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破敗的城隍廟一角,一張破竹席堆在牆角。


    廟外北風卷著鵝毛大雪漱漱落下,尺長的冰淩倒掛在簷溝下。


    大雪落了一夜。


    一隻黑瘦耗子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四處嗅食,冷得瑟瑟發抖。


    它尋到竹席邊,竹席一角露出來一隻人足。


    許是尋到食物,它吱吱亂叫了兩聲,一口咬在了那隻毫無血色的腳上——


    曹見素痛得驚叫一聲,猛地坐了起來。


    木香花紋簾帳縫隙中透過朦朧的光,身下綿軟,被衾暖和,屋子裏燒著炭,暖洋洋的。


    望著水粉藍帳幔,曹見素腦中空白了片刻。


    聽到動靜的玉塤過來勾起了簾帳。


    “姑娘醒了?可是做噩夢了?”玉塤抽了汗巾給她拭去額頭上泌出的細汗。


    這是一間女子的閨房,地上鋪著菱紋地毯,牆角邊燒著兩個爐子,透過木蓋上的眼,能看到裏麵燒紅的銀絲炭。高幾上幾隻精致的梅瓶中插著新剪的紅梅,滿室的沉水香中便混入了幾縷梅花的幽香。


    西麵一張長幾上擺著一隻白玉香爐,沉水香的青煙嫋嫋升起。


    輕薄綿韌的高麗紙糊了窗欞,一片雪白透亮的天光映到房中來。


    見她愣愣地望著窗戶,玉塤輕聲道:“姑娘,昨夜下了大雪,今早兒才停呢。”


    果然,外麵傳來漱漱聲,小丫頭們在掃雪了。


    “您要去看看嗎?一會兒小丫頭們掃完了。”玉塤又道。


    曹見素下意識搖頭。


    若是以前,她最是愛雪,每年下雪,總要上梅山賞雪。


    可如今…曹見素不會忘了,那是個大雪夜,衣衫單薄奄奄一息的她被人用一張破竹席裹著,從曹家抬出來,扔到城隍廟任她自生自滅。那種刺骨的寒,似乎浸入了她的靈魂,一迴想就不禁發抖。


    曹見素用被衾將自己整個包裹起來,“伺候我穿衣裳吧,一會兒還要去禮佛堂給老太太請安。”


    曹見素一醒,一室丫頭都動了起來,伺候她洗漱梳妝。


    大雪飛了一夜,整個望京都白茫茫一片,無數嫋嫋青煙升起,寂靜了一夜的望京城裏滿滿恢複生氣。


    “老太太,昨晚上我一夜沒闔眼,真是老天有眼,還能將見素找迴來。”


    說話的是二房太太,周氏。她雙眼青黑浮腫,麵上卻容光煥發,一臉的喜色。她好不容易睜眼捱到天亮,過來的時候,高氏還在梳洗,早膳都還沒用。


    高氏卻默然不語,仿佛沒聽見似的自顧自喝著銀耳鳳蓮粥。


    周氏笑容隱下去,拿不準高氏是個什麽意思,也不敢再說話。


    過了半晌,高氏將粥喝完了,將粥碗放下,接過一旁候著的白梅遞上來的手絹擦了擦嘴,又漱了口。


    “你的意思是把人接進府來?”高氏終於開口了。


    一聽這話,周氏心裏‘咯噔’一聲。老太太是不讚同將見素接迴來?


    “當然了,娘,見素飄零在外十年,如今找到了她,自然是要將她接迴來。”周氏話裏表示了她的決心。


    “那四姐兒那邊你待怎麽辦?”


    周氏昨晚上想了這個問題想了半宿也沒想出個章程來,如今高氏這樣咄咄一問,她支吾道:“...想來…見素是個好孩子,她能理解的。”


    高氏鼻子哼了一聲,顯然是不同意。


    半晌,高氏才又開口:“我看不成,明年四姐兒就要出嫁是陳大人家的兒媳了,這個時候若是讓她對曹家離了心,你知道輕重的。我看不如這樣,要接迴來也可以,先說是表姑娘,等明年四姐兒出嫁了,再將她的身份公之於眾,四姐兒到時候都已經是別人家的人了,也不會有太多想法。”


    周氏一聽就急了,她親生女兒在外受了十苦,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還要讓她受委屈,這她絕不能同意。


    “娘,四姐兒是個良善的,曹府養了她十年,她絕不會因為這件事就對曹家離心。我已經派人去請四姐兒了,一會兒她來了,我會好好跟她說。”


    正在喝茶的高氏聞言將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看著周氏冷笑,“老身竟想不到,如今這曹府已然是你周氏在當家了!”


    高氏積威多年,這一發怒,周氏不自覺地縮了縮,可想著自己的親生女兒,愣是頂住了高氏的氣壓。


    正在這時,二等丫頭忍冬打簾進來,“老太太,四姑娘來了。”


    高氏冷冷地著看了周氏一眼,周氏心虛地別開頭。


    “請四姑娘進來。”高氏沉著臉道。


    曹見素立在正房門前的屋簷下,看著院中開得煞好的紅梅,一時間走了神。


    在鋪天蓋地的大雪中,枝頭紅梅凜然綻放,紅得曜目,美得驚心。


    “四姑娘,快請進去吧,外頭冷。”


    “這紅梅真是好看。”曹見素轉身笑道。


    忍冬抬眼,卻撞進一雙冰冷的寒眸中,她不覺周身一凝。


    明明四姑娘是笑模樣啊。


    鬆香替她打了簾,曹見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進去了。


    周氏站起身來,看到渾身攜著寒氣的曹見素一步一步走進來,心裏不覺有些意味難言。她親自迎了上去,替曹見素解開雪白的兔毛披風,責怪鬆香,“這大冷的天,怎麽不給姑娘帶頂氈帽?”


    鬆香不敢頂嘴,隻得跪下認錯。


    曹見素笑著道:“是我不想戴,母親別怪鬆香。”說完她笑盈盈地上前給高氏行了禮。


    高氏叫她坐到身邊,細細地問了房中的衣物被衾炭火可足之類的,又有丫鬟送了香茶。


    周氏訕訕地坐在一旁,不知該怎麽開口。


    曹見素心裏門清的,這世和上輩子一樣,一樣的日子,她知道周氏大清早就派人過去請她是為了什麽。


    “母親昨晚沒有休息好嗎?”曹見素關切地望向周氏。


    周氏心裏一喜,正愁不知該怎麽開頭,曹見素就自己問上了。


    “正是,”周氏望了高氏一眼,高氏眉心已然蹙緊,周氏心下一橫,道:“說來這事與你有關。”


    曹見素裝作奇道:“怎麽與我有關?”


    周氏起身坐到曹見素身旁,伸手輕撫著她的頭發,“見素,母親待你如何,你心裏應當有數,你要知道,不管發生了什麽事,你都是母親的好女兒。”


    “來了。”曹見素心裏說。


    不等曹見素說話,周氏將十年前的事說了一遍。


    “十年前,曹家女眷一道去白馬寺禮佛,寺旁有個廟會,四姐兒在馬車上瞧見了,鬧著要去看,我見她鬧得兇,心下一軟,就命三個仆婦抱著她去看,誰知這三個短命的沒看住四姐兒,叫人抱走了。這你應該知道。”


    曹見素心知這是周氏做的鋪墊,點點頭,“我自然知道,後來隔了兩個月就將我找了迴來。”


    “不,見素,雖然我多了一個好女兒,但是四姐兒並沒有被找迴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曹見素配合地睜大眼睛,“娘,您是說…您是說我不是您的女兒?”


    周氏抱住曹見素,“傻孩子,你當然是娘的女兒,娘的另一個女兒,現在也找到了。”


    高氏默不作聲,暗自打量曹見素的神色。


    曹見素被周氏緊緊地抱在懷裏,她身上的暖意傳過來,卻讓她感覺刺骨的涼。


    這十年周氏待她真當親生女兒。吃穿用度,一律沒有少過她,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好母親。可後來發生的那些事,讓曹見素徹底寒了心。


    曹見素前世一直覺得周氏後麵對她的冷漠情有可原,甚至在她幫著真正的四姑娘曹泠玥將她往死裏整時,曹見素念著養育之情,也沒有怨恨她,隻是失望之極。沒想到曹見素死後,虛空中,她看到一本書在一頁一頁緩慢地往後翻,她好奇之下上前翻看。


    這才知道了一個驚天秘密。這本書就是關於曹泠玥的,從她出生到走丟,甚至到養父母家生活日常的點滴,事無巨細。書中間是曹泠玥迴到曹家後生活的記錄,這其中就有隻言片語是關於曹見素的。原來曹泠玥是這本書中的主角,她就是個墊腳石,連女配都稱不上,隻能算是炮灰。


    她死後,曹泠玥嫁給了權貴,後麵的書頁就翻不動了。


    但在前麵的書頁中,曹見素也知道了一個驚天秘密,原來周氏從頭到尾都知道曹見素不是她的女兒,甚至當年是周氏設計命人將她從親生父母身旁奪走!


    周氏當年丟失愛女,痛不欲生,周二老爺當年外放做官,帶著周氏一道去了富饒的揚州府做縣令。周氏依然萎靡不振,一次在街上看到了和曹家女兒模樣極其相似的曹見素,恍然以為找到了自己的女兒。後來發現不是後,周氏心痛之餘,心裏滋生了一個邪惡想法。


    她重新找到了曹見素他們一行人的下落,命了婆子將曹見素偷偷抱走。


    曹見素小時候真的和曹泠玥長得太像了。曹見素一開始被抱過來的時候,還一直哭鬧不止要迴家,周氏擔心她在二老爺麵前將事情說穿,一不做二不休,喂了曹見素猛藥,讓她失去了所有記憶。


    周氏對外宣稱自己女兒找迴來了,對自己也常那樣說,久而久之,周氏自己都深信不疑了。


    這些是曹見素死後才知道的。當年周氏怕事情敗露,準備將抱走她的那個婆子殺了滅口,誰知那個婆子命大沒死,後來還找上了周氏,雙方沒談攏,鬧得望京城中人盡皆知。


    那都是曹見素死後的事了。


    重生後再看周氏,曹見素隻覺得惡心又憤恨。若不是這個女人的自私,她又如何會流落到曹家來,還落得前世死於非命的下場。


    也虧得前世那個婆子大鬧曹家,曹見素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曹家人要麽自私如周氏,要麽勢利如高氏,要麽狠毒如大房許氏,曹家人似乎都有一個自私又薄涼的通性。這曹四姑娘,不做也罷。隻是前世她受的罪,曹見素還是要討迴來的。


    “難道四姐兒就是昨天母親迎進來的那個姑娘?”曹見素收不住震驚般地問道。


    高氏眼簾豁然高抬,嚴厲地掃向周氏。


    周氏愣住,這事素姐兒怎麽知道?


    “你將人都接到府中了?”


    高氏話語中冷意任誰都聽得出來,周氏心中暗自叫苦。她是做了兩手準備,一是來和高氏商量,高氏能同意就最好,最壞的結果是她不管不顧將泠玥的身份抖出來,但那樣會徹底得罪高氏,泠玥說不定也會被高氏記恨上,這得不償失,但是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如今看曹見素沒有反對的意思,她不打算用那個方法了,誰知道曹見素竟然知道她悄悄將人接進來,還當著高氏捅破了。


    周氏當年痛失愛女,就可將別人家的女兒搶來當自己丟失的女兒養,如今親生女兒找迴來了,她自然為了將曹泠玥接迴來也豁得出去。


    周氏這樣的做法,任誰都知道她是先斬後奏的意思。曹見素聳聳肩,擠紅了眼眶,“母親,女兒能做您十年的女兒,已是萬幸。萬不會對四姐兒迴來有什麽反對之意的。父親請西席女先生教導女兒仁義禮智信,女兒如何會不懂道理。四姐兒是曹府的血脈,接迴來是理所當然,女兒不會不懂事,母親請放心。”


    這一席話說得曹見素想起了前世的種種,倍感心酸,不由落下淚來。她本該在親生父母膝下承歡,卻身世淪落,一席破竹簾裹身,慘死城隍廟。


    一時間,前世在城隍廟裏等死的場景浮上心頭,讓她通體發涼。


    高氏眼神不善,周氏連忙解釋道:“老太太您聽媳婦說,媳婦不敢有別的意思,接四姐兒進京也匆匆忙忙的,不敢將她安置在別處,這才將她接進府中的。還有素姐兒也不要多想,母親與你雖無生恩,到底養了你十年,情分早已和親生差不多,你不要怪母親。”


    曹見素一邊擦著淚,一邊低聲道:“母親言重了,我怎會怪罪母親,當年若不是母親將我找迴來,我能不能活命都是兩說,哪裏敢怪罪母親呢?”


    曹見素提到當年,周氏心虛地別開眼,隻喏喏道:“你不怪母親就好。”


    “母親,不知道四姐兒現在何處?我想見見她,到底是我雀占鳩巢,我要跟她好好賠罪。”曹見素眼角還含著淚,神情看著極為真誠。


    高氏聽了,冷冷道:“既是如此,就將那孩子帶過來吧,一會兒她們都來了,也一塊見見。”


    周氏聞言大喜,幸而有曹見素幫腔,不然老太太未必會輕易同意將泠玥接進府來,思及此,她感激地看了曹見素一眼。


    曹見素感受到周氏目光中的感激,心裏冷冷一笑,本來曹泠玥才是曹家的姑娘,不管前世今生,她都不會阻止曹泠玥迴來。周氏對她感激,進而也覺得對她愧疚,想補償她對她更好。可恰恰是這樣,讓曹泠玥越發視她為眼中釘,非得將她拔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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