負一般慘兮兮的崩潰表情——


    就是這個看起來脾氣很好的清秀國中生,茂夫從他的身上感覺到了非常強大的、蓬勃火焰一般的溫暖又昌盛的力量。


    似乎是個好人呢。


    至於他總是帶著一起的黑西裝小嬰兒,影山並不去看他。


    直覺告訴他最好不要這樣做,假裝沒注意到就好,不然或許會有很麻煩的事情發生。


    還比如左邊那桌同樣是一大一小的組合,看起來也是老師和學生。


    穿著紅色大衣的長發外國男人在筆記本電腦上麵劈裏啪啦地操作著,眉頭微微皺出深刻的印痕,表情認真,不時端起手邊的那杯咖啡抿上一口。


    坐在他對麵的少女則是身披鬥篷頭戴兜帽,低著頭在看一本厚厚的外文書籍,影山的角度隻能看見她淺灰色的發梢和嬌小白皙的下巴,其餘的側臉都被鬥篷的兜帽遮住了。她手邊也放著一杯熱騰騰的紅茶,還有一小塊草莓奶油蛋糕,看起來正在認真學習。


    這兩位看起來很有正統的師徒氛圍。深色長發的男人偶爾會從工作中抽身,揉揉太陽穴,和少女說上幾句話。灰發少女就會用有些纖細而怯怯的聲音去應聲,有時候聲音也會溫柔地堅定起來。


    兩個人身上都有著若隱若現的力量。男人身上的光很純粹卻有些黯淡,像是路邊熹微的燈光;而少女身上則是更加陰鬱、盛大且幽深的力量,在影山的感覺中與強大的靈體有些相似,但是本質卻截然不同。


    這兩位,感覺和師父還有自己有些像呢。


    經常關注他們的影山茂夫想。尤其是那位紅衣的老師,給人的感覺總有些和師父相似。


    “你們的章魚燒一份,請慢用。”


    侍應生的爽朗聲音打斷了影山的思緒。


    他迴神,發現戴著銀色耳墜的藍發青年已然將一份八個的章魚燒放到了他們的桌子中央。


    新鮮出爐的章魚小丸子,在餐館的暖色燈光下泛出迷人的油潤光澤。成堆的輕薄木魚花鬆鬆垮垮地躺在丸子的頂端,青海苔粉為它增添了幾許深綠的色澤。成條掛在丸子們頭頂的淡黃色的蛋黃醬和其下薄薄一層深紅褐色的大阪燒醬,更是彰顯出影山熟悉無比的美味。


    他的師父靈幻則是停了話語,撐臉盯了熱氣騰騰的章魚燒幾秒,抬眼與望過來的影山茂夫對上視線。


    影山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麽了,就算並沒有讀心的超能力。


    他在心裏如常地歎了口氣,認命地開始發動能力。


    “mob,拜托了。”


    他的師父懇切地說道。


    在他的話音落下之際,盒子裏的章魚燒被一層流動的光包裹著騰空而起,整齊地飄浮排列在空中勻速旋轉散熱,穩穩的連一絲木魚花都沒有掉下來。


    影山茂夫的念動力最大的意義正在於此。


    為師父靈幻新隆將章魚燒加速變涼。可謂是十分樸實且接地氣的用法。


    原本要五分鍾的等待時間被縮短到了兩分鍾。


    很快,章魚燒就到了不燙不涼、適宜入口的溫度。


    影山精準地把握住了那個微妙的時刻,將章魚燒們降落迴原處。


    他的師父如往常一樣地拿起竹簽,分了一根給他,在他伸手接過後就叉起一顆章魚燒,放入口中,平日裏精明極了的臉上頓時露出了不同平常的奇妙神色,一側的臉頰也立刻像進食的鬆鼠一樣鼓鼓囊囊地動了起來。


    影山挪開視線,自覺看人吃飯並不是件禮貌的事,這也是師父教會他的。


    黑發鍋蓋頭的少年也叉起一顆圓滾滾的丸子,放入口中。


    牙齒咬下,充滿彈性的丸子外層裂開,複雜而圓融的鮮味從中奔湧而出,占據了所有的味蕾。白天上課放學後奔波到夜晚的些微疲憊立刻被彌漫在舌頭上的美味所治愈了。


    被炙烤到微微酥脆的柔軟外殼,不那麽鮮明的雞蛋和清淡的白高湯的味道包裹在不厚不薄的一層麵衣裏。牙齒突破這層彈性的屏障再向下深入,嚐到的就是包菜的甜味、油炸麵包糠的香脆、小蔥的清香以及身為重頭戲的大塊章魚足的軟彈鮮美。


    在咀嚼的過程中,更加仔細地品味,木魚花的柔韌口感、淋在上麵的蛋黃醬和大阪燒醬的鹹香醇厚也很好地融入了被嚼碎的內餡中,最後變成了難以形容的複雜風味。


    真不愧是靈幻師父的no.1摯愛料理。


    每一次吃都會感覺很驚喜,尤其是這家店出品的。


    平時對物欲較為淡薄的影山茂夫也難得地感到了想要再來一顆的欲望。


    他慢慢地咽下嘴裏的這顆時,剩下兩顆的盛著章魚燒的長方形紙盒已經被推到了他麵前。


    茂夫愣了一下,抬眼去瞧坐在對麵的師父。


    金發的男人的臉頰兩邊都變成鼓鼓囊囊的樣子了,還在咀嚼嘴裏的食物,含含糊糊地說不出話來。但是影山在看見那雙栗子色的眼睛時,就明白了靈幻的意思。


    mob,這些是你的份。還在長身體的時候,多吃一點。


    影山領會了師父的意思,不禁微笑起來。


    這是靈幻最近和他一起吃飯的時候經常說的話,對著那熟悉的眼神,茂夫甚至能複刻出他應有的語氣和聲線的起伏。


    要是小酒窩在身邊看見這一切,肯定是要嚎了。


    茂夫你怎麽那麽好騙!靈幻那家夥八個章魚燒吃掉了五個隻留了三個給你哪裏算是好師父了明明就是個黑心的騙子!……然而影山茂夫從不計較這些。


    因為在少年的心裏,重要的永遠不是得到的多少,而是靈幻投來的目光和那一推。


    實實在在的、來自他的師父的關切。


    ——魅力的本質,是人情味啊。


    影山在自家師父的身上再一次地認識到了這句來自靈幻本人的格言的真實性。也不知道具體是第幾次了,數也數不清。他的師父就是這樣給他帶來的珍貴的東西。


    他安靜地對著靈幻笑笑,吃掉了師父留給他的兩顆章魚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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