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老兄你手上可有一隻玉鼎?”


    “你想都別想!”毛孝剛一口迴絕。他早些年曾在豐縣收過一隻雙耳三足玉鼎,冰白玉胎,他視作珍寶愛不釋手,平日裏從不示人。總共也就在程傑江這裏顯擺了一迴,這又被他給惦記上了。


    “山村野人還說舍不得金彈珠,便打不著金鳳凰呢。程某若是有合適的東西,倒也不想麻煩你。本來這事我自己也做得起來。”他見毛孝剛仍是一副肉疼的樣子,他拉住他,引他去看閣子後邊的八仙櫃。“我隻是獨獨沒有鼎罷了。”櫃門一開,古器珍玩晃花了毛孝剛的眼睛。他建的後罩樓式樣仿照的是白玉京最時興的宅院樓閣,毛孝剛上樓自是清楚,什麽“田舍翁”,“自了漢”都不過是程傑江的掩飾之詞。


    毛孝剛思來想去,人言錢遮眼睛頭發昏,官迷心竅人沉淪,他最終咬了咬牙。“也罷,也罷。若此番你我能重入仕途,這玉鼎我舍去就是。”


    朱致後日出城迴京,明日毛孝剛便得先迴雍州,將冰玉白鼎取來。程傑江說倒不如你便在雍州候著,到時候朱致取道,路經雍州。


    他自是不肯,程傑江的人品並不過關,他舍財舍物,怕到最後是舍己為人。


    外院的前廳仍在吵鬧,阿措默無聲息地迴去了。她接著在偏院幹活,她的手指不枉月前縫衣服紮出來的無數血泡,已是熟能生巧。到最後,她將最後一隻花麵狸的皮毛一氣完整剝落。


    她幹完活,小心地將四張皮子翻麵晾曬,不敢粘上血跡。據程二郎所說花麵狸的皮毛上佳者,毛峰靈活,底絨豐厚,光澤潤亮。


    它們倒是曾經這樣……程二郎是得罵死自家的哥哥。


    抬眼望去這周遭的野物野味,她想著柔玄鎮的野外環境不算太過危險,攻擊性強的也就是野豬和野狼。方才聽管事說,程家找人上山去逮,野物都竄到深山裏去。


    這是個利好的消息。


    程大郎氣喘籲籲的跑過來。“你猜怎麽著?”這時偏院的家丁又都返了迴來,他們的手上臉上都有青腫,與那幫罪臣之後互打,沒有討的好去。


    她裝作不知,笑得搖了搖頭。


    他喜滋滋地說了遍緣故。“白家得了恩赦令,就能迴去洛陽了。我便去求族叔去!”他與白家主仆真心相待,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很是替他們高興。


    而他古怪的看見她聽罷,非但不喜,還壓低了聲音。“程大哥的心意極好不過,可我們姓白啊。”


    白明簡對程大郎沒有芥蒂,他是不想說,她則小心謹慎,直到此時才在程大郎麵前捅破這樁事情。她曾想,通過程大郎搭上程傑江的線,徐徐圖之。但牽線搭橋未成,這個時候硬生生去求,那可真是趕著去被人落井下石。


    程大郎恍然,方才那幫人圍著外院,群情激憤中總叫著個人的名字“白赫平”。白赫平,白明簡是一家人。原來柔玄鎮姓白的人家,隻有一個人家。


    流放的犯官中也並非全是懦弱無膽的鼠輩,白赫平脾性耿直,與程傑江的宿怨極深,勢同水火。程大郎是外來戶,極少聽人提及三十年前的事情。方才那群人叫嚷著,這才牽扯出一樁柔玄鎮的舊案。程大郎依附程傑江,說不上是個實在好人,他的心中也很是驚駭自己這個族叔做事的陰損。


    二十年前,程傑江被流放至柔玄鎮,他就做起了訟師的生意,結聚朋黨,兜攬教唆,無惡不作。當時有個姓王的富戶,把錢貸給了個孀居美貌的婦人,利滾利的利息高的怕人,婦人還不起了。這位王富戶把人捉來,要她拿身子來償。她自是不肯,被鎖在了柴房嚴加看管,夜半之時她想不通在屋梁上自縊。


    那時正是夏季,外頭下著暴雨。王富戶察覺已是早上,到底是逼死了一條人命,他害怕起來去找程傑江幫忙。


    程傑江開口要價就是五百兩,王富戶隻得答應。程傑江說了個陰損的主意,要他迴家速速把婦人的鞋子換掉。


    這樁官司打到了柔玄鎮府衙,程傑江洋洋灑灑寫了千餘字的狀紙,其中說道:“八尺門高,一女焉能獨縊,三更雨甚,兩足何以無泥?”


    柔玄鎮的府尹為之所動,最後這案子以移屍作害王富戶為結論,具棺了案,那婦人白白死去。白赫平甚是惱怒,他狀告程傑江違背天理良心,為虎作倀,善惡顛倒。那時府衙的差役縣薄已和程傑江狼狽為奸,這樁公案白赫平散盡家財,卻輸的一敗塗地,他死後,程傑江仍是惱恨,想盡法子和白家作對,白昭遠四處碰壁,最後自甘墮落,迷上了賭博,白家更是慢慢走了下坡路,再沒起來。


    這樁公案過去了二十年,柔玄鎮無人再提了,連白家人自己也不想說,白明簡隻記得祖父遺訓,卻並不清楚緣故。然而程傑江老而不死,他會輕輕放過一個十四歲的幼童嗎?


    他在謝靈鬆麵前提及白家,分明仍是嫉恨的很。


    阿措隻說程傑江和白家有宿怨,並不知其他,程大郎也就機敏的掩口不提他聽到的舊事。兩人拾掇拾掇了東西,正要走時,程家管事叫住了程大郎,說是老爺有事找他。


    她將皮毛捆成卷,放在從程家拿來的包袱布裏,小聲說道:“程大哥,那我先走了。”


    程大郎想著他倆出門自己是如何答應白家小少爺的,不敢讓她一人離開。


    卻沒想她努了努嘴:“這待著才糟糕呢。”


    阿措走後,程家管事將程傑江領到後罩樓,像是突然想起來了,笑道:“大郎,我在偏院看著,這後生手腳很是麻利,悶頭不語的,倒比我手底下的人有用,不如放到程家聽差吧。”


    程大郎自是不敢應承,正要說時,管事又猶豫了。“聽說話的尖聲兒,他可有十歲?”她和程大郎小聲說話的時候,管事就在旁邊,一句半句進了耳朵。阿措的原身有一把清麗的嗓子,再粗聲粗氣也聽得出來。


    他連忙賠笑道:“就是呢,年紀太小,隻怕胡鬧起來惹人生氣。”


    他上了後罩樓看著程傑江,程傑江自然還是那個精瘦的樣子,他的心中卻已生出平時沒有的畏懼。


    程傑江先是問管事,外院處理的怎麽樣。


    管事說人都打出去了,有幾個都把腦袋打破了,血漿子打出來了。


    程傑江大笑了幾聲,程大郎心中恍恍惚惚,有時他愛跑去茶館子聽書,說書人說的一句定場詞,總能博得滿場喝彩。


    ——修橋補路瞎眼,殺人放火兒多,我到西天問我佛,佛說:"我也沒轍。”


    “大郎,你還能再掏上花麵狸窩子嗎?”程傑江仍是不死心。


    程大郎心想除非自己是腦袋撞傻了。


    “族叔,這可不好說……那畜生著實不好抓。”


    程傑江敲了敲桌子。“罷了,說起來柔玄鎮東的采石場你可認得人?”


    程大郎點頭,采石場的管事叫趙慶,就是替白家跟宋三打官司的那人。他當時在衙門裏替白家主仆很是留意這樁官司,采石場那邊的人一進一出,他識得幾個。


    “他們怎麽和白家扯上關係的。”


    程大郎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程傑江看著他。他雖是粗漢,但絕不是蠢人,他小心地說了衙門裏的人都知道的緣故。宋三和趙慶的愛妾不清不楚,趙慶要將宋三置於死地,憑借的就是宋三奪取白家田地的證據。


    程傑江聽得很有趣味。“白家那個少年郎被,宋三放火燒死了?”


    他抬頭望了一眼程傑江。他想如果這會告訴族叔,白明簡就在他家會怎麽樣?他如果就此替白明簡隱瞞下來,又會怎麽樣?


    等等……他差點攤在地上,他是帶差役去過白家的,他還跟他們塞了銀錢,說自己和白家小少爺關係極好,不要為難他。


    他渾身下了一層的汗。


    “嗯?”


    “那夜人荒馬亂的,死了許多人,他也死了吧。”他在天人交戰之際,一個念頭突然壓倒了一切。


    他和程二郎是一母所生,內心掙紮的一刹那,想法相仿也不奇怪。


    ——程傑江可沒給花麵狸的錢。


    ……


    這句話一出來,他腦子裏也不大清楚,自己是不是會後悔。


    可程傑江似是就隨口一問,聽到白明簡死了,也就沒再說什麽。


    程大郎這個鐵塔一般的漢子,鬆下心來,五髒六腑全虛了,汗濕透了整個後背衣裳。


    程傑江終於說了正事。他教程傑江前來,是吩咐他和柔玄鎮的衙役們一塊將趙慶擒住。如今他借謝靈鬆的勢,遙遙把持府衙要務,權力很大。


    程大郎怔了一會兒,抓人總得有個理由吧。


    他笑道:“那就當我跟那個白赫平一般,給枉死的宋三鳴不平吧。”


    程大郎倒吸了口冷氣。


    趙慶自然不是好人,可怎麽惹上這尊佛的。


    自古以來一直有著天人感應的學說,治亂安危、尊卑貴賤都是天意的體現。如果君王治理有方,國泰民安,天就會出示祥瑞。天象祥雲是所謂的上瑞,白色的動物是中瑞,下瑞則是指的是花草和特殊器物。


    玉鼎的象征意義極濃,在史書上記載“質文之精也,知吉知兇,能重能輕,不飲而沸,五味則生,王者盛德則出。”朱致帶著那隻毛孝剛孝敬的冰白玉鼎迴去白玉京,若老皇帝不死,這鼎就是賀他萬歲吉祥。若朝代更迭,這鼎就是顯示新皇權為天授。


    所以程傑江要創造神跡,讓那隻冰玉白鼎在采石場突然出現,當然也得是順理成章的出現。


    這不是趙慶惹上了程傑江,而是程傑江惹上了他。


    阿措出來了程家大門,辨認了下方向,提著包袱匆匆走在路上。柔玄鎮很是寂靜,她一來一去都不怎麽見到人。她又一次覺得柔玄鎮也是個人的話,它安靜的過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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