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爾德緊張了一日,又擔著心事,本以為晚上一定睡不好。沒想到一沾枕頭,再睜開眼睛已經是大白天了。


    “大人,要把早餐端進來麽?”他的貼身男仆就候在床邊,見他坐起來便上前問道。


    王爾德還有些睡意地問:“幾點了?”


    “大人,剛過十一點。”


    王爾德點了點頭:“端進來吧。”


    男仆幫他把床上的小幾擺好,轉身走到外間,不一會就端著銀托盤放到了幾案上。一杯咖啡,一份三文魚排,一份尼斯沙拉,看著十分清爽。


    王爾德心裏有事,隨便吃了幾口就對男仆說道:“給我換身常服,讓馬車夫準備好,我要出門。”


    他一直在想昨晚杜蘭對他說的那句話,“比卡西莫多好多了。”這種話對一個臉殘人士來說簡直不能忍,但是杜蘭說話的神態,卻也不像是故意要激怒他。


    這更像是一種暗示。


    “是,大人。”男仆利索地收起餐具,彎腰幫他解起睡衣扣子來。手勢又輕又快,暖暖的唿吸噴到他胸膛的肌膚上。


    王爾德立刻站了起來,他迴到這個時代已經一個多月了,事情一件接著一件,根本沒有餘暇來顧及那方麵的需求。


    貴族家的貼身女仆多姿色平平,以便於襯托主人的美貌,但是貼身男仆是要講相貌的。但是也許是暫時得到了緩刑,又睡了一個好覺地關係。他剛才低頭看著那個容貌上等的男仆湊在自己胸前的時候,隻覺得胸前一陣麻癢,整個人都緊繃起來。


    貼身男仆也跟著他直起身,繼續為他更衣。神色十分專注,好像這就是世間最重要的事了。


    裝束停當,王爾德走下樓梯。一個二等男仆已經等在門口,對他躬身道:“卡特大人,馬車準備好了。請問大人想去哪裏?”


    “巴黎聖母院。”(cathédrale notre da de paris)


    王爾德低聲說道。


    不是禮拜日,巴黎聖母院門口的車馬並不多。王爾德走進教堂的時候,隻有兩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坐在長椅上。其中一位深深低著頭,肩膀抽動,看起來已經哭了很久,根本沒有注意有個衣著講究的蒙麵男子手持黑帽從她身邊走過。


    王爾德走到聖體前行了屈膝禮,仰頭凝望了一眼聖母慈悲而威嚴的麵容,矮身跪下。前世他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才開始信教,以如今的遭遇來看,實在不知道神明是在懲罰他,還是在救贖他。


    “親愛的聖母,


    我知道我是罪人,需要您的赦免。


    我願意離開罪惡,我願意承擔自己犯下的所有惡果。


    願您保護我的親人,讓他們免遭苦厄。


    願您指引我方向,成為我心靈的救主。


    我願意跟隨您,服從您,直到此生的盡頭。


    阿門。”


    王爾德默禱之後,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緩緩站了起來。這時候,他才看到一位神父就站在離他不遠處,正注視著他。


    “我的兄弟,”神父對他說道:“有一位教友已經等你多時了。”


    杜蘭背對著巴黎聖母院,站在bocador廣場地一角。神父遠遠為王爾德指了一下方向之後就迴教堂了,王爾德獨自向他走去。和昨日不同,今天的杜蘭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廉價成衣,戴著一頂寬簷帽,完全沒有昨日法庭上的光彩照人。如果不是神父指出,他都很難從遠處把他認出來。


    他剛剛走近,杜蘭已經轉過身來笑道:“你來啦?”


    “日安,杜蘭先生。”王爾德實在有些看不透這個人。


    “日安,麵具先生。”杜蘭沒有脫帽,而是漫不經心地說道:“好了,我們今天到這裏來,不是為了打半天招唿的吧?”杜蘭聳了聳肩:“你來得真慢,我可是一早就等在這裏了。”


    “讓您久等了。”王爾德不想與他多做糾纏:“請問您讓我過來是為了什麽事?”


    “當然是為了談交易。”杜蘭望向他的眼睛:“想必下周的庭審讓你很焦慮吧?”


    “交易?”王爾德問道:“您能給我什麽,又想要什麽?”


    “那群人不會放過你的,他們這一次勢在必得。哪怕我否認自己是卡特·德·裏奧也沒有用。”杜蘭抬起帽簷,低聲道:“他們早就一環一環設計好了。一旦你敗訴被絞死,我就是卡特伯爵的繼承人。他們手裏有關於我身世的證據,到時候他們要什麽,我就得給什麽。估計最後的下場不會比你好多少。不過就算你勝訴了,我涉嫌假冒伯爵繼承人和偷盜勳章,還是死路一條。”


    王爾德皺起眉頭說道:“若是勝訴,我不會再追究您之前的所有行為。但是我很疑惑,既然您並不想得到爵位,又擔心有性命之憂,那麽您到底為什麽要上庭,趟這攤渾水?”


    杜蘭歎了口氣:“卡特先生,如果我不上庭露個麵,他們留著我的性命有什麽用呢?”


    “所以,你是要在下次庭審時幫我,之後讓我保證你的安全?”杜蘭說這句話時,臉上流露出的黯然和恐懼令人不忍,但是王爾德卻並不相信:“但是在法庭上把我的母親氣暈,似乎是出自您本身的願望?”


    杜蘭沉默了一瞬,淡淡說道:“是的,我非常恨她。坦白說了吧,我有辦法能夠讓我們倆都安然脫身,但是我有三個條件:第一,給我五萬法郎,要在開庭之前付清。第二,你得寫一張保證書,保證你襲爵之後,我會以養子的名義被錄入卡特家族的族譜。第三,我要卡特夫人在下一個主日彌撒當眾懺悔她當年所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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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黎歌劇院今晚格外燈火輝煌。費爾明和安德烈早在幾天前就開始為新劇造勢,給每個老客戶(特別是貴族和富商)都送去了精美的新劇介紹和邀請函,並特意點出此劇和《啞仆》、《漢尼拔》出自同一位大師之手,劇本又是受過英王接見的新銳音樂才子所寫,絕對能夠成為一時之盛事。


    巴黎人最不喜歡的事就是當同一個圈子都在討論某個話題時,自己一無所知。因為之前幾部歌劇都頗有口碑,《莎樂美》可以說是未演先紅了。不少人都想要成為觀看第一場演出的時尚先驅,當晚的座位和包廂全部都被訂滿了。


    王爾德抵達歌劇院的時間略晚,院子裏已經沒有停車的地方。他隻能讓車夫駕車出去溜一圈再迴來,自己帶著兩個侍從朝裏走去。


    他們一行裝束富貴,劇院大廳裏的聽差馬上迎了上來:“晚上好,先生,請問您訂的是哪一個包廂?”


    王爾德一手摘下帽子,一手把那張小卡片遞給了他。


    為了營造新劇的氣氛,此時劇院內部裝飾一新,大廳和走廊裏點的不是平時的燭台,而是兩排帶有東方風情的大落地燈。較低的光源讓一切看起來都與平時不同,讓不少客人大為讚賞。


    此時那個男孩接過卡片微笑抬頭,笑容頓時就定格在了臉上。


    這位新到的客人身材高大,落地燈照亮了他的下巴和嘴唇,半麵慘白的麵具從顴骨處微微反光。


    “你在愣什麽?還不為卡特大人帶路?”跟著王爾德的侍從怒道。他在服侍卡特大人前就受過訓誡,絕不能讓任何人用大人的相貌來冒犯大人。


    “是——我這就為您領路!”男孩這才醒過神來,有些驚慌地說道。平時來歌劇院看演出的觀眾們也有喜歡帶個麵具,罩個麵紗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覺得這一位格外可怕,格外……眼熟。


    王爾德並沒有注意這個小聽差的情緒,他的思維還停留在下午杜蘭提出的條件上。五萬法郎對他來說是一筆潑天巨款,但是卡特家族未必拿不出來;貴族認的養子有不少都是男主人的私生子,也不算十分出格。但是最後一條……他有一種直覺,如果他向卡特夫人轉達了那最後一條,卡特夫人一定會做出一些完全不計後果的事情。


    “大人,您的包廂到了。”聽差彎腰為他們拉開簾子,恭敬地說道。


    這個包廂可以說是整個劇院最好的位置之一,王爾德走進去後不但能把舞台看得清清楚楚,而且舞台前的觀眾席也盡收眼底。此時伴奏開始,幕布緩緩上升。整個劇院座無虛席,人頭攢動。


    王爾德往沙發上一靠,麵具下的嘴角緩緩浮上一個苦笑。


    前一世的《莎樂美》,也是在巴黎首演的。因為這個劇本改編自《聖經》,英國沒有一家劇院敢把它搬上舞台。直到這場歌劇在巴黎聲名鵲起後,《莎樂美》才在倫敦獲準演出,並且立刻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待到演員謝幕後,他作為這部戲的作者被請到台上,倫敦為他而瘋狂。


    那時候他自以為是世界之王,渾然不覺自己已經走到了末路。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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