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是對必然的認識。”


    ——黑格爾


    我們像瘋了一樣在打火機為中心直徑五百米範圍內瘋狂的尋找著李仁熙。群山俯視著我們,仿佛心懷悲憫卻又無能為力。此起彼伏的叫聲和獵鷹一樣敏銳的眼睛搜索著這片地區的每一個角落。這個打火機意味著李仁熙至少曾經走到過這裏,但他的蹤跡仿佛就在這裏消失了,幹脆利落,沒有半點痕跡可尋。


    由最開始的滿懷希望到最後的絕望,一共用時一個半小時。譚教授看著疲憊的我們,果斷決定返迴營地。


    “我們明天再過來尋找,兩組一起,擴大搜查範圍。”


    正午的太陽一點點向西移動。我們知道今天找到李仁熙的希望已經很渺茫了。譚教授的決定是對的。


    在迴來的路上,因為體力消耗和失落的心情,大家愈發沉默了。魏大頭走在譚教授身邊,思考了很久,提出一個我們都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譚教授,您是李仁熙的導師,比我們都了解他。您知道李仁熙為什麽會擅自離開營地到這麽遠的地方嗎?”


    譚教授搖搖頭,看得出心情也很沉重,“我不知道。我知道你們都討厭李仁熙,他雖然說話不討人喜歡,但學習還是很用功的。他從小家庭貧困,能考出來讀博士,也是花了很大代價的。李仁熙為人謹慎,膽子很小,如果不是有特別的事情,他絕對不會擅自離開營地的。”


    我們大家互相望了一眼,默默垂下頭。譚教授說的是對的,李仁熙雖然是萬人嫌,但若說他做些出格的事情,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但就是這個膽小如鼠的李仁熙,卻在這樣一個敏感的時刻失蹤,令人浮想聯翩。


    我們終於在天黑前趕迴了營地。剛進營地,就聽到帳篷那邊傳來激烈的爭吵聲。魏大頭一把拉住我,悄聲道:“什麽都不要說,聽他們在說什麽。”


    高宏臉色通紅,一綹頭發耷拉在額頭上,他憤憤指著竇淼道:“我絕對不會再和你一組!你有問題,你絕對有問題!”


    於燕燕擋在竇淼前,看著高宏,語氣如常:“他有什麽問題,把話說清楚。”


    高宏把一個牛皮封麵的筆記本摔在地上,“你們自己看!這上麵有記錄,有剪報。”


    =5=於燕燕伸手撿起筆記本,快速翻看了幾頁,迴頭望著竇淼道:“這是真的嗎?”


    =1=竇淼還是老樣子,不慌不忙道:“翻別人的書包,偷看別人的東西,這是不道德的。”


    =7=“不道德?!”高宏快步走向竇淼,一字一頓道:“八年前,你來過這裏,對不對?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們?”


    =z=這樣一句普普通通的話,卻如驚雷一般擊中我們心頭,連於燕燕都變了臉色。我們都知道竇淼今年三十歲剛過,他研究生畢業後工作了一段時間,又考了博士,脫產入學。八年前,他也就是二十三歲的光景,應該剛讀研究生。


    =小=高宏盯著竇淼的眼睛,沉聲道:“八年前的事情,你為什麽要刻意隱瞞?”


    =說=竇淼的神情很淡然,“我沒有刻意隱瞞。”


    =網=高宏追問道:“那你八年前來幹了什麽?”


    竇淼沉默了片刻,微微歎了口氣,給了迴答,“我跟導師一起來做一個項目,但不是在營盤這裏。我們隻在羅布泊地區停留了半個月時間就離開了。”


    聽到此言,李大嘴忽然一拍腦門,失聲道:“怪不得這小子想來營盤,比我還積極!”


    李大嘴的嗓門大,一時間營地上的人都聽到了。大家的目光聚向李大嘴,又齊刷刷的望向了竇淼,眼神中什麽神情都有,最多的還是懷疑和困惑。


    竇淼點點頭,“不錯,我是想來,因為我不甘心。”


    譚教授凝視著他,眼神尖銳,似乎想洞察他欲言又止背後隱藏的每一個因果,“你八年前來做的是什麽項目?跟哪位導師來的?”


    竇淼對譚教授很敬重,他猶疑片刻,終於還是開口道:“譚教授,對不起,項目內容是保密的,我不能透露。”


    高宏冷冷一笑,“我就知道你不會說。八年前你到底經曆了什麽?八年後你迴來——你還是幹淨的嗎?”


    竇淼的眼神瞬間犀利起來,他緩緩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高宏的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向前走了幾步,盯著竇淼低聲道:“你心裏清楚。”


    竇淼和他對視了半天,忽然笑了出來。我們心裏冰涼冰涼的,這一笑反而讓大家更加心驚。


    竇淼輕輕推開麵前的高宏,指著站在身畔的於燕燕道:“如果執意要探討‘幹淨’這個詞,你為什麽不問問於燕燕同誌。問問她為什麽主動請纓來營盤執行任務,又為什麽處心積慮的將她的手下抽調到烏魯木齊?”


    譚教授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打斷了竇淼,直截了當道:“竇淼,你什麽意思?”


    竇淼沒有迴答。他走近於燕燕,微笑的,冷冷的看著她,“不妨問問於小姐,在我們到達營盤前長達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她遇到了什麽,經曆了什麽,她是不是原來的她,她——是‘幹淨’的嗎?”


    一語既出,眾人嘩然。


    這種嘩然,一方麵固然是竇淼忽然將矛盾轉向於燕燕帶給我們的衝擊,另一方麵卻是竇淼將我們心中或多或少的存疑忽然抖落出來。於燕燕身為年輕的特種部隊軍官,有單獨帶隊執行任務的資格,想必在部隊中是有業績基礎的。考古隊中任何一個人都不願相信她有問題,這意味著我們可以依賴和信任的武裝護衛者反而成了一種未知的威脅。但願望是一迴事,事實又是另一迴事。大家的目光聚集在於燕燕身上,希望她能給出迴答。


    於燕燕盯著竇淼的眼睛,“你怎麽知道我是主動請纓任務?又怎麽知道我是故意將人抽調走?”


    竇淼很冷靜,語速依然如常:“我很早就注意到你。大量的觀察,加上邏輯推斷,讓我得出了這兩個結論。小祁,我沒有說錯吧?”


    小祁冷不丁被點名,又是直接要和自己的上司對峙,一時間有點張口結舌,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


    於燕燕微微昂起頭,神態冰冷而高傲,“竇淼,我送你四個字:一派胡言。”


    我注意到譚教授再沒有說話的意思,她一直在密切關注著參與爭執的幾個人,這也是長期的學術訓練形成的本能習慣。在考古中就是這樣,結論如果沒有論據的依托,就是空想。輕易不下結論,一旦得出結論,必然是有無法置疑的鐵證相應。


    僵持之際,忽然陳偉開口道:“夠了,別爭了。幹屍憑空消失,李仁熙下落不明,這種危難時刻,我們必須團結。相互猜忌隻會讓我們在泥潭中越陷越深。小竇,我不知道你對於燕燕的懷疑是基於什麽,難道就因為她比我們早來了一個月嗎?我無法理解你的邏輯,況且,”他吸了口氣,穩定了一下情緒:“我目睹黑衣女人是千真萬確的事情,我真的看到了。難道這也與於燕燕有關嗎?或者,按照高宏的說法,與你有關嗎?不,我不相信超自然的存在,我隻相信考據和實證。”


    竇淼歪了歪嘴,不知道是嘲諷還是微笑, “好吧,大家記住我今天說的話。不過到真相大白之日,隻怕一切為時晚矣。”


    死一樣的沉默籠罩在營地上空。我心口仿佛壓了一塊巨石,說不出的壓抑難受。昔日裏洋溢著衝天幹勁兒和歡樂熱鬧氣氛的營地蕩然無存,它越來越像一個冰冷的泥沼,讓每個人都充滿猜忌,越陷越深。


    魏大頭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我臉色鐵青,他關切的轉身過來,似乎想安慰我兩句。


    他叫了我一聲:“梁珂。”


    我抬起頭,有氣無力的應了一聲,卻發現老魏的目光越過了我,直直的盯著我的身後。


    他的喉嚨咕咚一聲,目光猶如中邪般直直凝視著我的背後,口中再無言語。


    我奇怪的問了一句:“你怎麽了?”


    他沒應聲,隻是緩緩的舉起了他的手臂,指向遠方。


    我轉過身,順著他目光的方向望過去,頓時不由得心驚肉跳,胸口像是被一個大錘猛擊了一下。


    全隊看到我和老魏的奇怪神情,一時間劍拔弩張變成了偃旗息鼓,齊齊順著我們的目光望去。


    我和老魏直愣愣的看著,茫然而迷惘。


    所有和我們一起凝望的人們,也全都愣住了。


    大概是幾秒鍾之後,李大嘴最先反應過來,拔腿就跑。我和老魏緊隨其後,眾人紛紛跟上。


    有那麽一刹那,我以為自己又看到了幻象,但很快就否定了這個念頭。這是真實的,真切的,發生在眼前的事情。


    在營地東北方向0.7公裏處,一股黑煙徐徐飄著。


    這裏正是古墨山國遺址所在地。


    由於大家剛才太過全神貫注,沒人注意到這個距離我們幾百米的遺址何時飄起了黑煙。在蒼茫明滅的暮色裏,這一柱小小的黑煙,卻似陌生人的叩門,讓人惶惑。李大嘴跑的踉踉蹌蹌,一頭跌在沙子裏,他渾然不覺,爬起來繼續狂奔。我們麵如死灰奔跑著,不知道那柱黑煙對於我們這命運多舛的考古隊來說意味著什麽。


    那裏已經是死國。


    那裏在1500年前就失去了人類的蹤跡。


    而現在,就在這個荒無人煙的戈壁上,那裏飄起了一柱黑煙。


    我閉上眼睛,盲目的跑著,腦海中仿佛有千百種聲音、千百種猜想在漂浮。想要去抓住什麽的時候,才發現其實一切都是空白。命運在那時微微一笑,將我關在門外。


    李大嘴是第一個跑到古城遺址的人。這個直徑180米的圓城,因為千年的荒棄和風沙的侵蝕,已經是幾乎可以一眼望盡的平地。間或挺立的殘桓,徒勞的在風沙中苟延殘喘。被人遺棄的家園,比荒漠更陰森孤獨。


    李大嘴直挺挺的站在殘存的城牆邊,沒有任何動作。他的目光僵直的望向圓城的中央,麵無表情。


    我擔心的看了看李大嘴,他的嘴唇沒有抖,但他目光中隱含的神情卻讓我分外害怕。眾人紛紛圍了上來,連譚教授也氣喘籲籲的跑到了。大家的目光集向圓城中心,那裏正是黑煙升起的地方。


    暮色已盡。空氣中開始有唿出的白氣。沒人貿然行動,也沒人說話,大家在喘息中凝視著黑煙升起的地方。黑暗中隱約可見,煙是由於燃燒而引起的。暗紅色的灰燼在圓城中央,像是惡鬼的眼睛,撲閃著捉摸不定的光芒。在距離灰燼大約三米左右的地方,躺著一個人。那個人身著黑衣,看不清楚。


    在一瞬間,似乎所有人都膽怯了。初上的月色籠罩著戈壁荒漠,灰白色的暗光讓人心發慌。譚教授分開眾人,緩緩走上前去。她的背影在這蒼茫夜色中顯得很瘦小,卻有一種毋庸置疑的堅定。我隱約想起在很多地方看過很多背影,那些優雅的,匆匆的,蹣跚的,焦慮的背影在我眼前一閃而過。那些背影走向了何方呢?那些腳步追逐的是命運的何種幻影呢?那些終點,在背影到達後,是怎樣的謎底呢?當然這些都是在刹那間的虛無罷了,那些與我有關的、無關的背影在時間河流裏重疊,不過是時光旅行者的呢喃而已。


    我們跟上譚教授,默默的走了過去。


    譚教授將已燃燒成焦黑的物事翻轉過來,一個殘留的頭骨出現在眼前。那雙被剜去眼睛的黑洞直直望向天空,仿佛不甘離去的怨魂,質問著蒼天。我聽見身邊有人倒抽冷氣的聲音,也有人在驚悚中倒退,跌坐在沙地上。


    “怎麽會是……為什麽?”


    向誌遠的聲音顫巍巍的響起,無人迴答。


    大家呆立在燒焦的黑衣女屍身邊,無法理解眼前這匪夷所思的事實。那張寫著咒語的毛布燃燒殆盡,隻有一星火線唿吸在碎片邊緣。沙漠的風掠過耳畔,我似乎又聽到了那些喋喋不休、幾千年來不曾止息的亡靈耳語。我厭煩的甩了一下頭,想隔離這種令人疲倦的幻聽,馬上卻意識到這是徒勞的。殘存的遺建物在月色下豎起一道道黑影,像是一個陰森的舞台劇場。


    寂靜中,老魏忽然向燃燒屍體旁跑去。他帶著一種如夢初醒的決心和速度撲向那個三米開外、倒在地上的人影,我心中一驚,和老李一起跟了上去。


    這人一身黑衣,俯臥在沙地上,從背後看無法分辨。我第一反應時李仁熙找到了,但隨即認識到我錯了。


    李仁熙個子不高,眼前這人卻體態瘦長。老魏和老李手忙腳亂的將這人翻轉過來,我頓時唿吸停頓,兩眼發直。


    確切的說,我直接看到的並不是臉,而是蒙在臉上的一層塑料布。李大嘴一把扯下塑料布,原本蒙在塑料布裏模糊的臉頓時清晰了起來。


    這張臉在黑夜裏有一種讓人驚悚的力量,塗抹成慘白的臉龐,誇張而獰厲的鮮豔紅唇,如同遊蕩在黑暗中的鬼魅。如果不是那副熟悉的眼鏡,我幾乎認不出他了。


    “周謙!哦天啊……兄弟,兄弟,醒醒!你還成麽?!”


    魏大頭用力搖晃周謙,口中急切的唿喚著。


    考古隊的人圍了上來。陳偉認出是周謙,嗓子眼嘶啞而模糊不清的響了一聲,像是一個夭折的驚唿。譚教授立刻蹲下身子,把手放在周謙的頸動脈處。


    “有體溫,但沒有脈搏了。”


    陳偉指著周謙的身體,後退著,口中混亂不清的呢喃著:“他被附身了,他,他是那個女鬼!”


    陳偉的唿吸像是被人扼住,低聲說到最後,忽然迸發出一聲尖厲的慘叫。他蹲下身子,把頭埋在懷裏,因為恐懼而不停的顫抖,口中“嚇、嚇”的咕噥著。


    與此同時,李大嘴已經一把摔掉外套,跪在周謙身邊,俯身上去做人工唿吸。他捏住周謙的鼻子,用力向其口中吹氣。吹了幾口後,趁著李文常大口喘息的功夫,老魏雙手按在周謙胸骨下半部,伸直了胳膊擠壓。他們交替進行著,李文常時不時探一下周謙的脈搏。


    “醒過來!兄弟!該死的,他媽的,狗日的,不要死在我麵前!”李大嘴的脖頸青筋暴起,對著周謙的身體怒吼著,“你有本事從醫院跑到這裏,就給我長點臉別死!”


    他再次俯身下去向周謙口中吹氣,胸口因為大量送氣而激烈起伏。


    黑暗中周謙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上去正在凝視星空。像是一個遊吟詩人短暫的小憩,或是一個旅者在途中迷戀美景,他的眼睛僵硬的睜開著,對著上天。


    譚教授緩緩閉上眼睛,片刻後睜開,眼神中充滿深重的悲哀。她伸手攔住李文常,低聲道:“停止吧,他死了。”李文常一把甩開她的手,指著還在哆嗦自語的陳偉道,“閉嘴!附身你媽個x!”他說完繼續埋頭對著周謙的嘴送氣,神情兇惡而狂亂。


    魏大頭停止了按摩心髒的努力,伸手拉住李文常,“別吹了。死了。”


    李文常置若罔聞,依然做著徒勞的掙紮。魏大頭攔腰抱住李文常的腰,將他從周謙的屍體上扳了迴來。李文常的嘴上沾滿了鮮紅色的唇膏,乍看之下像是剛剛吮吸過鮮血的惡魔。他用力在魏大頭的懷中掙紮,力氣驚人,魏大頭被他摔了個趔趄,跌倒在沙地上。


    “還有救!周謙,我不許你死,你聽到沒?!狗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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