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洛洛最先發現不對。


    他聽到樓上傳來一聲玻璃杯落地破碎的輕響。莉迪亞在暈過去之前的最後一點努力,她把落在床上的水杯揮到了地上。


    在聽到那聲碎響的同時,庫洛洛心中閃過一絲異樣和警覺——那是很多次生死戰鬥中培養出來的,對危機本能的敏感。


    他猛地彈起來衝上樓,在不到兩秒的時間裏踹開臥室的門,撞入眼簾的是倒在床上生死不知的莉迪亞,還有嘴裏噴出來的刺眼猩紅。


    庫洛洛渾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動。他以為自己會慌張一瞬,但實際上他空前的冷靜和清醒。也隻有冷靜和清醒能夠救他。


    一把撈起莉迪亞,先摸她的頸側,還有微弱的跳動。然後檢查眼瞼和口鼻,喉嚨有明顯的灼燒痕跡。他當然在進門的第一時間就看到了碎在地上的水杯,瞬息間心中有了判斷——


    海爾梭斯,流星街最常見的烈性毒|藥之一,溶於水……見效快。


    “飛坦,去白塔把醫生帶來。”


    他頭也不迴地吩咐第二個衝上來的飛坦。


    從白塔找來最近的醫生也需要二十幾分鍾,按照海爾梭斯一般的效果,肯定是來不及的。但是……庫洛洛把手按在莉迪亞雖然微弱,但還在急速跳動的胸膛上,沒有放棄希望。


    他的眼神很沉,手很穩,一把掀開被子把人拉出來翻個個兒,讓莉迪亞麵朝下探到床外,撥開她礙事的黑發,一手固定一手探進她的喉嚨,催吐。


    一開始吐出來的隻有血水。


    海爾梭斯具有極強的腐蝕性,而且特別在於它會在進入人體內部的三到五秒之後生效,一旦不小心喝下去的話,五髒六腑會在短時間內被腐蝕成一灘碎肉,死狀痛苦不堪。


    但是庫洛洛像擺弄一個沒有知覺的布娃娃那樣,不顧莉迪亞痛苦的抽搐,強硬地按著她催吐了幾迴,發現除了顏色在逐漸變淺的血水以外,嘔吐物裏隻有很少量的內髒碎片——說明她的胃和腸道這些最先接觸到劇毒的內髒還沒有被腐蝕的很嚴重。


    幾次之後,雖然還沒有恢複清醒,但莉迪亞的身體已經有了自救的本能,幾乎不用庫洛洛再去強迫,她開始自己拚命的嘔吐,簡直要把五髒六腑都嘔出來一樣。很快她就連酸水也吐不出來了,再嘔出的就隻有一灘灘濃稠的鮮血,背脊不停抽搐。


    “給我牛奶。”庫洛洛頭也不抬地對聞訊趕來、圍在門口的同伴道。


    瑪奇把打開的牛奶遞給他,庫洛洛接過,自己先麵不改色地喝了一小口,瑪奇和派克失聲叫道:“庫洛洛!”


    他試過牛奶沒問題——放在床頭的清水原本也應該沒問題,那確實是他在早上倒給莉迪亞的——直接掐開莉迪亞的嘴,拿著大包裝紙盒把裏麵的牛奶倒進去。


    莉迪亞被嗆得咳起來,他傾倒的動作卻紋絲不動。


    比起被嗆死,她更要避免的是在醫生趕來之前被毒死。


    莉迪亞被灌了牛奶,似乎稍微好受了點,趴在床邊繼續嘔吐起來,眼睛半睜半閉。


    “事情解決之前,不要吃這裏的任何東西。”庫洛洛不錯目地看著莉迪亞,叮囑站在門邊的旅團成員,同時一連串的命令:“窩金信長,去井裏把妹妹的屍體挖出來,不要漏掉任何碎片。俠客,相關情報在我書房的抽屜裏。富蘭克林警戒。派克,給我更多的牛奶和清水。”


    所有人沒有廢話,立刻分頭開始行動。


    瑪奇問:“庫洛洛,我呢?”


    庫洛洛道:“過來扶住她。”


    瑪奇不顧地上的狼藉,走到床邊撐住莉迪亞失力的肩膀。她以為庫洛洛要發動什麽能力,卻見他隻是拿起所剩不多的牛奶,再一次殘忍地硬灌進莉迪亞的喉嚨,逼迫她吐出來更多。


    莉迪亞看起來痛苦極了,她胡亂地掙紮著,閉著眼睛,似乎想叫出什麽,卻發不出聲音,於是神色愈發痛苦。


    “我知道疼。會好的。”庫洛洛把空了的牛奶盒扔開,騰出來的手撫摸她的頭發和背脊,口吻堅定:“接著吐。”


    飛坦拿出他最快的速度,在將將超過二十分鍾的時候,拎著醫生趕迴來。


    醫生常駐白塔,是個保養得宜的中年男人,現在卻被飛坦死豬一樣拎在手上,被一路飛奔的狂風吹得亂七八糟。他被放下來,把歪掉的眼鏡扶正,也不廢話,先走到床邊查看病人的情況。


    “海爾梭斯?”踩著滿地的嘔吐物,醫生隻看了一眼莉迪亞,就皺眉下了結論:“你們以前沒見過這種毒|藥?沒救了。”


    語氣帶著些不滿,仿佛抱怨何必為了個死人火急火燎地把他劫持過來。


    站在臥室裏的飛坦和瑪奇頓時殺氣衝天。


    庫洛洛卻很冷靜,看著他:“已經過了二十分鍾。”他撫過莉迪亞痛苦抽搐的背脊,雖然受了大折磨,但畢竟還是生命的鮮活,“還有救。”


    醫生一愣:“二十分鍾?”


    海爾梭斯向來以用量小、見效快、發作痛苦和死亡率高著稱,而且極為廉價易得,因此一直屬於流星街最常見的幾種暗殺手段,一旦中招,除非身邊常備現成的解藥,否則救活的概率幾乎沒有。


    他立刻毫不客氣地撥開庫洛洛,站到離莉迪亞最近的位置,一手托起她的頭,一手掰開喉嚨用力向裏看,然後又掀了掀她的眼皮、按了按她的頸動脈,喃喃:“奇怪,不知道怎麽撿了一條命……”


    在對麵扶著莉迪亞的瑪奇冰刀一樣的瞪視下,他抬頭,當機立斷道:“把我的藥箱拿來。”


    飛坦搶人的時候不忘帶上醫生的醫藥箱,此時醫生從裏麵拿出一個玻璃瓶,裏麵裝著半瓶灰色的細顆粒粉末,遞給庫洛洛道:“去把這個按照一比二十的比例溶解,然後給她灌下去。”


    庫洛洛接過,又被飛坦拿走出去了,醫生轉頭拿出窺鏡,伸進去再次查看莉迪亞的喉嚨。


    瑪奇問:“那是什麽?”


    醫生隨口道:“海爾梭斯的中和劑,我自己配著玩的,不過我也沒試過,畢竟海爾梭斯發作快,一般等配出解藥來人都死透了。”


    瑪奇皺眉道:“那你能保證有效?”


    醫生滿不在乎的語氣:“都說了沒試過。看她命大不大了。”他把探入過莉迪亞喉嚨的窺鏡拔|出來隨手丟掉,又道:“喉嚨燒得很厲害,就算救迴來,嗓子也毀了。”


    瑪奇臉色一變。


    醫生不知道莉迪亞的能力,他迴頭看向能做主的庫洛洛,“老實說吧,這個我治不了,頂多給她開點藥,將來能不能說話看運氣。那個挾持我的小子在來的路上威脅我半天,不過治不了就是治不了,你看著辦吧!”


    庫洛洛神色不動,他隻點了下頭,然後就一直看著莉迪亞。嗓子要是壞了,莉迪亞醒來一定會很難過,但是庫洛洛卻沒那麽在乎——他現在隻要她活著就可以。


    最危險的時候過去,後怕升起來,庫洛洛的腦子像浸在冰水裏一樣冷靜,他麵色平靜,但心裏卻憤怒到了極點。


    飛坦很快迴來,手上拿著一杯渾濁的清水。他交給庫洛洛,道:“派克從外麵找的水。”


    庫洛洛不假手醫生,親自把那杯解藥給莉迪亞灌了進去。喝進去以後,莉迪亞幾乎是立刻好受了一些,眉心略微舒展。


    “接下來就是等著了。”醫生在旁邊道,“不過看上去問題不大。”他說著蹲下去撿起了那個碎在地上的水杯,低頭聞了聞:“這就是裝毒|藥的杯子?”


    庫洛洛問:“你能看出什麽?”


    “等我化驗一下。”醫生道,說著從他那個百寶囊一樣裝滿瓶瓶罐罐的醫藥箱裏取出滴管,滴了兩滴橙黃色的不知名液體在玻璃杯壁上,又拿試紙擦掉看了又看,最後抬起頭,表情有些古怪,像是失望又像是哭笑不得。


    “是海爾梭斯沒錯,不過放太久過期了。”


    “你說什麽?”飛坦忍不住道。


    “我說,”醫生丟下玻璃杯站起來,語氣挖苦:“不知道是哪個蠢貨下的毒,簡直窮酸至極,連海爾梭斯都弄不起,隻搞了個不知道擱了多久的過期貨來!我就說喝了海爾梭斯不可能撐這麽久,這丫頭命真大!”


    “……”飛坦沉默半晌,吐出一句:“她一向運氣好。”


    這話裏帶著多少後怕和慶幸,隻有同樣在這裏的庫洛洛和瑪奇知道。


    庫洛洛忍不住抬手理順了莉迪亞被冷汗濕透黏在臉上的黑發,輕輕又來迴地撫摸她的臉頰,小心翼翼得像手下是一碰就碎的嫩豆腐。他得承認自己真的很害怕,如果不貼著她溫熱的肌膚,大概指尖會不受控製的發抖。


    從來沒、不、是再一次更深的意識到,不能失去的,這個人的分量。


    “庫洛洛,”俠客抱著一大摞打印紙,站在門前,“莉迪亞沒事了嗎?”


    他看了看屋裏和緩下來的氛圍,鬆了口氣,舉起手上的一份文件:“我有點想法,你要來聽聽嗎?”


    讓瑪奇和飛坦留在房間裏,一麵照顧莉迪亞,一麵看著醫生,庫洛洛起身和俠客出去。


    就在臥室外麵的小起居室,俠客把那些庫洛洛從白夜盟要來的、關於這棟房子之前的情報攤了一桌子,白色的打印紙上勾畫出了很多值得注意的地方。


    “……所以就是這樣。”俠客指著那些支離破碎的情報,雲山霧罩地說了半天,最後還是沒有給出準確的判斷。


    庫洛洛卻已經了然點頭:“我明白了。”


    因為還有害了莉迪亞的東西潛伏在這棟房子裏,可能就在他們身邊偷聽,所以他們不可能把話說得太明白,一切推理和猜測都隻可意會。


    俠客看著庫洛洛:“你早就知道了?”


    “有些以前沒有注意的,剛剛也想明白了。”庫洛洛說著,側頭看了眼莉迪亞在的房間,把手上的文件扔迴到桌上,站起來:“這事要盡快解決。”


    俠客自下而上看著他暗沉到沒有一絲光亮的黑眸,背後忽然發冷。


    庫洛洛顯然被戳痛了逆鱗。


    不過他越是生氣,看起來就越是平靜,在窩金和信長從後院傳來喊聲,說他們挖出了妹妹的屍骨時,也隻是不動聲色地站在那口早已廢棄的枯井邊上,俯視地上那一把剩餘無幾的黑色枯骨。


    黑色是骸骨上殘掛的淤泥,這最初一戶主人家的妹妹死了也有幾十年了,當年這還是一口水井,她是淹死的。


    窩金和信長一人拿著鏟子,一人拿著鐵鍬,杵在地上老老實實地站在旁邊,也不在乎自己一身的汙泥。做這個任務對他們來說簡直太過輕鬆了,垃圾堆裏長大的人也無所謂什麽髒不髒,隻不過看著庫洛洛垂著眼睛若有所思的樣子,心裏有點發怵。


    庫洛洛盯著那幾根細伶伶的枯骨,腦子裏亂紛紛唿嘯著轉過很多念頭。他看的書太雜,莉迪亞用能力要來的書更是百無禁忌,依稀知道有一些特殊的陣法用特定的材料畫出來,可以借由骸骨找到原身的靈魂,然後做遍惡毒之事。


    不過那樣的陣法他一時半會兒還畫不出來,他也沒那個耐心再去鑽研。之前和俠客的交流印證了他的一些猜想,於是心裏的計劃就有了七八成把握。他決定還是用自己的辦法解決這件事。


    “燒了吧。”他最後輕描淡寫道。


    “燒了?”窩金有些驚訝——庫洛洛一副要憋大招的樣子,就這麽簡單?


    旁邊的俠客已經轉身道:“我去叫飛坦下來。”


    “不用,”庫洛洛淡淡地製止他,“就點火慢慢燒。”看著窩金和信長,他道,“交給你們了,燒到細灰為止。俠客你看著。”說著轉身上了樓,去看莉迪亞。


    窩金信長和俠客麵麵相覷,忽而又同時聳了聳肩膀。


    庫洛洛說什麽……就是什麽嘍?


    莉迪亞差點死了,他肯定被嚇得不輕,他們還是順著他的心意來吧,反正也不是什麽麻煩事。


    庫洛洛迴到房間,莉迪亞還沒醒,醫生百無聊賴呆在旁邊,瑪奇和飛坦各踞一角。


    看到他進來,瑪奇擔心地看了他兩眼,一言不發地出去了,飛坦在臨走前還用兇巴巴的眼神一並帶走了醫生。


    他們默認庫洛洛需要自己待一會兒。


    作為最早的同伴,飛坦和瑪奇知道莉迪亞之前也有過一次差點死掉的經曆。那時候飛坦和他們失散了,再見時莉迪亞已經生龍活虎,瑪奇倒還記憶猶新:


    那天晚上,一身血的庫洛洛抱著同樣一身血的莉迪亞闖進她們家,用一身毫不掩飾的殺氣威脅瑪莎帶他去找流鶯街裏的醫生。後來瑪奇才知道他們正處在最應該掩飾行蹤的逃亡中,當時她簡直恨死庫洛洛的囂張了,尤其他強撐著還要拿出契約,逼迫瑪莎保證一定會救助他們——要不是實力不如人,瑪奇真想撲上去和他拚命。


    不過雖然那個晚上緊張又混亂,有些事已經記不清了,瑪奇卻還記得,瑪莎對那個死神一樣闖進來的危險家夥說了好幾遍“別害怕”。她總是這麽不分對象地亂發溫柔,瑪奇當時抱怨地想。她看著那個庫洛洛難看的臉色——他自己就受了很重的傷,卻眼睛也不眨地盯著那時肩膀中箭奄奄一息的莉迪亞,像快被逼到絕境的兇獸——那副架勢分明在說,要不是他實在支撐不住,瑪莎想抱莉迪亞去醫院的時候,他絕不會讓她碰她一根手指……瑪奇心裏覺得,他那才不是害怕。


    隻不過要是她死了,他大概會很難過……比死了還難過。


    後來瑪奇想,也許就是那一天晚上她沒有跑去隔壁向阿雉求救——她有這個機會的——這個決定改變了她的一生。


    不過她沒後悔。她喜歡莉迪亞。然後,瑪奇沒和任何人說過,她也很崇拜庫洛洛,覺得他無所不能,仿佛跟隨著這個人,就能堅定地一直走下去,到任何地方。


    不過有時候,她又很羨慕庫洛洛,因為瑪莎死了,但莉迪亞還活著。


    但偶爾,她又會因此同情他,因為很顯然,人總是會死的。而那個日子越晚來一天,庫洛洛就越愛莉迪亞一天,到時候就會越痛苦。


    至少就瑪奇目前為止的觀察,顯然是這樣的。


    當然反過來也一樣,隻不過是瑪奇覺得庫洛洛還有救,但莉迪亞已經無可救藥了。離開了庫洛洛,她大概會死的吧?


    “喂,我能走了嗎?”


    他們沿著樓梯下到一樓,對麵就是餐廳,瑪奇聽到那個被搶來的醫生沒好氣兒地問飛坦。


    “你還沒看她的嗓子。”飛坦淡淡地提醒。


    “都說了那個我治不了!”醫生憤憤地,“我把藥名留下,你們自己去搞,這樣總行了吧?快放我迴去,我也是有工作的!”


    “等讓你走的時候你才能走。”飛坦看都不看他,用他慣常的那種又冷漠又懶散的口吻道,顯得不容置疑。


    醫生氣不過,又打不過,隻好拉開餐桌的椅子坐下,“碰”地一聲放下醫藥箱:“我要喝水!”


    飛坦不耐地“嘖”了一聲,看了眼放在桌上的水,又看向斜靠在廚房門邊的派克。


    後者點頭:“我一直看著。”


    於是飛坦粗暴地把桌上的水壺推到醫生麵前。


    醫生倒是謹慎,拿過水杯給自己倒了杯水,先是小心地聞聞看看,確定沒毒了才喝下去。


    “海爾梭斯聞起來會有點輕微的酸味,這個你們知道吧?”他邊喝水邊道。


    飛坦的臉黑了黑,“不用你提醒。”


    這屋子裏大概隻有莉迪亞不知道。她連海爾梭斯是什麽都沒聽說過。


    他們過度的保護已經變成了對她的傷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獵人]莉迪亞生活實錄之幻影前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孟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孟舒並收藏[獵人]莉迪亞生活實錄之幻影前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