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件事。”


    庫洛洛又抓住莉迪亞的手,與她十指相扣。


    “是什麽?”


    莉迪亞迴頭,耐心、毋寧說憐愛又眷戀地看著他。


    庫洛洛張了張嘴,難得有些踟躇——就像俠客說的,他這件事做得多少有些沒勁。


    “等我迴去,莫羅家族就會對厄裏斯家族動手。”想來想去,他決定從頭說起。


    莉迪亞的神情溫柔又鼓勵。


    “哈維·莫羅準備了十年,這次就要一舉把厄裏斯家族打垮。隻有在他活著的時候徹底擊敗了這個最大的對手,等他死後,莫羅家族才能有喘息的時間。”


    “我們一定會贏,但厄裏斯家族也一定會拚死反擊。所以……”庫洛洛看著莉迪亞的眼神完全就是在看他愛逾性命的珍寶,口中平靜的話卻很殘酷,“他們不會放過任何打擊我們的機會,而我卻在這種時候跑在二區看你。”


    他已經比她高了一些,此時微微向前傾身,一隻手在她腦後撫摸著她的頭發,與她四目相對。


    隻要是明眼人,都會知道她對他有多重要。


    “厄裏斯家族現在還沒反應過來。一旦等他們被逼急了,必然會派人來抓你——隻是我不知道會派出多少而已。”


    到那時,幻影旅團與莫羅家族的緊密聯合已經暴露無遺。而她,是蜘蛛孤懸在二區的一根最脆弱節肢。又是他,旅團團長不惜在這種時刻還跑來親自蓋章過的摯愛之珍寶。


    “我把你帶入危險中。”


    庫洛洛按著她的頭發說。


    最可怕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有幾分是故意的——他還不至於想念莉迪亞到,非得在這個節骨眼上親眼見她一麵不可。


    庫洛洛沒法在這一點上欺騙自己。他也不肯欺騙莉迪亞。


    “一個人的垂死掙紮都不可小覷,何況是厄裏斯這樣的家族。惡魔被逼入絕境的瘋狂報複會是很可怕的。我們不能知道厄裏斯家族所有的底牌。因此,為了不讓到時候的局麵脫離掌控,我們需要預先給他們留出一些發泄的出口。”


    莉迪亞就是這樣一個出口。


    某種程度上說,她是誘餌,也是個明晃晃的靶子。


    這是庫洛洛心底最隱秘的思考,完全出於理智的判斷,所以同樣理智的俠客一眼就看透了。


    庫洛洛不必再說得更透了。他知道莉迪亞能明白。


    他看著她,插在她發絲間、抵著她頭皮的指肚因為等待而變得僵硬。


    莉迪亞輕輕地“嗯”了一聲。


    她垂眸消化了一瞬這個消息,然後很快又重新對上他的凝視。


    “我知道了。”我是一個靶子。這話有些難聽,她沒說出來,微微皺了下眉,但在庫洛洛緊張的注視下,很快又重複了一遍,“我知道了。”


    語氣甚至比之前更加溫軟,如同帶著安慰。


    “這是任務吧?”


    她坦蕩地問,卻見庫洛洛的表情嚴肅到可以稱之為僵硬,換了說辭:“我是說,嗯,你需要我這麽做?”


    “也不是……”他糾結道,“你和我走也可以!”


    ——在我身邊,我會保護好你,誰也不能傷害你。


    莉迪亞笑出聲來。她握住庫洛洛的手,讓他別那麽緊張。


    “沒關係,我在這裏很安全。”她真的在安慰他,“首先,二區是白夜盟的地盤,沉星會庇護我——聯合莫羅家族對我們和白夜盟的關係不會有太大影響,對嗎?”庫洛洛點頭。


    “這是其一。厄裏斯家族想要把手伸進二區,實力就已經削弱了。其二,小山是流星街內外勢力匯聚的一個焦點。就算厄裏斯瘋了不管不顧,這裏也不是那麽好進的。不是說你啦,總之,教官們不是吃素的——他們有對外保護我們的責任。”


    庫洛洛深深地看著她。


    “最後,我倒覺得,再沒有比這裏更安全的地方啦。”莉迪亞輕鬆笑道。她說著拉出自己掛在脖頸上的銘牌給他看,那上麵還閃爍著最後一顆能量石,瑩瑩紫光流動著庫洛洛的念。


    “你看,這就是一條命啊。”她指著那顆能量石對庫洛洛道,“還有哪裏能讓人隨身帶著好幾條命?你要是不放心的話,再給我一顆能量石啊?之前那顆讓我拿去做別的了。有了這個,我就可以在小山一直活下去,容錯率很高。”


    “雖然每顆碎片好像隻能充能三次,但我現在在小山,多少也算個小頭目啦!”莉迪亞故意說得像俏皮的玩笑,“想要銘牌還是有很多的。到時候我脖子上掛一個,腰裏別一個,褲兜裏塞兩個……鞋子裏再藏一個!”


    她看著庫洛洛的眼睛裏充滿笑意,笑語盈盈地幾乎是在哄著他,“隨身帶著這麽多條命,哈哈,我簡直比烏龜還硬了!想死都很難呢……”


    “別胡說。”


    庫洛洛探身,緊緊地抱住了她。


    “別胡說……莉迪亞,你不會有事。”他埋首在她頸間,聲音發澀。“對不起。”


    莉迪亞沉默了幾秒,抬手揉了揉他的頭發。庫洛洛的發絲濃密,搭在額前很柔軟的樣子,摸上去才知道手感生硬,就如他這個人。


    “為什麽說對不起?”她放輕了聲音,仿佛怕驚嚇到他,很溫柔地問。


    “我讓你置身險境。”他像犯錯的孩子,老實迴答。


    這是庫洛洛所接受不了的。


    他們成長的經曆太特殊,以至於庫洛洛把莉迪亞的安危與他個人的能力與尊嚴都劃上等號——讓莉迪亞受到傷害,就代表著庫洛洛的弱小無力,甚至是他的屈辱。


    他確實在拚了命地保護她。


    曾經,弱小的庫洛洛隻能躲在莉迪亞的身後,靠她的能力抓住一個個生存機會的尾巴喘息。那時候,保護她就是保護他自己。


    現在——當他已經不需要這麽做的時候——庫洛洛也再沒有辦法把莉迪亞和他自己分割開了。過去像滾燙的熔爐,將他們兩個毫不留情地融化了重鑄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庫洛洛早就清楚自己的性格:理智壓倒感性、近乎本能地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也從來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好。


    正是這些特質讓他從無數次危險中存活下來。他冷靜,聰明,果斷;目標明確,思路清晰,執行力強;富有領導力,是同伴信賴和追隨的對象。


    他天生就懂得如何解決問題,如何做出選擇。


    他相信他的理智從不出錯,思維判斷的速度已經快過直覺。


    隻有對莉迪亞的感情會令他產生動搖。但在此之前的每一次,他最終都選擇了理智,無論結果好壞。


    在陰冷的下水道裏,他目送她的背影跑遠,明知道她被抓住後可能會遇到什麽,卻還是那麽像落水狗般地死死看著,咬緊了牙關一言不發。


    在漫天交織的炮火裏,他放棄了穿越火線去尋找莉迪亞,任由她孤零零地留在鬼柳公館,最後跳進水流洶湧的暗河裏賭命逃生——那一次以為她被淹死時,他幾乎瘋了,痛苦和懊悔把莉迪亞的名字血淋淋地刻在心上。但就算再重來一次,他相信自己還會這麽選——在當時,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就算屈辱和悔恨在後來像是打斷了他全身的骨頭……


    在南分會,感染上丹妮卡病毒,以為自己命懸一線時,他騙瀕臨崩潰的莉迪亞他一定會活下來。嘴上說得那麽肯定,其實心裏知道完全是在撒謊——他隻是想讓莉迪亞乖一點,別讓她的悲傷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別讓她就此失控,卻管不了他死後被現實戳破謊言的莉迪亞該怎麽辦。


    他那時候多麽坦然!


    但現在不一樣了。


    庫洛洛想,這是第一次,理智的選擇讓他愧疚,自責,甚至在她麵前抬不起頭來。


    他當然不會故意把莉迪亞置於險地。但他在動身之前,難道不清楚這樣做可能會給莉迪亞帶來的危險麽?


    他心裏一清二楚,卻還是這麽做了。這在當時看來是件順勢而為、利大於害的事。


    隻是他現在後悔了。從看到莉迪亞的那一刻起,他就後悔了。


    他變得隻想把她帶在身邊,藏進懷裏——他覺得最安全的地方,而不是把她放在觸手不能及的遠方。他不能再在權衡利弊後冷靜地看著她吃苦,他開始為自己給她帶來的風險而愧疚、懊惱、甚至焦慮恐慌。


    一旦想到她可能因為他的舉動而受到傷害,他就無法原諒自己。


    他的心變得柔軟,脆弱,敏感而多情。


    “別傻了。人活著不能一點風險不冒。”


    一隻手安撫地揉了揉他的後腦。莉迪亞柔聲道。


    在她看來,庫洛洛這是鑽了牛角尖——他想像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那樣,將她妥善收藏,不遭遇任何可能使她損毀的風雨。但莉迪亞卻不覺得自己有那個需要。


    她應該像一棵樹、一棟建築,堂堂正正地屹立於天地間,經曆任何風吹雨打都是正常的,沒有人需要為此負責,也不能因此就叫她輕易損壞。


    她是一個人,不是溫室裏的花朵。


    甚至,她更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衝鋒陷陣的戰士。


    “庫洛洛,我問你。”


    她推開趴在她肩膀上的男孩,直視著他黢黑的眼睛。


    “你說你來找我是為了禍水東引,讓我吸引敵人的注意,分擔火力。那麽如果現在處於這個位置上的人不是我,是飛坦、派克、或者其他的同伴……你還會有猶豫嗎?”


    “當然不會。”庫洛洛看著她的眼神愛憐橫溢。


    他迴答得不假思索。


    作為同伴,為了共同的目標,執行不同的任務,承擔各自的風險,這都是理所當然的。


    “在旅團,他是頭腦,他們是四肢,四肢要忠實服從頭腦的指令”——這是當初旅團成立時他說過的話。也許在最開始,旅團的成立隻是個偶然,但既然延續至今,他就一直把自己定下的規則牢記在心。


    他們也始終是這麽做的。


    “既然如此,就別讓我成為例外。”


    莉迪亞的話頓挫有力。她深深地看進他眼中,“我也是你的團員,是大家的夥伴。我不需要特殊照顧——如果你有命令需要我完成,告訴我。”


    “我之前問你這是不是任務。”


    她吸一口氣,抓著庫洛洛的手掐緊,不讓他逃避問題:“你客觀告訴我,如果這是一個任務,你從理智的角度評估,我的實力足夠完成麽?”


    “是的。”


    庫洛洛也變得冷靜下來。


    如果這件事的危險性超出了莉迪亞的能力範圍,換言之在他的邏輯裏,她不再是“可能”受到傷害而是“肯定”,那他絕不會做這件事——他的理智就不允許這樣的損失。


    “那就交給我吧!”莉迪亞看著他,笑容燦爛。


    “你是團長,隻要這件事你覺得我能做,我該做,你需要我做,就不要有顧慮地告訴我。我這樣說不是我不自量力,而是我信任你的判斷。所以,你也要相信我……”


    “我不懼風險,也沒那麽弱小。我、”她的唿吸不自覺急促起來,看著他的目光灼然,“我願意做你殺人的刀,防身的盾,所有我能做到的事!隻要你說,我都為你做到!”


    莉迪亞愛一個人,就會把一顆滾燙的心都捧出來給他。


    庫洛洛真的錯了——她從不怯懦,她是狂徒。


    “庫洛洛你記住!我不能躲在你身後!我是你殺人的刀、護身的盾……”


    他仿佛又聽到莉迪亞還稚嫩、帶著哭腔的聲音,飄搖顫抖,又帶著刀鋒般銳意逼人的決絕,從遙遠的記憶裏傳來。


    “別小瞧人了,你以為我在這裏是白費功夫嗎?庫洛洛,我已經變得很強了,未來還會越來越強。所以,也試著依靠我一些吧……”


    和她現實中,帶著溫柔笑意的聲音重合。


    “想要保護你的心情,是一樣的啊!”


    朝陽從她身後升起。


    莉迪亞牽著庫洛洛的手,像個宣誓效忠的騎士,低頭在他手指上輕輕吻了吻,又很快直起腰來。她看著他的眼中盈滿笑意。


    那一瞬,庫洛洛仿佛看到了高挑的枝頭,第一朵絢爛的桃花徐徐綻放。


    霞光萬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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