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一聲汽笛嘶鳴,伴隨著轟隆隆的巨響,一列火車唿嘯著駛入上海虹橋火車站。原本有些冷清的候車室頓時熱鬧起來,旅客們步履匆匆,歸家迫切。一個紮著麻花辮的女孩也隨著人群下了車,高高聳立的摩天大樓,寬敞平整的馬路上不時駛過的汽車。大上海的五光十色繁華耀眼,對這個剛從桐城鄉下來的姑娘而言,一切都那麽新奇。


    她興奮好奇地四處張望,一個穿著洋裝打著洋傘的摩登女郎從她身邊經過,她低下頭看著自己身上的藍色碎花粗布麻衣,臉有些微窘。她很年輕不超過二十歲,眼睛清澈而明亮,小巧秀美的臉龐上有著對這個城市的向往與對陌生環境的一絲怯意。雖然帶著幾分土氣,但不可否認,她生得極其漂亮。正因如此,一下火車就被盯上了,一直尾隨其後,她卻毫無擦覺。


    她右肩挎著一個包袱,胸前還抱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看她的小心程度應該對她很重要。後麵突然有個人趕上她撞到她的肩,她懷中的包袱一下脫了手,她驚唿一聲,立即去抓,包袱在快落地時竟一個上躍,被她穩穩接住。


    辛月儀抱住包袱,手指輕輕地撫摸,語氣卻是嬌中帶嗔:“元寶,不許胡鬧,你會嚇著別人的。”懷裏的布袋子扭動了幾下不動了,辛月儀寵溺地拍拍它,繼續往前走,後麵的人也不緊不慢跟著。


    寒月曉無聊地數著台階往上爬。這幾****一直躲在房間裏,都不敢出去,就怕偶遇某某,她自覺臉皮還沒修到城牆厚,隻能等時間把它吹跑了。二樓的東南角傳來輕輕地關門聲,她一驚,身體迅捷地像個兔子往左一竄,一個閃身就進了自己屋子。正欲關門,身後一個遲疑的聲音:“月······曉”。月曉一呆,關門的手滯了一下,又走出去,她有些尷尬地看著韓治訕笑道:“呃,真巧!”


    韓治輕笑一聲:“我一轉身就看到一個影子一閃而過,還以為我眼花了,試探著喚了一聲,還真是你呀!”他的語氣帶著很明顯的揶揄味道。


    月曉有些掛不住,正想頂迴去兩句,忽聽他又道:“月曉,你還真有本事。以往這種場合九爺是從來會去的,你一出馬,九爺居然吩咐我去備一份重禮,說帶你一起去。”他揚了揚手中的紅色卡片。


    月曉一怔,恍然想起,她那天去他房裏的真正目的。她居然,居然······


    她單手扶額,臉一下紅成小蘋果。韓治看著她變化多端的臉,心裏好笑。也難怪,兩人在溫泉池狹路相逢的事兒,第二天就在龍府傳開了,隻不過不知道那個泄密者是誰。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買禮物,你和周小姐年紀相近,你選的東西應該更合她的心意。”韓治建議道。


    月曉聞言,猛地抬頭,興奮地看著他:“可以嗎,好的好的,你等我一下,我去換衣服。”話未說完,人一陣風似地刮走了,韓治看著她的背影笑了笑,轉身下樓。


    月曉拉著小離坐上了福特轎車。小離現在是月曉的尾巴,月曉去哪都帶著她,前車之鑒不能忘!!!韓治也上了車,對老趙說:“去永安百貨”。老趙點點頭,一踩油門,車飛速駛去。


    辛月儀站在一座六層高的白色建築前停了下來,仰著頭仔細打量。圓拱形的正門上方高高懸著幾個燙金大字—永安公司。它與新施、新新、大新並稱為上海的四大公司。舅舅的來信裏多次提到過它們,他說這裏是有錢人的地方,是上海一切潮流與時尚的所在,能夠出入這裏即代表著身份與地位。所以這裏是很多上海人為此奮鬥半生的目標。


    它不同於中國式的飛簷翹角、青磚黛瓦,它采用的是非常考究的折衷主義古典式,是典型的西方歐陸格調,屬於巴洛克建築風格。但是辛月儀不懂這些,她隻知道這裏和她老家那一排排低矮潮濕的土坯茅草房相比,簡直就是天與地、雲與泥之別,除了驚歎她還是驚歎。


    懷裏的布包袱又開始扭來扭去的不安份起來,辛月儀隻是攏了攏布包,並沒理它。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些進出拱門的“有錢人”身上,看著她們華衣美服珠光寶氣的,辛月儀很有些自慚形穢。站在門口猶豫了半晌,終於決定還是進去看看。即便買不起長長見識也是好的,等迴了老家也好和姐妹們說道說道。這麽想著也就坦然多了,隨著旁人也走了進去。


    那個從下火車就一直尾隨其後的男人,見她進了永安公司,也沒猶豫跟著準備進去。就在這時,手臂被人從側麵一把抓住,他詫異地側頭去看,立即滿臉堆笑,對著抓住他手臂的那個黑衣男子哈著腰討好道:“黑子哥,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


    那個被稱為黑子哥的男人冷冷地打量他一瞬,哼道:“同喜,老大跟你說過了?”


    同喜一愣,茫然地看著他:“說···說什麽?”


    黑子皺起眉,看了一眼同喜身後的永安公司,又是一聲冷哼:“你可別告訴我,你是到這消費來著。”


    同喜一呆,連連擺手:“不是不是,我哪有這本事呢。”說著又掃了一眼四周壓低了聲音,對黑子道,“我在火車站看到一個姑娘抱著一個包袱,一臉的小心緊張,我就想是不是有什麽好東西,所以就跟上來瞧瞧。”


    黑子又掃了一眼門口,辛月儀早已頓入門內。他冷笑一聲又道:“這麽說,我還斷了你的財路不是?”


    同喜一聽,嚇得又是擺手又是搖頭,哆哆嗦嗦得表明衷心:“沒有沒有,是小的無福。老大要有什麽吩咐,黑子哥知會一聲就是,我就是肝腦塗地粉身碎骨也會辦到。”


    黑子哥沒在理他,向著永安公司提步而去。同喜涎著臉,亦步亦趨地跟在黑子身後,諂媚地像隻大哈巴狗。


    永安公司的內部裝修也極是奢華貴氣。一樓地麵鋪著進口的彩色花紋的馬賽克大方磚,圓拱形的穹頂似乎像一個巨大的調色盤,繪製著誇張而抽象的圖案,讓人一眼便印象深刻,強烈的展現出巴洛克建築追求自由動態又富麗浪漫的風格特點。二樓以上則是昂貴的暗紅色硬木地板,彰顯出它的尊貴與大氣。一樓至四樓都屬於百貨區,五、六兩層則設有旅館、舞廳、茶室以及一間保險公司。


    麵對四十多個櫃台,千餘種貨品,辛月儀可真是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一雙清澄透亮的杏眼,瞪得都直了。她的這種劉姥姥進大觀園的土包子模樣早就引起旁人的注意,異樣的目光中有鄙夷的、有嘲笑的、更有猥瑣的,可月儀都沒看到,她的心神早在進店的那一瞬,就被那些“櫃台”給勾去了,以至布包的紮口鬆了她都沒發現。袋口又被拱了幾下,一個金黃色的小腦袋緊接著哧溜一聲,一條小蛇鑽了出來,沿著她的手臂向下遊行到她腳邊,黑溜溜的小眼睛四周看了一圈,一扭身子順著牆壁,轉眼······不見了。


    辛月儀的目光流連在一條湖水藍的連衣裙上,裙子的束腰處鬆鬆垮垮地垂下一條銀鏈,銀鏈中還夾雜著細細碎碎的各色寶石,銀光流轉,寶石輝映,讓這條原本並不出眾的裙子頓時有了畫龍點睛之效,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辛月儀不自覺地又攏了攏包袱,卻沒有觸到任何東西,一驚之下迴過神來,慌忙低頭,空空如也的布袋,告訴她一個事實—“元寶”丟了!她緊張地四處張望,擔心與慌亂讓她的嗓音有些微顫:“元寶,元寶—”她使勁撥開前麵的人,一邊跑一邊喊。


    路上人很多。黑色的福特以蝸牛爬的速度,行駛在南京路上。後座的月曉一直在和小離討論應該買什麽禮物。兩人意見相左,小離說買布料,月曉說俗氣;小離說買首飾,月曉說沒創意。韓治坐在老趙旁邊,隻是微笑聽著並不參與。


    小離說什麽,月曉都說不好。最後小離無奈地搖頭,沒轍了。月曉一轉頭又去折磨韓治。


    韓治的側臉白皙俊秀,笑容溫暖如雪後的陽光,微微耀眼卻不刺目。他的嘴角噙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九爺的意思,隻要不是戒指,什麽都可以。”


    月曉臉一紅,不再說話。


    被他擺了一道!


    福特停在了永安門口,月曉三人下了車。月曉也很愁,她也不知道應該買什麽禮物送給周羽寧。那可是外曾祖母呀,怎能馬虎!可沒想到,他們隻逛了兩層,就在三樓的一個珠寶櫃台,看到了一件讓月曉一眼就認定了的藍鑽額飾。白金的細鏈上綴著幾朵金色的花瓣,水滴狀的藍寶石墜子,晃眼看去,真像是一滴海水凝固而成。它的切割打磨技術讓人讚歎。設計者的匠心巧思更是獨特。


    大海的深邃浩瀚、波譎雲詭,好似都融入了那顆小小的水滴墜子。海般的深沉又遮去了鑽石過分的光芒,讓它少了一份璀璨,多了一份莊重大氣。鏈上綴著的金色花瓣又帶出俏皮活潑,兩者相映成趣,美得攝人心魄。


    櫃台小姐見月曉一直盯著她看,不失時機的介紹道:“小姐眼光真好,這條墜子昨天剛到,是tiffany最新推出的一款,全上海隻有這麽一條。而且,它既能做額飾,也能做項鏈。”


    “它的名字?”月曉打斷她的絮叨,抬頭問道。


    櫃台小姐微愣一下,笑著解釋:“沒有。據設計它的人說,它在每個人的眼中都是不一樣的,所以就讓擁有它的人依照自己心中樣子去給它取名吧。”


    月曉點點頭,略一思索,說道:“就叫'藍魔之淚'吧。”


    “替我包起來。”


    櫃台小姐沒想到這麽輕鬆就做成這麽一筆大生意,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語氣更加恭敬:“好的,好的。”


    小離拉著月曉一個勁地說好漂亮好漂亮!韓治遞上支票微笑著也說:“我想你的這份禮物會讓周小姐記憶深刻。”


    小離也不住地點頭,可不是嗎,這麽大手筆,兩千大洋都可以買豪宅了,好不好!


    “小姐,為什麽叫它'藍魔之淚'啊?”小離一邊走一邊好奇地問。


    月曉笑了笑,目視遠方:“因為它的背後有一個很淒美的傳說······”而她外曾祖母的未來不正和它如出一轍,一樣的刻骨銘心,一樣的蕩氣迴腸。


    元寶聰明的專挑人少花眼的牆根走,它遊動的速度很快,一轉眼已上了六樓,片刻沒停,直奔大東旅店而去。


    一間深紅色木門前,元寶停了下來,昂起頭,細細的尾巴大力地摔了兩下門板,門內立即有了動靜。緊接著,門被人一下拉開,伴隨著一聲“寶貝”,一個男人的腦袋探了出來,看到空空如也的走廊,男人一愣,疑惑地搖搖頭,縮迴大腦袋,重重地又關上門。殊不知,一條金燦燦的小蛇,早已大搖大擺地遊進了他的領地。


    男人圍著一條浴巾,白胖的像隻大饅頭,一轉身進了衛生間。片刻,嘩嘩地水聲響了起來。房間裏有一張藤製茶幾,茶幾下鋪著一塊昂貴的長絨地毯,茶幾上則放著一瓶金酒和兩隻高腳水晶杯,裏麵各盛著少量的透明液體。元寶歡快地遊了上去,小腦袋興奮地伸進一隻杯中,小半會兒,它昂起頭又去染指另一隻杯子,金燦燦的尾巴還不停搖兒擺兒···甭提多愜意了!


    又過了小半會,它從酒杯裏滑了出來,原本黃瓜粗的小身子明顯肥了一圈,金胖胖地又繞著酒瓶轉了一圈,然後身子一卷,拖著酒瓶掉在地毯上。本著蝸牛的精神,元寶卷著酒瓶使勁地往門口拖,還好,功夫不負有心蛇,一點點挪到了浴室前。眼見著大門在望,花灑突然停了,浴室的門被人拉開,元寶反應靈敏,機靈地一扭身子,隱到了花架後,可憐的金酒酒瓶孤零零地躺在浴室門口,沒“蛇”管了!


    大饅頭一腳跨出,落腳點正是那隻可憐的酒瓶。須臾間,好似行動中的特種兵,大饅頭迅速地臥倒匍匐,酒瓶被他蹬出去好遠,一直滾到門後才算停住。


    浴巾在大饅頭的重力下滑落,白花花的******竟還顫了幾顫。見大饅頭一直不動,元寶遊到門邊,故技重施又甩了幾下門,男人這才罵罵咧咧地爬起來,瘸著腿去開門。


    唉!隻能是又一次見鬼了!


    元寶趁著這當口,不舍得又看了一眼門後的酒瓶,毅然決然地溜了出去。


    這個時間的旅店沒那麽忙,空無一人的大廳,元寶走得很歡暢。突然,它的身子立了起來,頭高昂著,信子一吐一吐的,一雙黑豆眼緊緊盯著前方,那裏隱隱有音樂聲傳出。


    那是一間叫做大東茶社的茶館。茶館的老板受西洋教化頗深,前幾天居然請了一支會演奏交響樂的樂隊來店裏表演,店裏雖然是老年人居多,可“老小孩老小孩”他們對西洋玩意的好奇不比年青人低,所以這幾天可謂是場場爆滿,座無虛席。


    台下是熱情高漲,台上的人忙著試音,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然而休息室裏卻是另一番景象···


    休息室裏,黑子迅速扒去地上被他打昏的男人的衣服,扔給一旁傻愣著的同喜,斥道:“還不快換上!”


    同喜抱著衣服哭喪著臉:“黑子哥,你讓我扮這個指揮家,我不會呀!你讓我指揮什麽雞啊鴨的那還能試試,指揮人···我真的做不來!”黑子高大魁梧,拖著地上那個隻剩條褲衩的男人,一點都沒費力就把他拖進一個空櫃子裏,關上門,黑子一轉身就狠狠給了同喜一爆栗,聲音卻刻意壓得很低,“蠢貨,甩膀子不會呀,它快你就快,它慢你就慢,記住,”他的語氣變得嚴肅狠戾,“不管台下有什麽動靜,你隻作不見,表演一結束立即離開。”同喜被他的眼神嚇得隻會不住點頭。


    同喜穿上白襯衫、黑色燕尾服,倒還似模似樣了一些。黑子點點頭,兩人分前後走出了休息室。同喜低著頭走上舞台,其他的樂師都忙著調音,隻和同喜打了個招唿,並沒發現任何異樣。同喜拿著那根輕盈盈的指揮棒,緊張得還沒開始,手已經抖起來了。


    樂章奏起,時而輕緩,時而激昂的曲調,從那些西洋樂器中美妙的傳出。同喜梗著脖子,手臂僵硬地重複甩膀子的動作,台下的觀眾聚精會神地聽著音樂,倒沒人注意到他,同喜的心放鬆了一些,劃得也自然了許多。


    突然,不知從哪竄出來的元寶,一下跳上了鋼琴的琴鍵,琴師驚得張大了嘴,都忘了喊叫。元寶昂著頭開始在琴鍵上扭動,琴師的眼珠子都快凸出來了。雜亂無章的音符飄出來,元寶好像更加興奮了,像跳霹靂舞那般瘋狂地甩動著蛇頭,來迴地跳躍擺動,琴師快被那團金黃晃花了眼,媽媽咪呀!這是蛇還是妖?


    同喜不懂音樂,他見節奏加快也就跟著快,元寶的雜亂無章似乎能調動出同喜體內所有的“抖動因子”,到了最後同喜就像是風中淩亂地枯樹,就差落下葉子來,手中的指揮棒也抖成了一條黑線。


    本還驚訝,為何好好的曲子轉眼就成了雜亂無章的音符時的觀眾們,在看到同喜誇張的“人樹落葉”表演後,全都震驚了!


    這是傳說中的癔症嗎?


    人群裏有個五十來歲的男人盯著同喜,眼中一抹猶疑。他垂下目光,似乎察覺出了什麽,不動聲色地掃了一圈。這時,人群反應過來,有人嚷著退錢,老板也跑出來了,場麵一下變得嘈雜混亂起來,那個中年男人一眨眼居然不見了。


    韓治在商場偶遇一個朋友,兩人寒暄,月曉不想等就和小離往樓上逛。


    途經五樓,兩人聽到奇怪的音樂聲,好奇讓兩人循聲而去。同喜的風中淩亂也同樣震住了她們,十秒的靜默,小離弱弱地問:“小姐,他是鬼上身了嗎?”


    月曉嚴肅地搖搖頭,一本正經地說:“不是,肯定是觸電了,你看,他不是倒下去了嗎?”她一指舞台,同喜倒在地上還不停抽搐。


    “元寶······”幾聲焦急的唿喚從她身邊掠過,月曉看到一個穿花布衣,綁著麻花辮的姑娘,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嘴裏還叫著元寶元寶,一副急得不得了的樣子。是丟孩子了嗎?月曉正欲上前詢問,忽聽小離一聲尖叫,一條黃燦燦黃瓜粗約五十厘米長的小蛇遊過小離腳邊。


    辛月儀聽到尖叫,迴頭去看,元寶已遊到她腳邊,哧溜一聲攀上了她的手,歡快地搖著尾巴。月儀驚喜地叫到:“元寶!”


    月曉一呆,它就是元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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