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快樂王子》之後,裏克曼先生就成了王爾德的忠實讀者。他的法語非常好,因此雖然《莎樂美》是用法語寫就的,他也能順暢地讀下去。他閱讀的時候,就是王爾德綁上新的繃帶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的時候。因為換藥時,裏克曼會仔細地把藥塗到他還縫著線的眼窩和鼻柱上,還要仔細檢查內外有無發炎,是否愈合順利;皮膚和肌肉長合情況;新骨是否還在原位。這個過程對王爾德來說非常疼痛,時常免不了涕淚交流。裏克曼醫生不得不用吸水的棉布覆在上麵,避免淚水浸潤傷口。


    這樣的折磨過後,王爾德就隻能像被痛打了一頓一樣躺著,什麽也做不了了。


    書桌旁,裏克曼正在輕聲誦讀他今天的手稿:


    “莎樂美跳著七層紗之舞。


    希律王喊道:‘啊!太美了!太美了!你看她為我跳舞,你的女兒。過來這兒,莎樂美,過來,我會給你任何希望的賞賜。啊!我對舞者的賞賜豐厚。我要重重地賞賜你。我會給你任何想要的東西。你想要什麽?說吧。 ’


    莎樂美跪下了:‘我希望現在能給我一個銀製的盤子,裏頭裝著……’


    希律王大笑著說:‘銀製盤子?當然,銀製盤子。她太迷人了,不是嗎?你希望盤子裏頭裝著什麽?噢,甜美可愛的莎樂美,你比所有猶太王國的女兒更美麗。你希望銀製盤子裏頭裝了什麽東西給你?告訴我。無論你的願望為何,我都會給你。我的寶物屬於你。你要什麽,莎樂美? ’


    莎樂美緩緩地站了起來,抬頭答道:‘約翰的頭。’”


    裏克曼停了下來,王爾德素來最喜歡給讀者製造驚訝,紗布下的臉不由得意一笑,隨即扯到傷處,痛得哼哼起來。


    裏克曼傾身過來查看,見他露在外麵的一雙微微發黃的眼睛轉來轉去,搖了搖頭。


    “我不明白。”裏克曼低聲說。


    王爾德卻對他做了個手勢,讓他讀下去。


    裏克曼就著搖晃的油燈,繼續誦讀:“


    ……一隻巨大的黑色手臂,處刑人的手臂,從水牢下伸出來,提著銀色的盤子,裏頭裝著約翰的頭。莎樂美立刻抓著它。希律王用他的外衣蓋住他的臉。希羅底得意地搖著羽扇。拿撒勒人跪在地上開始祈禱。


    ‘啊!你總算要承受我吻你的嘴了,約翰。好!我現在要吻你。我要用我的牙齒,如同咬著水果一般地吻你。啊,我現在要吻你……但為何你不看著我,約翰?你那雙令人膽寒的眼睛,充滿憤怒與輕蔑的雙眼,現在卻緊閉著。你為何要閉著眼睛呢?睜開眼睛吧!為何你不看著我?難道你怕我嗎,約翰,所以你才不敢看著我?…噢,我多麽地愛著你呀!我愛你,約翰,我隻愛你……我希求你的美麗;我渴望你的身體;無論美酒與鮮果,都不能滿足我的需要。……啊!為何你不看著我,約翰?如果你看著我,你就會愛上我。很好,我知道你會愛上我,愛情的神秘比死亡的神秘更偉大。人們應該隻要考慮愛情。’”(1)


    裏克曼再次停頓,王爾德直覺地感到一絲不滿。裏克曼的嗓音就像是大提琴,當他用心地誦讀那些由自己的手寫下的語句時,似乎有一種神氣的魔力,能讓王爾德忘記臉上的創痛。


    “怎麽了?”他含糊地問道。


    裏克曼搖搖頭:“我曾讀過海涅的《阿塔·特洛爾》,也記得福樓拜的莎樂美,您的這部作品卻可以讓我把它們統統忘記。”


    還不等王爾德美上一迴,他話鋒一轉:“您的莎樂美是我見過的最惡毒的女人。”


    王爾德:“……pourquoi”(為什麽?)


    裏克曼歎道:“最初的莎樂美,隻是受到其母的驅使,借用繼父的愛慕殺死其母所恨的先知。她沒有什麽個人意誌,也沒有靈魂。在您的《莎樂美》之前,她隻是故事發展的必要道具罷了。但是您的莎樂美,卻是一個帶著原罪的,活生生的女人。極致的美麗,狂野的欲/望,可怕的執著,狠毒的心腸,殘酷的天真。這些東西沒有一樣是一個女士該有的,我幾乎以為您寫的是巴黎的某個名媛了。”


    王爾德低聲說:“您喜歡這個故事嗎?”


    “我不喜歡這種寒毛直豎的感覺……但是確實非常美,您的文字有一種妖異的美,讓人見之不忘。”裏克曼放下稿子,看了看懷表:“您該休息了。我明天再來看您。”


    王爾德有一些不舍。自從被關進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能夠聊幾句的就隻有這個死板的家夥了。


    “您總是急匆匆的,真抱歉占用了您寶貴的時間。”


    “沒關係。”裏克曼拿起油燈,對他說道:“您是受歡迎的。”


    房門輕輕地關上了,王爾德閉上眼睛,卻聽到走廊裏傳來一陣快速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夜裏分外響亮。


    “卡特大人,恕我打擾!”腳步聲越來越近,有人敲響了房門:“巴黎的電報,卡特伯爵病危了!”


    老卡特的情況相當嚴重。


    他在一個高級妓院喝得酩酊大醉,為了一個西班牙□□和另一個客人起了爭執,憤怒之下熱血上頭,中風了。送迴家後不久就全身癱瘓,口吐白沫,神父已經在老宅裏隨時待命。


    這樣的醜聞卡特夫人本來想壓下來,誰知道第二天,就有族親以卡特伯爵的名義向法院上訴,控訴對方犯有殺人罪。


    與卡特先生爭風的是一位下議院的議員,身份不高,卻是首相的死忠。這件事情明顯是中了別人的圈套,但是如果卡特夫人再撤迴訴狀的話,情況會更加不利。


    何況,伯爵一倒,整個家族就失去了明麵上的主事人。為了防止有人乘機作亂,在這個當口作為長子的卡特·德·裏奧必須立刻出現在人前,平息事端。


    很快,這間特殊病房就擁擠起來。聞訊而來的不隻有裏克曼醫生 ,還有常駐醫院的院長老王爾德。遇到這種情況,理當連夜出發趕迴巴黎,但是王爾德還在康複期,老王爾德和裏克曼不得不對他做一個會診,來判斷他是否能夠馬上出院。


    從進入病房開始,王爾德就沒見過自己的臉。(當然在此之前他也完全不想看到那張可以cos萬聖節麵具的臉。)但是繃帶再度拆開之後,老王爾德把一麵鏡子放在了他麵前。


    看還是不看,這是一個問題。


    王爾德眯起眼睛,鏡子裏麵那個豬頭是誰?


    之前他眼眶周圍和顴骨上本來緊貼著顱骨的皮膚鼓鼓地腫了起來,依然蒙著一塊紗布的鼻子似乎稍微有了點起伏,但是依然讓王爾德隻看了一眼就緊緊地閉上了眼睛。他一直以為沒有比骷髏臉更可怕的東西了,現在他發現更可怕的是注了水打過補丁的骷髏臉。


    “您剛剛手術完不久,要月餘才能消腫。”見他看起來十分消沉,老王爾德安慰道:“手術非常成功,下一步我們就可以給您加長鼻柱了。”


    王爾德默默地往後一仰躺平:“您還是幫我把臉包起來吧。”


    裏克曼醫生問道:“院長,本來卡特大人還有一周才拆線,現在怎麽辦?”


    老王爾德皺起眉頭:“從愛爾蘭到巴黎路途遙遠,卡特先生來不及趕迴來拆線。阿蘭,你願意去一趟巴黎嗎?”


    “可是這裏的病人——”


    “這裏的病人有我。”老王爾德略一沉吟,“卡特先生的狀況離不開醫生,我們做的手術別人也根本不知道怎麽處理。除了你之外,我也沒有更好的人選了。”


    老王爾德在醫院呆了大半輩子,早就習慣了世情百態,來來去去的病人不過是客戶,他已經很久沒對其中的某一位這麽上心了。不知道為何,雖然與這位卡特大人才相識一月,老王爾德卻感覺認識了他很久,總是不經意地會加以關注和照拂。


    裏克曼看了看王爾德的臉,淡淡應道:“好。”


    王爾德對著裏克曼艱難地笑了一笑,老王爾德說道:“卡特大人,您的管家已經把馬車和行李都準備妥當了。您今晚好好休息,明早就可以出發。”


    “謝謝您,王爾德院長。”王爾德對他點了點頭,又抬頭說道:“不知道您能否替我發個電報給令郎,告知我去巴黎的緣由?”


    沒有魅影,他就是趕到了巴黎也是一抹黑啊。


    此時在倫敦,魅影正在試穿翌日溫莎堡宴會的禮服。在倫敦社交,每個場合都有不同的衣飾,這套衣服還是皇室的禦用裁縫上門量體後趕製的。


    ………………


    路易斯公主指名要請奧斯卡·王爾德在宴會上演奏。這使得半個倫敦都對這個名字好奇起來。他們不知道這個人是個娛樂皇室的小醜,還是位未來的新貴。


    魅影端詳著鏡中尚未長成的大男孩,心中有些憂慮。他絕不會在溫莎堡怯場,但是一個十七歲的男孩,也不能表現得太過老成。


    到底要顯示出幾分修養,幾分莽撞;幾分才華,幾分狂傲,幾分通達,幾分拘謹……如何把握好其中的尺度,才是最難的。


    不知道為何,這幾天他心裏總是不安。威廉的糾纏和即將到來的宴會都不算什麽,魅影總覺得自己好像忽略了某件事情。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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