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跟了福如之後,發現她一個人要負責整個雲韶府的衣飾。除了幾個著名的花魁之外,還要給童藝們買布料,從畫花樣,到設計、剪裁,再縫紉……全部一手包辦,難怪鎮日裏忙得不可開交。


    為了減輕福如的負擔,紅衣主動提出由她來負責洗衣服,特別是花魁娘子們的衣物,福如也不放心別人來做,怕刮出了絲或弄壞了亮片要挨罵,紅衣能在煙秀手底下做足八個月有餘,自然再小心不過。


    福如每隔一段時間還要上街采購布料,因為花魁們的緞子多的是人主動送上門,不用她張羅,但是童藝的衣服製作量大,相對的,麵料的要求也低一些。


    紅衣第一次出門,便是跟著福如去漢陽城裏出了名的集貿市場西柵。


    集市上什麽都有,從吃的到穿的,從客棧到酒樓,還有賣生鮮水果的,剛從河裏撈上來的魚,古玩和首飾,零零碎碎拉拉雜雜,都盤和在天橋底下。


    紅衣和福如路過的時候正好看到一個戲班子在演,幾個穿著戲服的男人臉上套著麵具上竄下跳的翻跟鬥,紅衣貪新鮮多看了兩眼,對福如道:“在咱們大覃這叫跳大儺……”


    福如的眼底露出一股鄙夷的神氣,:“別看了!在這裏表演的,都是給常民和賤民看的!能好到哪兒去!”


    紅衣不由一噎住。


    自打出了雲韶府,福如就跟變了個人似的,舉手投足,自信而充滿底氣。


    她們有一堆的東西要采購,尤其是珠花和貼片,每個人的要求都不一樣,還要給她們帶胭脂水粉……福如不得不拿了一張長長的單子,對照著,一樣一樣買。


    紅衣則幫忙去買布料和繡線,兩人分開行動。


    紅衣很快就買完了棉麻的料子,之後路過一個攤位偶然間看到一件首飾,是掛在胸前的。


    她的長命鎖被衙差們給拿走了,這個首飾看著不值錢,但有趣之處在於它能夠用來固定和扣住赤古裏。


    一般來說,使用衣帶子給赤古裏打結是最傳統的方式,但是紅衣覺得長長的衣袋子懸至衣擺,略顯繁瑣拖遝。如果可以在胸口處打一個小小的結,再用這枚胸針銜住,應該會很好看,當下便向店家開口詢問價錢。


    店家看她穿著普通又帶了麵巾,操了一口大覃的口音,不耐的對她揮手道:“走開!走開——!我這裏的東西不賣給大覃人。”


    紅衣不解道:“這位老先生,您這樣說就不對了,現在整個仙羅都是大覃的,你們的王都是大覃人,你反而不是?”


    “哼!我當然不是。”店主是個頑固的老頭兒,衝著紅衣瞪眼道,“我生是仙羅的人,死是仙羅的鬼。我才不是幽雲五郡的那些叛徒。”


    紅衣有些不明白:“幽雲五郡怎麽就成了叛徒了?”


    老頭道:“幽雲五郡明明是我仙羅的地盤,但是他們和大覃接壤,漸漸的就被大覃給腐化了,居然主動要求脫離大王的統治,以至於我們從仙羅十三道變為仙羅八道。都是些沒骨氣的狗雜碎。”


    紅衣明白過來,幽雲五郡,就是紅衣老家青州百雅山的背麵那一帶,本來是屬於仙羅大王的管轄,那裏的人清貧窮苦,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知道大覃的人喜歡人參,便販賣人參向大覃換一口吃的。她記得她爹以前就和那裏的人做過生意,聽說窮到但凡是有人願意跟他們買人參,便把女兒無償送給大覃的商人做妾,等於變相的把女兒賣了。因為經常通婚,所以在仙羅正式成為大覃屬地後,立刻上書朝廷請求從仙羅分離出去,直接投靠了大覃。


    紅衣覺得好笑,反駁道:“這是你們大王自己沒本事,他要是有本事,百姓的心豈能不向著他?!大覃的君主輕徭賦稅,即便是和大覃接壤的土地都被免掉賦稅,最重要的是,在大覃,隻有王室和普通人,根本沒有賤民、常民和中人一說。小小仙羅,不夠大覃疆土萬分之一,卻將人分為三六九等,一日為賤,世代為賤。就說老先生您吧,身在下層,居然還甘之如飴,我看,怕是奴性滲到了骨子裏。其實您是長者,我是晚輩,我不該對您說這話,但你願意為你們的大王當奴隸,你不能要求別人跟你一樣愚忠。大家都有自己的選擇。幽雲五郡的那些人不是叛徒,他們隻是想過得更好一些,追求更自由的生活,有什麽錯?如果你們的大王有真本事,就該廢除貴族兩班和常、賤製度,讓所有人享受一樣的待遇,然而你們大王做了什麽?而且,自從仙羅臣服於大覃以來,大覃為示友好,免掉了仙羅的賦稅和上貢,可你們的大王有少收你們一個銅板嗎?不在自己的身上找問題,反而責罵別人是叛徒,這就是為什麽大覃蒸蒸日上,而你們仙羅不進則退的緣故。”


    紅衣一個小小的女孩兒在市場上大放闕詞,霎時間引來不少圍觀,有的人不住點頭道:“是很有道理啊,為了打仗,朝廷年年征糧,咱們的日子是一年不如一年,直到淳親王的兵打進來,還以為會死無葬身之地,誰知道淳親王下令秋毫無犯,現今土匪也不常出沒了,局勢反倒比過去安穩”,有的人卻不讚同:“雖然我們現在暫時聽從大覃君主的命令,可是誰知道不久的將來還會不會繼續開戰呢,隻要我們的大王敢於挑戰,我自願捍衛仙羅的土地,我們是仙羅人。我們一定要連人帶土地一並拿迴來的,還要大覃的天子向我們賠禮道歉。而且聽說大覃的瓷器精美絕倫,大覃的絲綢……不管了,通通搶過來!”


    一時間眾說紛紜,爭執不下,引起不小的騷亂。


    老頭兒眼看幫著大覃說話的人不少,越來越多的人指責大王昏庸無能,世子也整天無所事事,出入煙花之地,老頭憤怒的將紅衣一推:“滾開!你這個大覃走狗,奸細!你帶著麵巾一定是因為你是奸細,你這樣說是存心挑唆我們內訌。”


    “我沒有。”紅衣摔倒在地,一邊用手肘支撐著爬起來,“我隻是想問你買東西而已。”


    “我不賣給你,不賣給你們大覃人。”老頭氣勢洶洶道。


    “不賣就不賣!”福如趕到,“什麽時候買東西還要求人了。哼,該是你求我們才對,我們雲韶府看得上你才問你買東西,你還真把自己當迴事。”說著,撈起他攤位上的東西一看,一扔:“什麽破玩意兒,送給我我都不要。”


    福如身著雲韶府的衣裳,又帶了鬥笠,帶子在下顎打了結,她已是少女的身量,更兼衣著是中人的身份,老頭兒頓時有些忌憚,又聽說是雲韶府的人,便不敢對福如怎麽樣,於是把矛頭轉向紅衣:“啊喲喂!原來是伎女啊,一個伎女都要來說三道四,我們的大王尊貴無比,豈是你這肮髒汙穢的賤人能夠談論的。”


    “我不是伎女。”紅衣有些惱怒。


    福如一腳踢翻了老頭兒攤位上的凳子:“雲韶府怎麽了?伎女又怎麽了?”福如對著老頭兒趾高氣昂道,“她沒有資格談論大王,你就有資格談論大王了?”


    福如突然從腰間拿出一塊令牌,在老頭兒眼前一晃,道:“我叔父是堂上官,你再敢罵她一句試試,你看我找不找人抓你!”


    老頭兒氣焰驟消,佝僂著背,縮著肩膀道:“小姐息怒。”


    “福如,算了。”紅衣拉了拉福如的衣袖,她從未見過福如這般強勢,與煙秀發火的樣子不遑多讓,紅衣不想害了老頭性命,打圓場道:“我隻是想買東西,一場誤會。”


    “就是就是,一場誤會。”老朽搓著手,把紅衣看中的那方巴掌大的水波紋胸針遞過去道,“給你便是。”


    紅衣伸手去接,然而東西還沒遞到紅衣手上,老朽便‘啊呀一聲,紅衣眼睜睜的看著胸針從老頭兒的手心裏滑落,碎了。


    老頭兒不懷好意的笑道:“啊呀,真是不好意思了,看來這首飾注定了跟你無緣啊。也許是它有靈性也說不定,知道自己姓‘宋,是咱們仙羅的東西,配不上你們大覃高貴的人兒啊。”


    “你——!”福如怒的要衝上去,“你真的要和雲韶府對著幹是不是!”


    老頭兒半闔著眼皮,顯然不吃福如這一套了。


    福如有些下不來台,紅衣勸道:“算了,是我惹的禍,這東西不要也罷,我們事情辦完了就趕緊迴吧,不要在這種小事上做無謂的耽擱,省的迴去晚了,行首大人臉上有顏色。”


    福如輕咳了一聲,指著老朽道:“今天算你走運,先放過你,以後別讓我再看見你,臭老頭兒。”


    說完,不等紅衣便氣哼哼地走了。


    紅衣望著福如的背影,若有所思,須臾,轉過頭來對老頭兒道:“我隻說一次,信不信由你。一,我不是伎女。二,她的叔父真的是堂上官。你口口聲聲說你生是仙羅的人,死是仙羅的鬼,我理解老先生你對於這片土地的熱愛。可正是這份熱愛,你是不是該好好想一想,統治它的人,是否和你一樣熱愛?你們的王究竟是熱愛這片土地,還是熱愛奴役你們,以至於讓你對一個跟你孫女年紀差不的少女如此卑躬屈膝。如果王真的愛子民,他會否如此不為子民著想?”


    老朽張了張口,竟無法反駁。


    紅衣道:“我要說的就這些。”


    說完,小碎步追上走在前頭的福如,福如迴過身子對著紅衣一跺腳:“你呀你,你就是太好說話,才總被人欺負。你讓我說你什麽好,我懶得再幫你。”


    紅衣笑笑:“是,是。都是我的不對。俠女,你古道熱腸,你最最好了。”


    福如有了台階下,臉上又笑嘻嘻的,隻是眼底有一層陰霾,淡淡的,不招人留意。


    老朽朝她們離去的方向啐了一口:“什麽玩意兒!”


    正要收攤,一隊官兵衝了過來,老朽愣住,那少女該不會說的是真的吧?堂上官士大夫真的會管這種瑣碎的小事?而且來的還這麽快?


    老頭兒呆住了,幾個官兵勾住他腋下一提就要拖走,老頭兒哀嚎起來:“我什麽事都沒幹啊,小本買賣,沒幹作奸犯科的事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朦朧中看見士兵們向一個人迴秉,藍色的外衫,頂戴玄帽,頭微垂著,看不清臉,看不清神情,隻有一把年輕的聲音:“大庭廣眾,肆議王上,即刻押入大牢,聽候發落。”


    老頭兒一聽,嘩啦啦尿身上了。


    紅衣她們已經走遠,一路上紅衣頻頻迴頭,福如道:“你怎麽了,心神不寧的。”


    紅衣嘀咕道:“也許是我眼花了吧,總覺得有人跟著我們。”


    福如四周張望了一下:“我看你是想多了,該不會是被寶鏡的緊張給感染了吧?”


    “大概是吧……”紅衣虛虛一笑。


    兩人一前一後踏入雲韶府的大門,隨後,角落裏露出一片藍色的衣袂,那人緩緩探出半個身子,寶藍色的燕居常服,頂戴玄帽,一雙細長的眼睛,罕見的深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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