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鍾太陽還沒出來,雨反而漸漸大了起來,霧氣蒸騰,逐漸再看不清延伸向遠處的公路。


    窩金和信長吃飽喝足,沿著樓梯溜達上來,庫洛洛正趴在二樓的欄杆上看著外麵,把第二個漢堡包塞進嘴裏。他旁邊,我早把自己的漢堡吃完了,正攥著包裝紙看著他側臉發呆。


    “我們接下來去哪兒?”信長走過來,問庫洛洛。


    “尤裏被殺,友客鑫的黑|幫就成了龍潭虎穴。我們還去那兒?”窩金也道,說著不但沒有懼色,反而頗期待地握緊了拳頭。


    “那就沒必要了吧。”俠客靠著牆道,雙手間展開一大幅地圖,幾乎把他半個人遮在後麵——顯然是新從便利店裏拿的——“穿過斯卡蘭,往東邊是費裏蘭,西南是友客鑫,距離差不多遠。”


    “說起來,我們這條路,原本就是往友客鑫去的吧。”信長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頜,“我記得從流星街出來,費裏蘭應該在正南方才對。”


    “沒錯。”庫洛洛咽完了最後一口漢堡,用手指擦了擦嘴角,“那我們就去費裏蘭吧。”


    “聲東擊西。”富蘭克林指出,“比友客鑫好。”


    我盯著庫洛洛那截油乎乎的指節看不過去,一邊把他手裏攥的漢堡包紙拿走,一邊塞了張餐巾紙到他手心兒裏,示意他快擦擦。


    “莉迪亞真賢惠。”瑪奇在旁邊看著道。


    我被她說得臉熱,鬧著去推瑪奇肩膀,她也不躲,兩個人笑成一團。


    “的確,沒有了黑|道的支應,灰色城市費裏蘭更適合我們解決身份問題。”派克也點頭附和。


    麵影拉著抱著吱吱的蕾姿,一貫是不發言的。


    “那就這麽定了。”庫洛洛合掌一擊。


    “定了什麽?”


    從樓梯口先出現芬克斯的腦袋,接著是飛坦。芬克斯問。


    “我們去費裏蘭。”庫洛洛道。


    “走國道?”芬克斯挑了挑眉毛,“我有一個問題。”


    “——除了我以外,你們還有誰會開車?”


    其他人麵麵相覷。


    信長摸著下巴,“打劫一輛不就行……”


    “我會。”富蘭克林冷靜地舉手。


    “我也能試試。”派克單手抱肘,雙眼很有威懾力地盯著芬克斯,“其他人都可以學,這並不難。”


    “那好吧,聽起來是個不錯的注意。”芬克斯聳了聳肩。


    “現在出發?”飛坦問。


    “走吧。”


    庫洛洛說著,伸手來拉我,一頓,有點不高興地把我攥在手裏的包裝紙挖出去丟在地上,握住了牽著往下走。


    我迴頭看了眼地上滾三滾的垃圾紙,吐了吐舌頭,乖乖跟著他下樓。


    走廊下,雨水織成一張細密的水簾。


    “十二個人,一輛載客十五人的巴士就夠了。”庫洛洛尋思著道,看了我一眼。


    我會意點頭,看著前方雨中的空地道:“一輛載客十五人的巴士,能正常行駛、裝滿了汽油的。”


    一輛黑色的龐然大物,安靜出現在雨中。雨水打在堅硬的車體上,掀起一陣劈裏啪啦、像彈珠落下的聲音。


    “哇哦。”芬克斯滿意地吹了聲口哨,掰了掰手指,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車鑰匙。”


    我說完,落下的鑰匙被芬克斯一把抄去了。他毫不在乎淋濕地走進雨裏,繞著巴士轉了一圈,拉開前麵的車門。


    “我先來開!”


    沒人和他爭,剩下的人依次上了車,我和庫洛洛綴在最後。


    “不錯嘛!”


    第二個鑽進車裏的窩金傳出一聲滿意地大吼。


    “的確。”俠客也附和。


    上了車的大家接二連三表示滿意,我站在最後踮起腳往裏看,隔著一層深色玻璃,簡直心癢癢。


    “哇——”


    看著車內寬敞的裝潢,我也不禁感慨,“這車好棒啊!”


    還以為會是印象裏的旅行巴士那樣,幾排兩兩緊挨、都轉不開身的狹小座椅,沒想到要來的這輛車外麵看毫不起眼,裏麵卻舒適得驚人,靠窗兩側各有一排單獨的座椅,不僅各自帶高高的椅背和兩側扶手,一進門的對麵還有一張麻將桌一半大小的方桌,中間過道寬敞得足以前後走動。


    就連窩金、富蘭克林這樣遠超標準體型的大塊頭,坐在獨立、寬敞的座椅裏也絲毫不顯局促。


    “都好了沒有?我要開車了!”


    身後一道隔板被拉開,獨立的駕駛室頓時和後方融為一體,露出坐在方向盤前的芬克斯。


    “可以關門了。”俠客坐在靠門這邊的第一排,看到最後的庫洛洛也上來了,對芬克斯道。


    “莉迪亞快走,先坐下。”庫洛洛在後麵推我的肩膀。


    “哦哦!”我趕緊一路小跑到空出來的最後一排,坐在靠窗的位置。


    庫洛洛也走過來,最後一排的四人座足夠成人橫躺,他卻很自然地緊挨著我坐下。我又往裏讓了讓,扭頭看著窗外的雨簾,心裏美滋滋。


    車門緩緩關上,芬克斯扭頭向前,掰了掰反光鏡,猛踩油門——


    “呀吼!”


    豪華巴士躥了出去。


    我被慣性一帶,差點撞上前麵椅背,庫洛洛截住我肩膀,我心有餘悸,趕緊手忙腳亂地把安全帶係上,抬頭卻見其他人都坐得穩如泰山,還有閑暇左顧右盼、懷著好奇往窗外看。


    除了獨占駕駛室的芬克斯,其他人的座次是這樣的:


    上車第一排,靠車門的右邊坐著俠客,左邊因為是倒座對著方桌,空缺;第二排的左右兩邊分別坐著窩金、信長;第三排是麵影、蕾姿;第四排是富蘭克林、飛坦;第五排是瑪奇、派克;最後四個連成一排的座椅,左半邊是我和庫洛洛。


    爪子咯吱皮革的輕響,我轉頭一看,半大的白毛狐狸輕盈地跳上庫洛洛旁邊空著的座位,正痛快地甩著毛上水珠。


    ——這下子齊了,全車座位嚴絲合縫,沒有半點浪費。


    “這裏有桌板,可以拉開。”


    坐在我前麵的瑪奇道。我好奇地朝前排看,正好見她對麵的派克應了一聲,從扶手裏挪出一張折疊的桌板,打開正好支在身前。


    “座椅也可以轉方向。”俠客的聲音從前麵傳來,“你們可以試試——果然,這樣兩個或四個桌板可以拚成長桌。”


    我耐不住好奇,正好這時候芬克斯已經開上了大路,逐漸平穩,於是解了安全帶,站起來朝前一看:好麽!前方布局已經大變了模樣——


    第二排的窩金信長把座椅轉了一百八十度,和後排的蕾姿麵影麵麵相對,四人都把自己的桌板打開,正好將將拚湊成一張方桌,成為不太標準的卡座。第四排的富蘭克林和飛坦也同樣轉向後麵,和瑪奇、派克湊成了一組。


    “好棒啊!”


    我再次感歎,“這樣吃飯或打牌都可以一起,多好玩啊!”


    在最後一排遙遙和最前麵的俠客對上臉,我笑吟吟地招手打了個招唿,後者趴在椅背上托著臉嘟囔:“你們後麵的倒好,把我剩下了。”


    我笑到跌坐迴椅背上,也遺憾地扭頭對庫洛洛道,“唉,可惜我們這排沒有小桌板!”


    椅子也不能轉!不好玩……


    “哢嚓”,庫洛洛用力地一推椅背,吱吱驚叫一聲跳了下去,我們這排長長的椅背整個倒了下去,占滿了原來後備箱的位置,頓時連上原來的座椅,空出一張單人床的麵積。


    “看,這裏是張床。”他轉頭對我道。


    “真的耶!”我胳膊向前一滾,趴在新出爐的床上伸了伸腰,跳起來抱住庫洛洛的肩膀,大笑:“這個好棒啊!”


    我開始對接下來的旅途充滿期待了。


    “也沒什麽好玩的嘛。”庫洛洛抱住我蹭了蹭,前麵的同伴又說著沒了興致,等我抬起頭,座椅已經基本被轉迴了原樣兒。


    “嘀嘀——”


    芬克斯在前麵長按了兩聲喇叭。


    “看外麵,土鱉們,”他咧嘴大笑著,罔顧行駛安全地整個兒轉過頭來,一手也離開方向盤指著窗外,“我們進城了!”


    外麵的城市,應該是什麽樣子的?


    斯裏蘭是座不大的城市,有機場但不通國際航班,最繁華的地段隻集中在市中心周圍的一小塊區域內,其餘大麵積都是寧靜、安逸、略顯蕭條又不失熱鬧的,大陸中心地帶最典型的小城鎮麵貌。


    車子安靜地駛入街道,兩側的建築大多在三兩層高,偶爾的四五層樓都顯得鶴立雞群,多半是酒店、銀行之類的標誌性建築。


    路上經過的有住家也有商鋪,臨街的花圃和窗台上要麽種著綠植,要麽晾著洗淨的衣物——因為這時候雨明顯比早上下得大了,一路上還看到好多人家正匆匆忙忙把屋簷下的大小衣物收進屋裏。


    “比流星街的禿鷲還笨拙。”俠客這樣嘲笑那些收衣服人的動作——在流星街,和靈敏又抱團到成為一霸的烏鴉相比,禿鷲這種大型禽類一向被嘲諷為蠢笨的生物。


    “何止呢?你看他們走在街上的姿勢。”信長也探頭看著玻璃窗外,指點著打傘行走的路人,道,“沒有半點防備,活像……”


    他卡殼了。我設身處地的想,多半是因為在流星街的生物裏,你根本沒辦法找到一種能用來類比這般鬆懈的生物。


    那可是一個……連蟑螂負鼠都成了精的地方!哦,抱起團來,它們比人還囂張。


    “一茬一茬等待被收割的韭菜?”俠客給他補充。


    “大概是吧。”信長撓了撓腦袋,帶點不爽地嗤了一聲。


    “如果我現在跳下車去,殺掉這條街上的人用不了三分鍾。”窩金說著,聲音裏明顯流露出一種嗜血的蠢動。


    “哼,三十秒。”飛坦很挑釁地接上。


    “庫洛洛?”窩金隱含著危險的詢問。


    “不行。”庫洛洛坐在座位上,穩穩地道,“我說過了,現在不是發泄的時候。暫時忍耐一下吧,窩金。還有飛坦。所有人。”


    那股從車上很多個點彌散開的殺氣含而不露地轉了幾圈,逐漸濃時又在庫洛洛的壓製下散去了。


    “你們真無聊。”駕駛座上的芬克斯開了窗,懶洋洋地把一隻手整個兒伸出去,搭在窗框上,“這些家夥多有趣啊,又呆又慢,簡直可愛,幹嘛非得殺掉?”


    “又呆又慢的確……簡直可愛?不懂你的審美。”信長嘟囔。


    “也許是因為那種鬆懈的樣子實在礙眼。”富蘭克林一針見血地道,“我們就像從一個沙盤換到了另一個,看什麽都不順眼。”


    “倒不如說我們是從地獄鑽一條縫到了天堂的家夥,看到天堂的安詳又富庶,聯想到地獄的惡魔們心生嫉妒,想要把天使們的一切都毀掉。”俠客說完,仿佛自己也覺得這比喻有趣,哈哈笑了起來。


    “嘖嘖,多醜陋的內心。”芬克斯嘖嘖連聲地擠兌同伴。


    “芬克斯就是那種會在屋裏養一盒子蝸牛,每天喂露水,然後一隻一隻地捏起來揪掉殼,看那些光禿禿的肉蟲子在盒子裏打滾,他再戳來戳去……的那種人。真善美的芬克斯!”飛坦用非常具象化的語言描繪了一番,迴敬以辛辣的諷刺。


    “哈哈哈哈哈哈!”窩金和信長都大笑起來。


    “我可沒那麽無聊。”芬克斯說完,訕訕閉了嘴,不知是被飛坦說中了,還是被那繪聲繪色的形容惡心到了。


    前麵,麵影兄妹從進城起就在低聲私語,第一次看到外麵城市的蕾姿有無數個問題拿來提問,麵影就耐心地給她一個個解答下去。


    派克安靜地看著窗外,側臉帶著一點好奇和安寧地打量。瑪奇整個人趴在了車窗前,雙手交疊壓在窗戶框上,俏臉幾乎是緊貼著玻璃向外看,一雙璀璨的貓眼睜得大大地,臉上神色變幻,不知在想些什麽。


    “瑪奇?”我趴在她的椅背上,試探著叫道。


    “沒什麽。”瑪奇坐了迴來,神色恢複了冷淡,像罩了層寒霜:“原來外麵的世界是這樣的。原來是這樣的。”


    什麽?我有點沒明白她的話,但也敏感地知道不該再問下去,鬆開她的椅背坐迴到自己的座位上……


    沒坐下去。


    “庫洛洛?”這家夥趁著我站起來、座位前麵又寬敞,居然擅自挪到了我原來的位置朝窗外看,我不查向後一坐,差點坐到他身上!


    這家夥,也太皮了吧?我的臉還沒來得及板起來,就露出油然笑意。


    “往裏麵一點,讓我出去。”我頂了頂他的膝蓋,沿著讓開的縫隙擠了出去,一屁股坐在他身邊,也探身往窗外看。


    從深色車窗的倒影裏,庫洛洛就像被我抱在懷裏似的。嘻嘻嘻……總是這樣沒來由的高興。


    外麵,雨越下越大,行人作鳥獸散狀,要麽匆匆鑽進臨街的店鋪避雨,要麽打起一把把花色各異的雨傘,步履匆匆。


    我忽然有種感覺——這樣開車穿行在城市中的我們、目光炯炯新奇又探究地看著窗外的我們,就像在野生動物園裏驅車自駕的遊客,用那種善意或惡意、但無論如何都高高在上的漠然目光,打量著另一個物種的神奇生命。


    事不關己地。


    “的確太鬆懈了……原來是這樣嗎?”我曾經習以為常並身處其中的狀態,原來是這樣脆弱。我戳了戳庫洛洛的肩膀問:“你也想殺了他們嗎?”


    庫洛洛迴神想了想,“不,不如說完全沒有感覺。”他看著外麵,眼神無限趨近於蹲在樹下看著螞蟻忙忙碌碌的孩童,帶著天真、好奇、探究,一種近乎冷漠的客觀。“因為完全沒有威脅,不是嗎?”


    “何況,人這種生物,活著比死掉有趣很多。畢竟死人隻有一個樣子,但活人卻有無限的可能——最複雜的潛力動物,大概是這樣吧。”


    “和他們比起來,我們都是幸運兒。”我按著胸口,發自肺腑地感歎。


    庫洛洛迴頭看著我。“為什麽這麽想?很少有人會這麽想吧。”


    我明白他的意思。“雖然在流星街吃了很多苦,”我搭著他的肩膀,神色一時間溫柔到近乎愛戀,“但是,我們獲得了力量啊。”


    力量,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


    “比我還重要?”庫洛洛發問,我才意識到自己不自覺說了出來。


    “是的,比你還重要。”我含笑注視他。


    “有了力量,才有生命和尊嚴。而沒有這些——”我拿什麽愛你?


    最後的話沒有說出來,但我知道庫洛洛明白的。因為,“你也是這麽想的,對吧?”


    我們能站在這裏,就都是,力量的產物。


    “沒錯。”庫洛洛轉頭看向窗外,“我們和他們,根本不是一種生物。”


    “這麽說怪怪的,好像我們是異形。”我吃吃地笑起來,也往窗外看,向前一點點湊過去,庫洛洛始終不動,我就大膽地從後麵抱住他,下巴擱在他肩膀上——這樣親密偎依的感覺太好,我就忘了下麵的話。


    直到路過下一座城鎮,我才想起來當時心裏想說的——外麵這些蜜罐兒裏泡大的人類啊,真是弱小、可憐、又無助。


    一場車禍、一個持刀的歹徒,隨便什麽天災人禍就可能要了他們的命。而大多數人根本無力反抗,隻能不斷希冀命運的垂憐、強者的無視,攀附在幸運女神的裙下卑微地活著,每一天太平日子都像是偷來的。


    他們賴以生存的法律,隻能約束良善,卻無法製約真正的暴徒。就像一群在暴雨降臨前倉皇奔走的螞蟻、苟安於每時每秒每刻現在的鴕鳥,可悲而又無助。看著那些似曾相識的街道市景,我所想的卻是,洪水將要來臨,一層玻璃外的他們是注定被衝毀的一切,而車內的我們,已經攀上了天梯。


    我從未如此感激過,命運對我的眷顧。


    “沒什麽好看的,快點走吧。”


    不斷重複的街頭雨景很快讓人厭倦,芬克斯加快了車速,半小時後我們出了城。車外已經變成了暴雨,天空黑雲密布,青色的閃電不時照亮雲層。一條柏油公路筆直地延伸向遠方,像青龍的脊背衝進怒海。


    很快,窗外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亮著燈的車內成了一座孤島,穿行在霹靂轟鳴的暴雨中。


    “現在是上午十一點。”俠客宣布道,“全速前進,我們會在明天上午到達費裏蘭。”


    外麵黑得像深夜,路麵狀況良好,巴士行駛平穩,令人昏昏欲睡。


    芬克斯打開了車載cd,音樂從立體音響裏震動出來,和著光滲入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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