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住的姐姐們都不是叫這個名字的。”她佯裝鎮靜的複述一遍“錯金奴”, 迴憶著搖搖頭說。“老夫人病重, 白家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這些姐姐們也就都不在了。沒聽說誰的後背有烙印的啊, 白家是規矩人家, 不會有逃奴的。”


    她說完這話, 心砰砰跳的厲害。她最害怕的事居然是真的,有人一直在找阿措。


    老儒生長歎了一口氣, 自己要找的並不是逃奴。


    七八年間,他都在找個孩子。他踏遍江南的娼家青樓, 到處傳揚著一個富家客商高價懸賞的消息, 老鴇給他送去了一個又一個肩胛烙印的女娃娃,沒有一個肩上烙有錯金文的。


    時間過去, 尋找的可能性越來越渺茫, 他幾乎絕望,事情卻意外出現了轉機。他偶然在白玉京去了個喜慶堂會,席上江浙富賈極多, 學著文人的樣子唱和詩文,有個蘇州客商叫徐有望的說他家的奴婢名字甚是文雅, 在揚州買過個女孩子, 見她肩上有錯金文,就把她喚做“錯金奴”。


    他大喜過望,立即將人拿住, 他真的找到了徐有望所說的這個女娃娃, 年歲, 樣貌,甚至是肩骨上的“幽”“昊”寫法說的絲毫不差。


    沒多久,徐有望驚懼過度,嚇死在大理寺的天牢裏。


    老儒生親自去了柔玄鎮,他恨不得生啖其肉,為什麽偏偏賣在了柔玄鎮雍州邸報傳來白玉京,柔玄鎮已然燒成了一片焦土,百姓隻剩下十之二三。他與朱平治、柳杉、元繕等人到達柔玄鎮就是前後腳的功夫,他抓了不少在鎮子西市口販奴隸的人牙子,在重重刑訊逼供之下沒有結果。在柔玄鎮幸存的百姓中打聽,人們說去年一個從西北來的客商因大雪滯留在柔玄鎮,轉賣了一個生病的丫鬟,幾欲病死,被白家夫人買下了,再後來他聽百姓說街麵上有個瘋女人曾經到處說有個背後蓋著烙印的小姑娘長得極為水靈,他後來順藤摸瓜竟知道了嫣紅是雍州匪首趙慶的姘頭,於是他折返去了獲鹿城,在獲鹿城的天牢提審了趙慶。


    趙慶在年後將要被押往白玉京,他瘋瘋癲癲地胡言亂語。他嘴裏罵過程傑江,罵過謝靈鬆,但罵的最多的卻是白明簡。


    老儒生得知白明簡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孩童,不由啞然。


    這些消息於他來說沒有用處。他隻想知道,錯金奴還活著嗎


    一番心血付諸東流,他從獲鹿城一無所得,隻得沿官道迴來洛陽,煩躁不安之際他穿著便服在街上散心,就在街上意外撞見來白家宗祠看熱鬧的人群。他背身離開,沒想卻被阿措當做在孔祠爭搶祭品的窮酸秀才,他握著碎銀子,哭笑不得。


    柔玄鎮白家,他居然又一次聽到了。


    他其實在洛陽府衙已經問過柳杉了,柳杉也說從白家主仆口中沒聽過這個名字。


    他不甘心地又問了阿措一遍。


    “她應該隻有十二歲,長得甚是標致。”


    阿措終於在這個異世被稱讚了美貌。她方才被白昭安一鞭抽下去,臉腫的極高,這會兒眼中疼得不住淌淚,受寵若驚地晃著腦袋。“老先生,沒有這個人呢。”


    在內堂之上,方世平將戶帖授於白明簡說道。“戶帖與你,你自此便算作是洛陽城中人,隻是這期限是在本官的任期內。”


    白明簡怔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


    “本官雖憐你年少孤苦心有誌氣,也得遵照朝廷法度處置。我朝子民參加科舉,各府、州、縣生員鄉試前要各具年甲、籍貫、三代,且得有墳墓田宅俱有的實據,一來你自請從洛陽白氏出去獨立門戶,沒有三代之說,二來你不是成丁除了一名奴婢沒有錢財田產,身無旁物,並無能力為朝廷納稅當差。洛陽府衙認保的是本官寫就的戶貼,而非你白明簡真有資格入籍,白侯爺,我說的不錯吧。”


    白赫生的怒氣稍平。“原以為方大人成心和白家過不去呢。”


    方世平雙手叉著,笑了笑。“洛陽白氏宗族世襲罔替,怎麽有人怠慢小視。隻是本官在洛陽的民望尚可,百姓群情激憤,有人去我府裏要本官秉公處置,也實在為難。白明簡,兩年後本官離任洛陽不再給你作保,那時你便是流竄在洛陽的流民,自當被官府遣迴雍州柔玄鎮,作為你今日無禮於白氏宗族的報應。你祖父的恩赦令於你也會是毫無價值的空文一張。”


    白赫生心中痛快。


    “草民考取功名”白明簡的眼神甚是堅定。


    方世平打斷了他,正色道。“本官給你的戶帖不是那麽好拿的。白明簡,你方才說的不是考取功名,而是在白侯爺麵前應承了考取殿試一甲之名。”


    當朝科考三級四試,用分省取中方法,按應試人數多寡,欽定中額。上次去往白玉京參加會考的洛陽籍貫貢士名額隻有三人。謝靈鬆竟也覺得方世平的處置甚是公道,似乎還偏向了白侯府。白赫生作為洛陽當地人,他也清楚的很,近二十年洛陽城,都沒有舉子能夠進入殿試,更不要說求取一甲的功名。


    方世平方才確實是動了惜才之意,他憐憫地望著白明簡。“少年人輕狂妄言,你可知你應承了什麽。”


    白家宗祠的大門終於打開了。


    方世平先走了出來,謝靈鬆和白赫生走在身後,兩人均是滿意的神色。朱平治和柳杉看著,心中未免一涼,但隨後見到白明簡臉上少有出現的喜色,又疑惑了起來。


    白明簡出門時的一臉喜色,見到阿措之後頓時消失的幹幹淨淨。


    她的半張臉完全青腫。


    “阿措,誰打你了 他怒視著對麵的老儒生,卻被阿措緊緊拉住衣擺,她小聲說道“他將方大人請來的。”


    白明簡怔了一下,他這才突然意識到,自己與白家宗族的這樁小官司,洛陽府尹理應是不會到場的。方才方世平說有人要他過來秉公處理,竟是這人請來的。


    方世平從大門出來就見著老儒生一臉失望,心裏有些痛快。他身為封疆大吏,由這個人唿來喚去,他方才是被硬逼著穿了官服趕來白家宗祠。他本性油滑,此事有違本心,他在白氏宗祠費了許多口水,才不至於得罪白家和謝家。


    老儒生對著白明簡又問了一遍相同的話。


    白明簡他不認識什麽“錯金奴”,先是迴答的很痛快。直到他聽見老儒生問自己有沒有哪個奴婢身上烙著烙印,猶如數九寒天一盆雪水從頭頂澆下。


    “並沒有聽先母說過。”


    老儒生眼神灼灼地望著他。“你為什麽不敢看著我”


    謝靈鬆認出了老儒生是誰,他吃驚地望著方世平,方世平苦笑地搖搖頭。白赫生一臉詫異,但看著方世平和謝靈鬆一臉的恭敬也不敢造次。


    “柔玄鎮大火葬送無數性命,因母親在天之靈護佑方能離開,老先生問起舊事,草民心中難免憂懼。”白明簡行禮的手都在抖。


    這次輪到方世平納悶了,方才這小子可是囂張的緊啊,怎麽這會兒倒畏畏縮縮起來。


    朱成禮最後從白氏宗祠的大門裏,唉聲歎氣地走了出來。陳都事瞧著他有趣,在一旁拍了拍他的肩頭。


    朱平治和柳杉圍了上去。


    “白明簡瘋了。”內堂上發生的事曲折離奇,朱成禮與他們簡略說了結果。朱平治半天做聲不得,他自己埋首苦讀十載有餘,才隻剛剛過了鄉試和院試啊。


    就連柳杉這個使弄棍棒的武夫也清楚白明簡發下的宏天大願,難於登天。“方大人能收迴成命嗎”


    朱成禮晃著腦袋,不住地說不中用了。


    “真是再沒有的幹脆。你這個表弟說士業已屈首受書而不能以取尊榮,這話什麽意思,這話說的是”他氣惱極了。


    朱平治呆呆地接了話茬。“這話說的是,一個讀書人既然已經從師受教,埋頭讀書,可又不能憑借它獲得榮華富貴,即使讀書再多,又有什麽用呢他這一句話把所有的後路都堵死了。”


    白明簡直視著老儒生,努力讓自己的話通順平和。“老先生,為什麽要幫我呢。”能使喚得住洛陽府尹,此人該是何等的位高權重,貴不可言。白家隻有一個奴婢,那奴婢的肩胛處確有烙印。他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幕,在獲鹿城,阿措拿著一塊通紅的碳往後背燒。


    他抵死不認,就是阿措認了,就算是他能教得動方世平幫自己,或是讓方世平殺自己,也不會認的。


    “白家沒有老先生要找的人。”還沒在懷中焐熱的戶帖,他平靜地取出來。“無功不能受祿。”


    阿措看著上麵的字,忍不住驚唿了一聲。


    怎麽會是獨立門戶的結果,從柔玄鎮千裏奔波到達洛陽城,最終就是為了認祖歸宗啊。白明簡你明明知道沒有家族蔭護,世道對你是何等艱難。哦,不對,白明簡現在是準備連戶帖都不要了嗎


    方世平不自然地咳了一聲,輕聲在老儒生的耳邊說了幾句。


    老儒生打量著他許久,最終翩然而去。


    “老朽七八年尋人渺茫,見多了狼心狗肺之輩。你母親濟困扶窮,菩薩心腸,你不必謝我,就當是你母親為你積得的陰功吧。”他殺伐決斷,絕不是心底柔軟之人。當時在柔玄鎮看著屍橫遍野,陷入了深深的絕望。


    他離找到那孩子隻相隔著一場大火。


    被大火燃盡的柔玄鎮中沒有任何有利的消息,他不得不相信他費盡心力去找的人,可能已經死了,直到他得知有位善良的夫人曾救過素不相識的女娃娃,才勉強保留了一點幻想。


    如果,如果白家夫人救下的不是錯金奴,那這世上或許還有其他善良的人吧。在人們希望渺茫的時候,人們就會忍不住向上蒼禱告祈求,他也不例外。


    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他將希望降到最低,像這世間最愚鈍的婦孺,希望冥冥之中那孩子能從自己的這樁善事裏得到一點福報,還活在這個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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