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迪亞到現在也不敢相信自己逃了出來。


    隻有自己。


    距離旅團出事已經一天一夜,那天晚上她拚了命地往外跑,腦子裏隻有這一個念頭,冷靜得不可思議——言靈給了她極大便利,擦幹全身的血跡、換了鞋和衣裳,她愣是在幾公裏外的一個大停車場裏躲了下來。


    不敢接觸任何有人的地方,她縮在用言靈要來的車裏,蜷縮身體抱緊自己,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這一切到底是怎麽發生的?


    她想不明白,又控製不住自己反複地想。


    一幀一幀地迴溯那短短幾秒,撕心裂肺的瞬間。


    臉蛋幹了又濕,頭痛欲裂,她幾次哭得暈睡過去,又醒來,直到眼淚一點點地流幹,空洞洞地看著天亮。


    庫洛洛……飛坦……瑪奇……富蘭克林……派克……俠客……信長……窩金……芬克斯……麵影……蕾姿……


    幻影旅團。


    度秒如年,哪怕一再告誡自己忍耐,她還是在第二天的夜裏,忍不住跑迴出事的地方一探究竟。


    希冀著庫洛洛能突然出現,告訴她一切都是伎倆,現在沒事了。


    他來找她了。


    就像他說的那樣。


    一個溫暖的擁抱。


    她忽然全身顫抖,難以抑製像過電那樣。


    沒了、全沒了……


    眼前隻有一片廢墟。空空如也。


    兇手不見了,屍體也不見了。


    旅團的屍體、底層被她殺戮的屍體,全都不見了。隻有地上殘留著大片大片的血跡,飛濺的到處都是,淋漓慘烈。


    是假的麽?他們撤走了?還是、還是屍體被搬走了?


    莉迪亞瘋狂地在現場搜索,找到破碎的衣角、被血汙黑的發絲,分辨不出曾屬於誰。她用盡了自己最大的能量握緊,那些碎屑沒能消失……


    不是傀儡。


    她跌坐在地,覺得寒意入骨,半晌才笨拙地抱緊自己。


    頭用力抵住膝蓋。


    她踉蹌著站起來離開的時候,懷裏緊緊抱著一隻肮髒的布熊。


    那是庫洛洛最後送她的禮物,被她在一輛破損轎車的底盤下麵找到。


    在火鍋店後門和傀儡替換時,因為舍不得它和傀儡一起葬身火海,莉迪亞把它取了出來,一直抱在懷裏……直到庫洛洛被從她麵前擊打出去時,倉皇落地。


    現在,小熊曾經柔軟的絨毛已經沾滿了塵土,還有半邊浸透血液結成硬殼,一隻當作熊眼的玻璃珠脫落了,露出變得灰撲撲的棉絮……


    和她一樣的狼狽。


    卻被她那樣珍惜地緊緊按在懷裏,像僅剩的兩個相依為命的可憐兒,在這荒涼的世界裏除了對方以外,一無所有。


    她也確實什麽都沒了。


    ——愛我的人、我愛的人,都不存在了。


    從此往後,就隻有我自己。


    莉迪亞獨自驅車行駛在公路上,默默地、一字一頓地想。


    一筆一劃地刻進心裏。


    兩側雪鬆飛速倒退,逐漸暗下去的天空有一彎小小的月牙升起,暗淡的星辰像雀斑點綴在旁。


    整個世界安靜得令人心慌。


    她心裏像火燎一般地想要熱鬧。在那輛巴士上,旅團的大家吵吵嚷嚷的說笑玩鬧聲,仿佛就迴蕩在耳邊,又遙遠得像正飄往另一個世界。


    還有庫洛洛,總是黏著她的庫洛洛,總是陪著她的庫洛洛。


    她有時候覺得他煩,抱怨他給她太大壓力,甚至在渴望靠近的同時又恨不得和他保持距離……


    但現在她才知道自己瘋狂地需要他、想念他……愛著他。


    可惜什麽都晚了。


    其實她和旅團認識並沒有多久。


    這一路她已經強迫自己仔仔細細地迴憶了和他們相聚的每一天、每一刻。滿打滿算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卻發生了那麽多事。


    久得好像一輩子。


    為什麽要拚了命地來救我呢?


    為什麽就這樣認可了成為同伴呢?


    ……白發如新,傾蓋如故。


    還有庫洛洛,為什麽想起他心就這麽疼呢?


    痛得好像沒法唿吸,整個人被一剖兩半。失去了他,就要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


    ……情不知所起,卻一往而深。


    她有時候也覺得自己瘋了,可能冷靜之後就會恢複正常。


    可惜沒有以後了。


    他們被留在歲月裏,留在最好的時候,留在她的記憶裏……她的生命裏。


    莉迪亞吸了吸鼻子。


    沒有淚水,沒有鼻涕,卻讓她有種難以唿吸的感覺。


    有時候忍不住想,為什麽,命運要對她這麽殘忍呢?得到以後又失去、尚未完全得到的時候就失去,讓她……讓她怎麽辦呢?


    沒有路,硬著頭皮也要走下去。


    絕望到盡頭的時候,自然就升起仇恨。


    害我落到這樣境地的人們,害我失去他們的人們……


    害死了他們的人!!!


    都要償命。


    都、要、死。


    當仇恨像烈火一般在胸膛熊熊燃起。


    就燒盡了孤單、恐懼、迷惘、痛苦,和絕望。


    頂替了被抽離的脊梁。


    她驅車,向流星街而去。


    已經被洗幹淨的小熊坐在她旁邊的副駕駛座上,似模似樣地係著安全帶。


    棕色絨毛就算被洗的發白,也恢複不到曾經的柔順了,脫落的眼珠也沒有再補上,光禿禿地露著棉花,像難以愈合的傷口。


    現在就隻有它陪著她了。


    莉迪亞有時候會和它說話,把它當成庫洛洛那樣地說話。但她不肯放任自己這樣下去。她既不想習慣胸口的悶痛到淡化仇恨,也不想就這樣窒息而死。


    不能放任自己沉湎下去……


    她以一個複仇者的嚴苛標準要求自己。


    “太靜了。要聽音樂嗎?”


    一不小心又犯了這個錯誤。


    她抬手打開音響,音樂在封閉的車內流瀉而出。


    莉迪亞以前不會開車,她也遠沒到可以考駕照的年紀。


    是自學成才。


    沒辦法,她什麽身份都沒有,也不擅長和別人打交道,想要一路殺去流星街,這是最好的辦法。


    走……庫洛洛帶他們走過的路。


    一個人看著開車教程上路的時候,她很害怕,哪怕開著安全性能最好的車子也無法抹平不安。


    比不安更可怕的其實是同時湧起的深深懊悔——要是和大家在一起的時候學會開車就好了。就像信長在深夜把車撞上護欄,出了事故也有庫洛洛會保護她、抱著她哄著……


    她就是很委屈,又一次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麽,偷偷地哭泣。


    哭完了再自己擦掉鼻涕眼淚上路。


    這樣沒有人哄的時刻多了,漸漸地也就不再哭泣。


    就像漸漸地也就學會了開車。


    莉迪亞在一處高速休息站停了下來。


    即使有言靈,她也需要休息,需要睡覺、吃飯、上廁所……


    需要見到人群。


    她看過地圖了,想要一路開車到流星街的邊界,最艱難的路段是貫穿沙漠,那是一片縱橫千裏的無人區,必須耐得住沿途惡劣的氣候、路況,也耐得住寂寞。


    莉迪亞覺得這不是問題——她原本也不喜歡接觸外人。但一個人上路超過一周後,她改變了這個認識。


    原來,曾經以為不需要外人,隻是因為有同伴熱熱鬧鬧地陪在身邊,有庫洛洛,不離不棄。


    人終究是群居動物,而她還太過於脆弱。


    必須變得更加堅強起來。


    莉迪亞坐在休息站裏啃麵包。


    她已經睡過覺了,在停在停車場的車裏,也自己加過了油——自從進過一次加油站,被店員看到她孤身一人起了歹心後,她就再沒以這種方式接觸過外人。同理,也沒用錢買過吃的。


    這一路上,連殺人這件事都變得如此令人作嘔。


    她打算吃完了這個麵包就走。


    隔壁桌的小女孩一直在嘰嘰喳喳,而且已經連續看了她二十三次。


    不,加上在廁所裏遇見的時候,二十六次。


    那是一對夫妻帶著小女兒出遊,看上去夫妻倆很是恩愛,經濟條件也不錯,把活潑可愛的女兒寵成了小公主,穿著粉色帶蝴蝶結的公主裙。


    莉迪亞有點羨慕。但卻是那種“如果庫洛洛在的話……”


    曾經滄海的羨慕。


    反正隻是萍水相逢的過客,她想,我還有我的路要走。


    一條布滿荊棘的,複仇之路。


    鬼使神差地,她就跟了上去。


    車開得搖搖晃晃,十分顛簸,耳邊還一直響起細碎的哭泣聲,愈發令人心煩。莉迪亞睜開眼,就看到車窗外搖晃的景色,和坐在身邊啜泣連連的粉色蝴蝶結小姑娘。


    “別哭了。”另一個看上去比她們大一點的短發女孩壓低了聲道。


    粉色蝴蝶結還嗚嗚個不停,抱著自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噓——”短發女孩湊上來用手帕捂住了她的嘴。


    “你再這樣哭下去,前麵的壞人聽煩了,他們會打你的!”短發環抱著粉色蝴蝶結,在她耳邊小聲說。


    粉色蝴蝶結狠狠打了個哆嗦,抽噎著自己捂住嘴。


    莉迪亞的耳根這才清淨了。


    顯而易見,她們被綁架了。


    綁架她們的或許是一夥普通的人販子,或許是一夥和流星街有瓜葛的人販子。


    畢竟流星街被視為全世界人口買賣的最終流入地。那兒連屍體都要。


    出於這個念頭……或許吧,莉迪亞才跟上來。


    畢竟,如果不是她願意閉氣裝暈,再多十個綁匪也休想用手帕迷“暈”了她,把人帶上車。刀就藏在她的袖子裏,割人喉管從不手軟。


    就像這一路上,用刀割斷假裝孕婦在路邊求救、上車後向她伸來有刺鼻味道手帕的女人脖子一樣。她手藝很不錯,不會割斷動脈讓血噴得到處都是。


    那太惡心了。


    庫洛洛他們死後,莉迪亞開始厭惡殺人,並對鮮血的味道感到惡心。


    也因此她曾發誓絕不再多管閑事。


    自己已經夠可憐了,沒有再多餘的同情留給別人。


    ……那個抱她上車的綁匪趁機捏她臉和屁股的時候,莉迪亞差點管不住自己的刀。他要是敢再摸一下,絕對會頸上開花。


    那綁匪在前麵車廂哼著歌兒呢,還不知自己已經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


    車上一共五個女孩,除去新加入的粉色蝴蝶結和莉迪亞,另外三個都在十七歲上下,兩個長發的神色萎靡,蜷縮在車廂的角落一言不發,短發的那個狀態略好些,還能打起精神、小聲地向新來兩人傳授生存技巧:


    “不要哭,盡量保持安靜,節省體力。也不要反抗……我們太弱了,隻有順從才能保護自己。一定要記住,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他、他們要把我抓去哪裏?”粉色蝴蝶結小聲抽噎著問。


    “我也不知道。”短發咬著嘴唇,眼神迷茫,“也許是地獄吧。”


    “嗚嗚嗚……”粉色蝴蝶結又哭了兩聲,“我爸爸會來救我的,一定會……”


    短發摟緊了她,咬牙小聲道:“對,無論如何要保持希望。”


    “大家都是倒黴蛋,互相認識一下吧。我叫艾比,她們是莎莉和琪琪。”短發迴頭看向角落裏的兩個女孩,臉上閃過同情和恐懼。“你們叫什麽名字?”


    “我叫夏洛特……”粉色蝴蝶結小聲道。


    莉迪亞沒理會她們。


    她抱膝看著窗外,神色一動不動。


    天空和樹梢在飛逝。


    她看起來那麽美麗,也那麽冷漠。


    “你在看什麽?”粉色蝴蝶結、夏洛特忍不住問。


    她置若罔聞。


    “你都不害怕嗎?”夏洛特又問。


    她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轉頭看去,語氣是許久未開口的僵硬,“你在問我嗎?”


    “對!”夏洛特好奇地看著她,再次問:“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我的小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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