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語求饒通常是妖最後的掙紮。


    我覆缽。不再注視。笑聲漸沒。


    妖之將死,其言仍惑。


    追逐多年,竟是為最終喪於我手?


    為什麽?


    欲甚深。


    僭越本分,是謂“無禮”,故此佛祖要我“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的“道”,正是指:縱然情有可原,亦罪無可逭。


    那頭,幻境消失,幻術已逝,能忍全身冰消雪融。


    他向我奔過來,欣喜道:“師父,你把她滅了?”


    “已將她收了,你且將此放到雷峰塔裏吧。”


    我把法缽交予能忍,他接過去,眨巴眨巴眼,撓撓頭說:“又是我?”


    “那還是我啊?”


    這娃,真能挑戰你的耐心。


    虧得他被冰住,不然還不知道那大嘴巴要嘰歪什麽。


    我望天。雪止,無聲,無息。


    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


    果然一切是妖術。


    殷殷祈求是,艾艾告白是,喁喁私語是,都是,都是……


    都是幻覺吧。


    我沒有再想起她。雪女。


    她僅是一個過客,踏雪而來,淩波而去。


    她沒有在我心裏留下任何東西。


    沒有。


    一點點也沒有。


    4.無常鏡


    能忍尊師父命令來到雷峰塔,進塔後,站到一麵巨大的銅鏡前。


    鏡麵平常,飾紋普通,並不特別。


    就是比普通的鏡子要大得多。


    他把手中的法缽端放好,姿勢做慣做熟。


    因每與師父捉妖歸來,都要把妖精“放進去”。


    這是麵特殊的鏡,名曰“無常”,專門用來放置無數不思正道的妖魔鬼怪。


    待開啟鏡麵,能忍身前的無常鏡隨即出現變化,鏡麵如水紋般波動起來。猛地,浮現出一張兇惡可怕的魔臉。


    隨之而來是妖魔的咆哮。“不想死的話,就快些放我出來!”


    能忍倒是一點不吃驚,用極其不屑的眼光掃視無常鏡裏的眾魔,賣起嘴皮子壞來:“省省吧,你有本事就不會被我師父收在雷峰塔了。”


    妖魔氣極,還想發作,但他的臉瞬間就被其他十幾張不同的魔臉擠開了。


    無數精怪,爭相顯像,試圖談判。


    關起來,還不安分。


    其中有個老妖怪,哭喪著臉,懊悔地說:“大師啊,你大慈大悲,讓我走吧,我發誓永不害人,專心做好事……”


    “求求你放了我吧,當年我也是受了靈芝草的恩露……不比其他妖怪……”


    能忍止不住迴他一句:“既受恩露,卻不知報答,難怪師父要把你們囚禁於此。”


    銅鏡紋動不已,越發現出妖怪來。哀求有之,拋媚眼有之,更多的則欲破無常鏡麵,不停撞擊,試圖逃出固若金湯的囹圄。


    明知不可能,卻拚得一身剮,粉身碎骨嚐試,渾不怕。


    不知該說他們執著好,抑或太蠢笨好。


    半學著法海的調調,能忍對他們說:“我把你們收在雷峰塔,其實是給你們一個機會,讓你們好好修成正果,”然後望向法缽裏的雪女,“你也要好好學乖啊。”


    可別以為你認識師父多年,師父就會有所偏愛哦。


    師父當我沒聽見,我還真聾了不成。


    能忍雙手合十,結手印,口中不停地念:“化化重重色色形形空空無無空空形形色色重重化化。”


    銅鏡像餓了太久的嘴,立時把法缽中的妖靈眾魔吸了進去。


    諸事完畢,“阿彌陀佛”。


    能忍轉身離去,身後的銅鏡漸漸恢複了常態。


    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


    5.白蛇 我忽然想起你


    來到人間後,長日無聊,寂寞身後事。


    我有一搭沒一搭,訕道:“小青啊,這麽好的天氣,你想到什麽了?”


    她遊過來,翡翠如玉。一條蛇也可以斑斕成這樣,翠生生地,像一林子竹葉,可又不全然,她是透徹的,透徹代表不完善,不完善即是修煉沒到家,情智未開化。瞧她說的,“太陽曬得我後背暖暖洋洋的,好舒服啊!”


    “這好的美景,你就知道後背暖和?!沒情調!”


    “情調?有有有……我想起來了,上次好像聽見有個人在吟詩,我記得很好聽的。念給你聽啊。嗯,第一句我忘了,第二句好像跟第一句差不多,呃……啊,我想起來了,最後一句裏麵,一定有個天字!”


    “哎,掃興。”


    翠玉一動一扭,周身不安定,我已是她不能懂的。


    那個呆子現在在做什麽呢?


    他有沒有想起,墜落的萬劫和不複的甜蜜?


    哎。


    我幽幽歎息。


    來到人間,我最多的就是歎息。


    青青沒頭沒尾,突然問起:“姐啊,什麽是情?”


    傻丫頭,怎麽問起了這一出。


    “動情是不是就像你現在這樣?”


    “我是怎麽樣啊?”


    “我說不上來,就是怪怪地,坐立不安。”


    原來是拿我取笑呢。


    我搖身,學人持著團扇,笑道:“其實我也不懂情。”


    我隻是,忽然想起。


    他。


    不是劫後的,萬花盡落的。


    ……他。


    “青青,姐姐想要你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姐姐何用客氣,但說無妨啊。”


    “青青,這件事對我很重要。”


    “這般慎重,快說嘛,什麽事啊。”


    我掐指一算,“屆時告訴你。”時機尚未成熟,暫且不告訴她,免得壞事。


    我必須清掃一切障礙,製造必然的偶遇。


    半晌,青青忽又接過上一茬,“我知道情是什麽了。”


    “你知道?”我輕笑,“那你說說看呐。”


    青青把身體整個兒膩歪在我身上,搖頭晃腦道:“你不告訴我呀,我也不告訴你。”


    嗬,來人間才幾日,就學壞了。


    人間真是個大染缸。


    但,若你想染紅就染紅,想變黑就變黑,沒有人強摁你的頭浸到哪個缸。


    關乎自身選擇。


    我們難得如往昔親熱,情好更篤,嘻嘻嗬嗬笑作一團。


    青青知道,笑歸笑,玩歸玩,但這笑跟從前是不同了的,從前的說不上來是股什麽味,可能是人們說的“無欲無求”。


    青青忽然有些明白,為什麽要來人間,因為在人間,成長是太迅速的一件事。


    我們糾纏,糾纏,糾纏。


    可我心裏卻種了別個人。


    糾纏像一種撕裂搏殺,魚死網破,你死我亡。


    沒有一種糾纏最後不是共同覆滅,兩敗俱傷。


    我忽然想起你,


    但不是劫後的你,萬花盡落的你。


    為什麽人潮,如果有方向,


    都是朝著分散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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