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裏就是總部了吧?”


    趴在三區的一座垃圾山後頭,我指著前麵不遠處一座占地頗為龐大的二層建築道。那是一座類似於工廠的灰色建築,大體用水泥築成,結實又粗糙。


    同樣趴在我旁邊,飛坦隻顧著眯眼打量下麵的建築,俠客左右顧盼著戒備,隻有黎恩小聲迴答我:“對……那上麵是加工廠,隻是障眼法,主要的建築都在地下。我們可以從通風孔進去,繞到那後麵就是。”


    也許主要戰鬥力都集中在了地下,地上建築周圍的警戒漏洞多得像篩子。我、飛坦、俠客、以及拎著黎恩的富蘭克林,五個人很快繞到了這座建築的側後方,找到了黎恩所說的入口。


    “就是這裏。”


    黎恩跪在地上,雙手飛快地刨開地上一層垃圾,露出半掩在垃圾堆後的一個通風口,黑洞洞的管道擋在一張鏽蝕的鐵絲網後麵。


    那管道呈不太標準的正方形,大概半米高。


    “這是最大的一處主管道,從這裏我們可以一直爬進去。”黎恩壓低聲音迴頭道,看到一臉陽光的俠客時臉上露出幾分畏懼,最終把目光定在飛坦臉上。


    飛坦伸手一拉,之前已經被人為鋸斷的鐵絲網應聲掉了下來。俠客蹲下來用手比了比露出的洞口,判斷道:“我們三個進去是沒問題,不過富蘭克林就得呆在外麵了。怎麽樣,要進去嗎?”


    通風口裏漆黑一片,隻有渾濁的空氣不斷從裏麵湧出,帶起微風,裏麵什麽樣完全不可知。


    “進去。”飛坦眼角瞥了黎恩一眼,不假思索地道。


    “那好。”俠客點頭,敲了敲黎恩的肩膀,笑眯眯道:“快,你先進去。”


    “我在外麵,順便等庫洛洛。”富蘭克林抱臂站在一邊,側頭看了眼這座建築的正麵,迴頭看著我們:“如果你們過了時間不出來,我就從外麵清理進去。”


    我們點頭。四個小時,這是約定的時間。


    黎恩被俠客催促著,柔弱地抖了下肩膀,麻利地爬進了入口,動作熟練。


    “走吧。”飛坦丟下一句,矮身也鑽了進去。


    通風管道裏又黑又狹窄。


    四麵都是鐵皮,最寬敞處也不過半米左右的高度,隻能匍匐著四腳並用向前爬,最狹窄處連屁股都不能撅,必須趴平了用手肘挪動著蹭過去,移動緩慢。


    管道錯綜複雜,我們跟著黎恩東拐西拐,鑽過不少岔路。因為是通風口,耳邊灌著唿唿的風聲,甚至我們經過的某些地方還能感覺身下的管道在微微顫動,仿佛不遠處就有巨大的機械運轉。


    黎恩說,這是管道裏的排風裝置。


    因為有了這些風,管道裏雖然逼仄,但並不憋悶,氧氣是足夠的。而且因為有周圍隆隆的排風扇聲,所以我們雖然爬得艱難,卻可以小聲交流,不必擔心被外麵的人發現。


    “我們要這樣爬多久?”我清了清嗓子,忍不住問。


    頭上的弱光頭燈隨著我的動作浮躁地晃了晃。


    管道裏完全不透光,我在問過其他人意見後,用言靈要來了一個頭燈帶上,作為唯一的光源照亮前路。然而有了光,管道裏肮髒可怖的模樣便一覽無遺。我又要來了厚厚的手套帶上,就任由自己手腳並用地爬過布滿灰塵、泥垢、甚至長著不明苔蘚和菌類的通風管道。


    這裏簡直是另一個狹小、黑暗的生態圈。


    不得不說,在這樣逼仄而“擁擠”的空間裏爬得久了,人心理上的壓力很容易累積。好一陣子了,其他人都一言不發,我感覺心慌欲嘔的感覺越來越嚴重,忍不住開口打破寂靜。


    “你累了?”飛坦在前麵問。


    我猶豫著應了一聲,“嗯,也沒有。”


    隻是有點受不了了,這樣的環境。


    “我們爬了差不多一千米。”俠客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前麵這段直線比較多,現在大概在地下六層左右的位置。區長拉格沃慣常活動的區域在地下十二到十五層,也就是說,想要接近他的位置,我們才爬了不到一半。”


    “啊?”我發出一聲軟軟的抗議,有些泄氣,“還不到一半嗎?”


    “那個,再往前爬一段路,我們會經過一個大的空間,可以在那裏休息一下。”最前麵傳來黎恩輕而細怯的聲音,“我們現在還在外圍,過了前麵的夾層,還要再爬一段路才能進入內區。”


    我們現在爬行的順序是,黎恩在最前麵帶路,飛坦跟在他後麵以便應對突發狀況,依舊對黎恩保持操作的俠客墜在隊尾,和黎恩隔開以防後者趁機做什麽手腳。而我夾在飛坦和俠客中間,最安全的位置。


    “再堅持一下啊,莉迪亞,”俠客在後麵給我打氣,“他說的那個夾層很快就到了。”


    我嘴硬地哼了一聲,“我才沒有堅持不了。我就是……有點難受。”我手腳不停,邊爬邊道,“說起來,俠客你怎麽知道前麵還有多遠呢?”


    俠客道:“我昨天晚上讓那家夥把他腦子裏的地形圖畫了一遍。哈哈,還是覺得自己掌握路線更放心點。”


    “我覺得你們的腦子都很厲害!”我感歎道,無論是能在腦子裏畫出這樣一張管道路線圖的黎恩,還是能迅速背下這張地圖的俠客,感覺都已經強到非人了——“這麽多岔道,我感覺自己已經完全走暈了。”


    最前麵的黎恩突然道:“前麵再左轉,我們就到了。莉迪亞,可以請你把燈關上嗎?”他忙不迭解釋,“因為前麵的夾層會有一個通風口直接對著下麵的通道,如果有光的話……會被發現。”


    “哦好!”我趕緊點頭,“現在要關上嗎?”


    “對。”黎恩道,“放心,到那裏會有一些光透出來。”


    我抬手關掉了頭燈。


    眼前驟然全黑。


    我有節奏向前爬的手腳突兀地停了下來,僵在原地。腳下撞上一個柔軟的東西,俠客的抱怨隨即響起:“喂!莉迪亞你怎麽突然停下來?鞋底踩到我的臉啦!”


    “對、對不起!”我慌張道,“但是我什麽也看不見了!你等我緩一下……”


    我緊緊閉上眼又睜開,如此重複幾次,想讓自己盡快適應黑暗,但還是什麽也看不見。


    “飛坦?飛坦?”我睜眼瞎似地側著耳朵小聲叫,“你還在前麵嗎?”


    “我已經出來了。”飛坦的聲音從曲折的管道裏傳來,夾著風聲,“繼續往前,然後左轉,再爬十米就是。”


    我隻好摸索著向前,每一步都爬得顫顫巍巍。


    “前麵有光透出來了。”俠客在後麵道,“莉迪亞你爬快點啊?”


    我拚命睜大眼睛:“但是我看不見啊!”


    哪裏有光?


    “啊,前麵是有一點亮!我看到了!但是還是看不見路啊!”


    終於,我看到左前方的管道裏透出一點亮,但那點微弱的光不出幾厘米就被黑暗吞噬了,我還是看不見路。看不見路,就不敢全速往前爬。


    “你低點頭。”俠客在後麵道。我低頭以後,他輕輕鬆鬆道,“我看到啦,你再往前爬五米就是轉彎的地方了。”


    “哦……”我按照他的指路,慢吞吞、小心翼翼地往前爬了大概五米的距離,然後伸手向前摸索——果然碰到了鐵皮管道的盡頭!


    與此同時,從左邊的管道口裏也透出白茫茫的微光。


    我笨拙地轉個方向繼續爬。


    光越來越強了,我偶爾可以通過反光看到兩側的管道壁,但絕大多數時候還是看不見前路,所以爬三步、停一步。


    “快點啦!”俠客又在催了,“爬了這麽久,我覺得腰都要斷了!”


    “你別催!”我的頭發都被汗濕透了,聲音有些許變調的尖細發飄,“我真的看不見!我在爬了!”


    不時在眼前出現的管道壁的反光徹底消失,一點微弱的白光從遠處一個方形的窗口透進來,光線還沒射到障礙物就融入一片黑暗……那個距離!


    管道到頭,我爬出來了。


    停頓在原地,像瞎子一樣地感知周圍,皮膚的觸感告訴我正身處在一個比之前空曠得多的地方,周圍驟然開闊,空氣也變得更加通暢。


    一雙手突然伸過來,架著我的兩臂把我拖出洞口提了起來。我嚇得渾身的毛都炸了,渾身僵直,顫聲道:“飛坦?”


    飛坦在身後“嗯”了一聲,把我放到地上。


    “別放!”我猛地反手抓住他的手臂,聲音徹底變調,仿佛有另一縷靈魂拽著我的頭皮、逼迫我就要發出顫抖的尖叫。


    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已經繃到極限的神經,在飛坦帶著體溫的手接觸到我的時候驟然斷掉了!


    “抱一下抱一下!”我幾乎是掛在飛坦手上尖叫道,“我受不了了!”


    全部的理智都用來維係我搖搖欲墜的精神,我用最大的意誌強迫自己不要發瘋不要鬧出不可收拾的動靜,隻發出破了音的氣聲,整個人像被兩個靈魂反複拔河一樣,僵持在一個臨界點上。


    飛坦反應很快。他沒有抱我,而是一隻手繞過脖子捂住了我的嘴,另一隻手伸到我麵前,豎起的指尖亮起一點幽藍色的火焰。


    那點火光在我眼中亮起,驅散了黑暗,成功地令我像被點了穴似的安靜下來。


    像溺水的人死死抓住浮木,我拚命地盯著那一點火光,直到“那是光亮”的念頭像滲透一樣傳遞到我的思緒裏,將瘋狂的情緒安撫下去,解救出被壓製在角落的理智,我才漸漸地、緩慢地放鬆了精神,開始唿吸。


    那點晃動的藍色火焰牢牢占據我視線的焦點。直到我感覺自己逐漸鬆弛下來,試探著放鬆一點緊繃到極限的精神,才轉動眼睛把視野擴大,看向被火焰照亮的地方,飛坦的臉,還有這間堆滿了複雜儀器、布滿管道和灰塵的房間。


    “冷靜下來了?”飛坦淡淡地問。


    我抬眸看他,飛坦臉上沒有表情,一雙金眸也像被冶煉到不含絲毫雜質的劍鋒,冷銳而穩定。


    我沒點頭也沒搖頭,抬起雙手攏住他指間那一縷穩定燃燒的火焰,盯著在手掌間躍動的光明看了很久,才終於緩緩地,放鬆了肩膀。


    “她是怎麽了?幽閉恐懼症?還是黑暗?”俠客壓低了聲音、生怕又刺激我,問飛坦。


    時間仿佛這才重新開始流動。


    我哆嗦著換了一口氣,花了點時間重新找迴鎮定,穩住了自己道:“沒、沒事了。”


    飛坦一動,放開了捂住我嘴的手,向後退了一步。我低頭,痛苦地用雙手捂住了臉。


    “這是什麽時候的毛病?”飛坦問。


    “我……”我把臉埋在掌心裏,小聲悶悶地道,“我去六區的時候,出了點事。”


    從六區的山穀走出來後,我還是第一次因為這個原因失控。我這才意識到,我在恐懼黑暗。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無邊無沿沒有方向,我的意識似乎可以在黑暗中無限擴散到任何地方,又悉數被黑暗吞噬……


    那種壓在靈魂深處的、令人崩潰的恐懼。


    飄搖無依、和被吞沒的感覺。


    “已經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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