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裏一驚,平台中心那裏正是老魏和老李休息的地方。此刻嚴叔正背對著我,我微微抬起上身,心中琢磨著要不要叫醒兩位師兄。還沒等我做出決定,嚴叔已經走到了雙目石板那裏,他並沒有接近老魏和老李,而是在石板前顫巍巍的跪下。


    我趕緊伏地,側著身子觀察嚴叔,心中怦怦亂跳。在我眼中嚴叔一直是硬漢形象,即便他身負重傷、麵臨各種危險困境,從未見過他皺眉或軟弱過。此刻他驟然跪下,正如一個孤獨無助的老人低著頭,口中低聲禱告著。


    “寬恕我,”他喃喃道:“如果真的有神,請寬恕我。”


    此後的大部分時間,他是在和亡妻對話,訴說他的思念與不舍,他曾經的憤怒和不甘心。他懇求著再見她一麵,又懇求著她的寬宥,懇求神靈和妻子寬恕自己的自私罪孽。他的聲音低而悲傷,讓人聽著心碎。


    “肉體死亡隻是一瞬間的事情,我並不畏懼。可是夏池,當我詛天咒神,痛不欲生的度過這十九年後,在我連累了這麽多生命逝去後,我能懺悔,卻無法挽迴。我愛你,你是我生命的意義。”


    過了一會,嚴叔掙紮著站了起來。他環顧四周,選定了我的方向,走了過來。我的心再次狂跳起來,輕輕的吞了口口水,隨時準備尖叫。嚴叔卻沒有在我身邊停留,越過了我,走到於燕燕身邊蹲下。他從懷裏掏出了一件東西,輕輕的放在於燕燕的口袋裏。他躡手躡腳,正準備站起身時,忽然於燕燕眼睛一睜,抓住了他的手腕。


    “這是什麽東西?”於燕燕輕聲問道,緊緊的握住嚴叔的手腕。她從口袋裏掏出了那樣東西,我偷偷定睛看去,是一把鑰匙,上麵有一個標簽墜飾。


    “這是銀行保險箱的鑰匙。我希望……有朝一日,你可以打開這個保險箱看看。”嚴叔低聲道。


    於燕燕緩緩坐了起來,聲音依然很低,“為什麽你不親自告訴我保險箱裏是什麽,你又為什麽希望我看?”


    嚴叔沉默不語。


    於燕燕凝視了他片刻,替他做了迴答,“因為你怕你的女兒以你為恥,對嗎?因為在你女兒的心中,她的父親母親都是烈士,而現在這個父親不僅沒死,反而成了劫持者。你害怕她的輕視和厭棄,你怕失去她的愛和尊重,對嗎?”


    嚴叔又沉默了一會,終於開口道:“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於燕燕輕聲道,“我開始僅僅是有所懷疑而已,直到剛才徹底確定。”


    嚴叔伸手撫過於燕燕的發際,低聲道:“我不是個好丈夫,好父親。我沒有保護好妻子,又讓女兒成了孤兒。燕燕,這些都是我無法彌補你的。我曾想,如果真的可以讓你母親複活,我們一家三口又可以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可是這重生,終究是一場幻想罷了。這些年,我給你寫了很多信,但都沒有寄出。我思念你,我的女兒,每時每刻都想念你。這些信都在保險箱裏。原諒我,女兒,請原諒你的父親。”


    嚴叔蒼老的聲音有些顫抖。他再一次深深看了女兒,站起身來。


    “你,你要幹什麽?”一向冷靜的於燕燕終於沉不住氣了,追了上去。


    嚴叔向她微笑了一下,他的肌肉已經不聽使喚,這個笑容是努力做出的。


    “孩子,到了真正的告別時刻了。如果我窮盡半生,也無法再見到你的母親,甚至現在控製不了自己對血的噬欲,那麽至少讓我保留最後的尊嚴死去。”


    於燕燕一把抱住了嚴叔的脖子,她的身體微微有些顫抖,緊緊抱著嚴叔不肯鬆手。


    “無論你是什麽樣的人,你都是我的父親。相信我,救援隊就快來了,我帶你去最好的醫院,肯定有辦法治療你的病。不要離開我,這些年我很怕,也很孤單。爸爸……”


    於燕燕懇求的聲音急切而無助,帶著哽咽。她的聲音驚動了李大嘴,老李警覺的跳了起來,掏出手電卻點不亮,急得一疊聲道:“怎麽迴事,發生什麽了?”


    洞口透進的清晨微光裏,我看到嚴叔的兩隻手輕輕安撫著於燕燕的肩膀,他的左眼緩緩流出一行眼淚。這眼淚讓我心驚肉跳,並不是因為我曾經以為嚴叔這種人永遠不會落淚,而是因為,這淚水是血紅色的。


    他的聲音溫柔而低迴,“時光會倒流的,離別的會重逢的。燕兒,別悲傷。”


    那行血紅的淚水掛在左頰上,像是一個詭異的悲傷,讓人驚悚而動容。


    幾秒鍾後,嚴叔推開於燕燕,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掏出手槍。一聲槍響像是驚雷,讓我身體不由自主的一顫。


    他的身體在槍聲過後並沒有立刻倒下,而是像一尊雕塑一樣肅立了片刻,迸滿鮮血的頭顱高昂向天空,像是一個永不屈服、永不停止的追問。片刻後,他緩緩向後倒去,一聲轟鳴落在地上。


    李大嘴的叫聲和嚴叔的槍聲驚醒了所有人。大家睡眼惺忪的從地上撐起身子,剛好看到嚴叔的身軀轟然落地的一幕。這措不及防的變故讓所有人都瞬間清醒了,李大嘴呆呆的看著嚴叔,僵硬的站在原地。


    混亂中我聽到陳偉尖叫的聲音:“水!水又漲了!”


    陳偉睡在最靠平台外圍的地方,但距離外圍也有幾米的距離。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觸地的手果然也濕了。在這個夜晚不知不覺間,我們前方的深淵已經被水填滿了。水開始聚集在這裏,漫過了平台下的七環階梯,向中心這裏湧來。


    水漫溢得很快,我們向中心靠攏,內心巨大的恐懼讓唿吸困難起來。於燕燕對此變故似乎並不在意,她跪在父親的屍體旁,緊緊的抱著他漸漸冷去的身體。他們的身體一起浸泡在水中,波蕩的水流淹過嚴叔的頭部,淡紅色的痕跡在水中蔓延開來。


    老魏彎腰試圖扶起於燕燕,同時高聲對我們叫道,“一旦這裏被水淹沒,大家想盡一切辦法靠近岩壁,抓住岩壁上一切能穩住身體的地方。”


    他的判斷是對的,水勢洶湧,水下或許還有暗流。隻有破釜沉舟遊到旁邊的岩壁處,穩固身體,才有可能支撐到救援隊前來的時刻。


    平台的周圍都是水,距離岩壁還有一定距離。想要靠近岩壁,必須在水淹沒這裏後遊過去。想到一夜前在水中的幻覺,我內心絕望起來。


    於燕燕不聲不響的抱著父親的屍體,既沒有繼續流淚,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李大嘴此刻的嘴唇停止了顫抖,似乎終於從嚴叔讓人震驚的死亡中迴過神來,他一把拉起於燕燕喊道:“放開嚴叔,跟我們遊到崖壁那邊去!”


    於燕燕低聲道:“他是我的父親,我不能讓他孤單一個人在這裏。”


    李大嘴不由分說的推著於燕燕,“時間緊迫,不要再說了,趕緊準備遊過去!”


    於燕燕木訥的站在原地,對李大嘴的話不理不睬,又俯身向父親靠去。


    “於燕燕,”譚教授的手放在她的肩頭,止住了她,“如果你父親還活著,他一定希望你帶我們離開這裏。你是他生命的延續,不要辜負了他。”


    於燕燕怔住了片刻,緊緊咬住嘴唇,咬的如此之深,甚至絲絲血跡可見。她向嚴叔的屍體望了一眼,伸手狠狠抹了一下臉龐上不知不覺間再次滑落的淚痕,聲音中恢複了往日的冷靜:“現在就遊過去,遊到崖壁邊,防止水中有漩渦。”


    李大嘴拉起我的手,放在老魏的手中,“師妹就交給你了,我照顧譚教授。”


    老魏點點頭,“收到。”


    我們膽顫心驚的在水裏走了兩步,平台上的水已經高至我的腰部以上。竇淼帶頭向崖壁處遊去,陳偉神情沮喪的跟在後麵。這一切還算順利,除了水有點刺骨冰冷,我們都咬著牙遊到了岩壁邊,扶著岩壁浮遊在水麵上。


    迴頭望去,水勢越來越高,漸漸完全淹沒了躺在那裏的嚴叔的屍體。他孤獨的躺在那裏,衣服的一角卡在石板處,讓他的屍體無法浮起來。於燕燕最後望了他一眼,收迴目光,把頭扭向我們。


    她的聲音不再是那個膽怯而孤單的小女孩,充滿了求生的信念和決心,“大家扶好岩壁,我一定會帶你們出去。”


    我們以這樣一種奇怪的姿勢浮在水麵,跟著不斷上漲的水往上攀高。饑餓和寒冷讓我渾身發抖,每個人的情況都不容樂觀,在水中奮力堅持著。


    大約過了兩個小時,頭頂已經大了不少的洞口忽然傳出擴音器的叫聲。一開始我沒聽清楚,耳鳴和眩暈正折磨著我。直到老魏拚命的搖我,我才從恍惚中清醒過來,聽到了唿喚“於隊長”的擴音器的叫聲。


    一盞高能探照燈從上方照了下來,大家竭盡全力的大聲叫喊,試圖引起救援隊的注意。我們的聲音或許沒有被聽到,但探照燈發現了我們的身影。幾分鍾後,從上麵垂吊下來幾根繩子,全副武裝的特種部隊人員沿繩索降了下來。


    他們到達繩索的最底端,距離我們仍有一百多米,但彼此已經能看清,喊話的聲音也清晰了。


    “於隊長,繩子到頭下不去了——下麵一共多少人?”


    “9個……不,8個。”於燕燕的聲音停頓了片刻,她深深唿吸了一口,“看水勢,過一會我們就能到達繩索的位置了。”


    “收到。你們再堅持一會,我們在這裏待命!有沒有生命垂危的人?”


    “沒有,”於燕燕答道,“叫上麵準備好救助工作!”


    大約四十分鍾後,我們的水位終於接近了繩索底端,


    “譚教授,您第一個上去。”於燕燕說道。


    譚教授搖搖頭,“不,讓梁珂先上去,我最後一個走。”


    於燕燕的口氣不容置疑,“別爭了,聽我安排。”


    譚教授的眼眸亮晶晶的,微笑出來,“就這一次,聽我的安排吧。”


    於燕燕思忖了片刻,不再堅持,同意了她的要求。


    救援人員向我伸出手,輕而易舉的把我撈了上去。他叮囑我雙手拉住繩子,他則在我的腰間圍上安全帶,準備用快扣將我和繩子連在一起。就在這個時候,我向譚教授望了一眼。當時她的目光並不像其他人那樣看著我被救援人員拉上去,而是看著身後已經消失不見、被水淹沒的圓形平台。


    我順著譚教授的目光向原本是平台的水麵處望去,在我被繩索拉著緩緩上升的時候,在聽到救援人員輕聲叮囑的時候,我驟然明白了她堅持的深意。


    我一直無法肯定當時所看到的是自己的幻覺還是真實的,比如在石門前看到黑衣女祭司的生死綻放,奇花初胎,比如在深水處與自己在博物館中的重逢——時間在這裏是一個模糊的概念,讓人迷惘而茫然。


    但我願意相信,也堅持相信我看到的是真實的景象。


    從我遠眺的目光中,能看到嚴叔靜靜躺在圓環的中心。一位高挑美麗的女子緩步走向他,在他身邊輕輕跪下,親吻他的臉龐。我看見嚴叔的臉上洋溢著幸福,將她輕攬入懷。這種溫暖和歡愉,像是照在我身上的陽光般柔軟而讓人流連。


    那個高挑美麗的女子神情端莊高貴,她愛憐而溫柔的擁抱著嚴叔,時間靜止在那裏,仿佛世間再無什麽可以將他們分開。然而僅僅一瞬間後這景象消失了,黑色水麵覆蓋了一切。我心頭一緊,轉頭向已經離我越來越遠的譚教授望去。她向我微笑出來,似乎知曉了我的心思,又仿佛在寬慰我不安的心靈。她默念著口型對我說了一句話,盡管沒有聲音,我卻完全讀懂了她的意思。


    “當宇宙坍塌,時光倒流,離別的會重逢。”


    “那麽,”我在心中默默想到,“這是你的使命嗎?”


    “蒙住頭,擋住她的眼睛!”


    我聽見身邊嘈雜的聲音,隨後一雙手伸過來,將一件外套蒙在我頭上。我被一具簡易擔架抬到了車裏。乍然迴到地麵,迴到我曾經成長和奔跑過的大地上,渾身頓時酸軟起來,仿佛疲憊到了極點,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當我醒來時,我已經躺在沙漠車的後座上,車窗拉著窗簾,刺眼的光亮我依然覺得眩暈。適應了一會後,我看到了老魏那張憂心忡忡的多邊形的臉。


    “譚教授呢?”我的聲音很古怪的嘶啞著,渾身疼痛。


    老魏搖搖頭,並不說話,隻是給我蓋好毛毯。


    遠遠的,車窗外傳來喧囂聲,我聽見有人說道:“於隊長,譚教授實在找不到了。水越長越高,已經到洞口了。我建議撤退。”


    我顫巍巍的坐了起來,抑製不住的顫抖:“譚教授呢,她怎麽樣了?”


    老魏沉默了片刻,低聲道:“譚教授堅持最後一個上來,老李是倒數第二個。他上來後,隻是救援人員一迴頭的功夫,譚教授不見了。怎麽找都找不到。”


    車窗外,救援隊已經陸陸續續向沙漠車這邊撤退了。老李戴了副墨鏡,夾在在人群中,神情悲傷。當所有人都向沙漠車這邊走時,那個百米深淵的洞口依然踟躕著一個身影,我認出來他,是在新疆博物館見過的鍾衛紅館長。


    他久久的佇立在洞口,凝視著下麵。


    大家坐上車後,沒人催促他,都在靜靜等待。我靠在老魏的肩頭,安靜的坐著,眼睛望著窗外鍾館長的身影。


    老李上車後,摘掉墨鏡,默不作聲的坐在我們身邊。片刻後他開口道:“梁珂,別難過。”


    我沒有迴應他。他仿佛自言自語般,“救援人員都下水找過了,還是沒找到譚教授。其實我早有感覺,譚教授這裏來這裏,就沒想活著迴去。梁珂,別難過了。譚教授……會心疼的。”


    鍾衛紅在洞口邊一直流連到水位漫過洞口,才緩緩的向沙漠車走來。


    他身後的水慢慢滿溢出洞口,鋪陳在沙礫上,形成一個小小的湖泊,像是沙漠裏的一滴眼淚。


    從新疆迴到s市的一路上,我們大都是沉默的。這次經曆已經遠遠超越了考古的意義,成為我生命裏的一個刻度。我們習慣了譚教授在身邊的日子,習慣了發問和探討問題前的口頭語,“譚教授,您覺得……”


    話音未落時,卻已發現譚教授已經永遠不在了。在我們每個人身邊的位子上,都少了那個人。


    當火車昂著汽笛,駛進s市火車站的時候,我們不由自主的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熟悉的口音,熟悉的站台,熟悉的城市再次呈現在我們麵前,恍如隔世。


    “梁珂,你看那是誰?!”


    李大嘴的聲音興奮的叫了起來。順著李大嘴的手指,我和老魏一起向外窗望去。


    “範教授!”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沒錯,那是範教授。他坐在輪椅上,腿上蓋了條毛毯。在他身邊站著的,是我們一毛不拔的把家虎係主任。範教授的目光透過車窗看到了我們,他同樣難以掩飾自己興奮的神色,差點要站起來,被係主任連忙又扶住坐下了。


    我們向範教授熱烈的揮手,幾乎熱淚盈眶。我匆忙從臥鋪上拿起包,穿上外套,向快點跑下車,跑向範教授。


    就在這時,我忽然瞥見了離範教授和係主任不遠的地方,站著一位身著黑衣、頭戴黑帽的女性。她與周邊的環境如此格格不入,仿佛將一切都染成了黑白色,她的身影讓我覺得熟悉而又陌生。她凝視著我們,安靜而從容,微微一笑。


    “梁珂,還在傻看什麽?下車了!”


    老魏和老李在催我下車。從車上下來後,我急切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尋著,希望再看到這位黑衣女子。然而她卻消失不見了,像一滴水蒸騰在沙漠中。


    她隱匿在人群中,消失在這行走四方的大地上。


    我再次向站台周圍看了一眼,眼中微微有些濕潤,隨即跟著師兄向範教授快步走去。


    (《考骨紀:北疆生死契》全文完。續集創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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