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是親昵最好的催化劑,我是在實踐中認識到這個定理的。


    拐了一層又一層,終於到了四樓。魏大頭如法炮製打開409的大門。


    屋內一切依舊,隻是物是人非。沒有我想象中的可怕,有點淡淡的親切和傷感。不知道周謙此刻是否安好,他能吃上年夜飯的餃子嗎?


    李大嘴和魏大頭出力,將小穀和y男的桌子拚在一起,中間點上蠟燭,擺滿零食,一個臨時牌場就這樣搭建起來。


    王嘉不會打牌,於是她坐在魏大頭旁邊,看我們四個大唿小叫開始打牌。


    仿佛是因為太過寂靜,我們反而要製造出熱鬧的聲音驅散內心的不安。倒是薛青青和王嘉比較坦然,大概年少熱血,不知道光明的背後是黑暗吧。


    我和魏大頭搭檔,李大嘴和薛青青一夥。平心而論,薛青青牌打的不錯。但她怎麽會知道她的對手是誰?那可是曾經幹掉過哲學係的考古黃金牌搭檔——梁珂和魏大頭。


    我想薛青青在有生之年一定會後悔那晚和我們在409打牌。同樣,我也敢賭10塊錢,李大嘴的後悔程度,一定遠遠超過薛青青。


    命運的猙獰和淩厲不常顯露。但隻要一瞬間,足以讓我們消化一輩子。


    我不知道除了周謙和我以外,是否李大嘴和魏大頭也看到過那個黑衣女人。而且時過境遷,經過一年多的時間,我也不敢完全肯定自己當初看到的到底是不是黑衣女人,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心理暗示造成的眼睛錯覺。


    在409裏打牌的時候,我一直時不時東張西望,想看看在蠟燭的光暈之外,是否有可疑的黑影出沒。


    王嘉說:“師姐,你在看什麽?你弄的我心裏毛毛的。”


    李大嘴麵不改色造謠道:“她習慣打牌的時候偷看人家牌,不然怎麽贏呢?”


    大家絮絮的說了些閑話,其中不乏兩位大神和新生mm的打情罵俏。除此以外就是令旁人聽起來甚是無趣的考古專業討論,我們引導著兩位誤入考古泥潭的迷途羔羊,硬是將枯燥無趣的考古事業說成天花亂墜般天下第一有趣的職業。


    考古係應該給我們發獎金。普天之下又何嚐有我們這麽熱愛專業,吹捧本係實力的學生?


    就在魏大頭漸入佳境,開始口若懸河的講他在四川某地的考古經曆時,薛青青忽然插嘴道:“誰把窗戶打開了,大冷天的穿冷風。”


    魏大頭哈哈一笑,“沒人開窗戶啊,肯定是你穿少了。你們這些女孩子啊,從來都是要風度不要溫度。”


    大概他覺得自己很幽默很有型,自顧自的笑了一會,見我們臉色都有點發青,這才停住笑聲問道:“怎麽了?”


    薛青青聲音顫抖道:“剛,剛才,很明顯的,我背後一陣冷風。好像……好像有人站在我背後。”


    李大嘴難得的鎮定,泰然道:“這是典型的心理暗示造成的錯覺,從心理學上說,自我暗示和催眠有異曲同工之妙,它可以將不存在的景象或感受淩駕於大腦接受到的真實感受之上。科學家們已經發現……”


    就在這時,我們全體驚叫了一聲。


    因為,蠟燭,無端,熄滅了。


    李大嘴再也不顧形象,一把抱住我的胳膊,渾身發抖道:“老魏,手電,快開手電。”


    我右手邊是薛青青,黑暗中她因為驚嚇而冰冷的手拉住我,我輕輕搖了一下,以示安慰。


    並不是我膽子更大,而是身為師姐,我覺得自己有義務比她冷靜些。


    老魏手忙腳亂的找手電,終於按到了開關。瞬間手電的光亮變得特別刺眼,終於打破了房間死寂的漆黑。


    在手電筒光亮的照耀下,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魏大頭借著光在找打火機點蠟燭。李大嘴渾身發抖的抱著我胳膊。


    而薛青青正和王嘉緊緊抱在一起,眼神無辜,透著深深的恐懼。


    一陣透心涼,順著我的脊椎,一直延伸到腿部。


    我一點都沒發抖,因為我全身都僵硬了。


    蠟燭重新點起,李大嘴又活了過來。他拍了拍衣襟,又恢複成了那個若無其事、風流倜儻、無所不知的師兄形象。


    “一般來說,蠟燭在室內的熄滅是因為氧氣不夠。這種情況在剛開啟的墓室中尤其常見。作為一名考古工作者,我和老魏在眾多的實踐中遇到過很多類似情況。但無論是從專業角度出發,還是從一個男人的冷靜出發,我對此種情況引起的驚恐隻能表示嗤之以鼻。世界上沒有科學解釋不了的東西,一切的恐懼都來自於無知和迷信。”


    一番話說的氣蕩迴腸,兩位新生mm鬆開了抱在一起的手,不由自主的鼓掌。


    “師兄,我們真的好崇拜你們哦。”


    魏大頭摸了摸腦袋,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一下。我看到他和李大嘴之間交換了一個得意眼神,充滿了雄性動物求偶時散發的荷爾蒙氣息。


    我沒提剛才自己剛才右手的奇特經曆。說實話,我並不畏懼所謂的黑衣女鬼。小時候我還曾經和同伴製造過一個捉鬼工具,就是一個大簸籮吊在廚房頂,由一根麻繩牽引,可以忽然從空中墜落罩在人的頭頂。


    我們興奮的談論著捉到鬼以後,如何進行運輸和販賣,以及如何用這筆巨款購買遊戲機。


    當然我們的簸籮沒有罩到鬼,罩到的是比鬼還可怕的生物——我媽。


    我被我媽胖揍了一頓。我的同伴未能逃脫挨打的命運,當然是在他被老爸領迴家後行的私刑。這個同伴後來考上j大工貿專業,現在已經在美國成家立業。


    在他們決定繼續打牌的時候,我一直用大部分注意力關注著室內的一切。這種注意力的集中讓我感覺越來越不舒服,卻又說不出為什麽。


    我不是個無事生非的人。但這屋子裏真的有東西讓我心神不寧。


    就在這時,王嘉忽然說道:“好奇怪喲,我們進來時,門背後的衣櫃明明是關好的。怎麽現在露了條縫出來?”


    本來已經恢複平靜的室內,因為王嘉的這句話又緊張起來。這個年過的真是刺激。


    李大嘴站起身來,神態瀟灑,走向衣櫃道:“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多疑!我不否認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我們不能解釋的事情,但在一個成熟的男人眼中,女人是必須保護的對象。現在,我就以嚴謹的態度,科學的解說,向你們展示這個引起不安的衣櫃。”


    說罷,他伸手去拉衣櫃門。


    李大嘴確實是天生的外交官之才。經過他的bb,沒人再有興致看那個衣櫃。魏大頭伸手拿過牌重新洗過,王嘉和薛青青則打開兩包零食,一邊聊天一邊向嘴裏塞薯片。


    就在這時,我看到李大嘴像被人猛擊了一拳一樣,瞬間跌坐在地上,接著雙手在地麵下意識的拚命滑動,讓自己連滾帶爬的向後退去。


    在我的認知裏,無論是牛頓被蘋果砸到腦殼之前還是之後,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都不能脫離重力作用。所以在我看到那個晦暗不明的懸空身影時第一個反應時:今天終於遇到鬼了。


    但很快的,我發現事情並沒有遇鬼那麽簡單。這個身影靜止在那裏不動,並且相對來說比較魁梧,絕非女鬼的樣子。


    在王嘉和薛青青的驚叫且後退的行動中,我和魏大頭逆流而上,緩緩走到衣櫃前方。


    在我麵前,赫然是y男的屍體。


    他舌頭腫脹,微微吐出,脖子上掛著一根行李打包常用的塑料繩。正是那個係在他脖子和衣櫃掛杆間的繩子,要了他的命。


    依稀記得y男從409搬走時的情景,記得y男記錄青蛙遊泳的趣事,也記得他一絲不苟的科技理性精神和他們宿舍三個分類垃圾桶。


    眼前的y男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數學係在讀博士,而是一具毫無生氣,瞳孔布滿血點的屍體。從他身體僵硬的程度看,至少已經死亡24小時以上。


    在s大老宿舍住過的人應該知道,有幾棟宿舍的設計室在門背後有一個凹進去的洞槽,經過木板鑲嵌變成一個衣櫃。一般衣櫃高度是直達天花板,但中間有隔層。最上方的隔層是放大型行李箱的,隔板下方有掛衣杆,高度距離下一個隔層約一米五左右。衣櫃最下方還有三十公分高度的隔板,用來放鞋子等雜物。


    眼下這個衣櫃最下方的隔板被拆除,讓y男的屍體剛剛好懸空5厘米掛在衣杆上。


    我一直覺得在迴憶裏,最難受的不是讓我受到驚嚇的那一瞬間,也不是發現屍體時的驚懼和不解,而是y男臨死前保留在屍體上的表情。


    那種表情我至死不能忘卻。


    如此恐懼,如此戰栗,如此悲哀。


    “時間是一種衝淡了的死亡,一帖分成許多份無害的劑量慢慢地服用的毒藥。”


    ——雷馬克


    兩年後。


    兩年的時光不長不短。我已經是老範門下的研究生,而魏大頭和李大嘴也榮升為博士。


    魏大頭依然單身。而李大嘴終於還是沒能泡到s大的mm,經人介紹,和老家的一位小學老師結了婚。


    老魏和我都在老範門下。而李大嘴不知使了何妖法,竟然把古生物研究所的所長忽悠成功,收其成為古生物專業博士。李大嘴文轉理成功,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在我們麵前得意洋洋,無恥之情溢於言表。


    盡管我們都在盡力隱藏兩年前那個夜晚對我們生活、情感、精神世界的影響,但事實我們誰也不能真正迴避。


    魏大頭迷戀上了篆刻,除了上課和在圖書館以外,就在自己的宿舍裏摸著石頭和刻刀,琢磨筆法。李大嘴也經常借自己專業之便,給魏大頭提供一些稀奇古怪的石頭。


    魏大頭攛掇我一起玩篆刻。他常說的一句話是:師妹,考古畢業不好找工作,咱們不如去前廟開個篆刻攤子。中國人刻章一枚35塊,老外刻章100塊一次,加英文另算錢。


    在他的極力鼓噪下,我也曾從迴行文開始練起,然後是陰文,甚至開始陽文也開始涉獵了。我們當然知道,去前廟練攤宰老外,這不道德同時也是不可能的。一切消磨時間的方式,不過是為了衝淡記憶中不願意去觸摸的那部分。


    薛青青退學了。王嘉轉係了。


    我和兩位大神卻依然堅挺著,在不同的領域探尋時間的遺跡。


    常人也許會對經曆的一切感到害怕和恐懼。


    而我們仨,在短暫的畏懼後,是激發了巨大的探索欲望和對不合理事件的思索,還有部分對周謙、y男、小穀無端遭遇橫禍的憤怒。我一直以為,那個黑衣女人也許會來找我。


    可惜兩年裏,一直平靜如常,她一次也沒出現過。我跟兩位大神慢慢透露了自己曾經短暫看到過黑衣女人的事情,包括409之夜那個莫名其妙拉住我右手的無法解釋之事。


    我們堅信,這絕非鬼神所為,一定有另外的我們尚未觸及的科學部分可以解釋。


    日子漸漸平凡後,某一天老範忽然找到我,跟我說實習地點落實了。他要帶我和魏大頭去尉犁營盤,那有個巨大的古遺跡,隻做過前期發掘。此事得到新疆文物研究所的鼎力支持。同時古生物研究所也會派兩位博士一同前往孔雀河一帶,和我們一起做交叉研究。


    世間萬事兜兜轉。想不到那個曾經困擾我們不得安寧的謎團,竟然又浮迴至我們的命運。


    我打電話問老魏肯不肯去,他的迴答堅決肯定。


    至於李大嘴,聽說他已經向古生物所長打報告要求跟隨這個批次的考古隊。


    魏大頭在電話裏還說了一句:我知道周謙在哪個醫院療養。我們出發前,應該去看看他。


    一夜之間,我們仿佛又迴到了熱血青年的時代。係裏的其他同學聽說我們要去新疆參與營盤墓考古發掘,紛紛表示了羨慕和嫉妒。甚至地科係的同學也跑來看望我們,拎了些教育超市購買的過期水果,試圖討好以便央求我們帶迴些當地石片樣品。


    此前我已經參加過一些小型的發掘活動,積累了一定經驗。但這種小打小鬧的活動與即將到來的新疆尉犁營盤墓地的發掘根本無法相提並論。除了購買個人必需品,我也在積極健身,為參與建構曆史的大型發掘工作做準備。


    經過老魏的聯係,李大嘴和我終於敲定了一個時間去共同看望周謙。


    自從李大嘴結婚後,他的檔期明顯吃緊。我們想約見李大嘴,都要經過他經紀人老婆的同意。李大嘴老婆相當彪悍,從度完蜜月開始,李大嘴就經常遭遇家暴。(婚後他老婆就調到了s市工作)


    有次一個女生去李大嘴辦公室拿幾份文件,跟李大嘴閑聊了一會,主客甚歡。不料被前來叫李大嘴吃飯的老婆看到。據說那晚在古生物研究所宿舍區的上空,久久迴蕩著李大嘴的慘叫聲。


    所以我們都能理解平時膽小的李大嘴,為何這次拚死要求跟隨營盤考古隊同往新疆。他就差沒找組織寫血書了。


    我們仨打了兩出租車,直奔xx醫院。


    xx醫院在郊區某鎮的山邊,基本上尿不生蛋。


    司機不無同情道:“去看病人昂?”


    我們仨點點頭,心情沉重。


    周謙所在的病房在2樓。


    整個醫院不大,一個院子,一棟四層小樓。我們進門時叮囑出租車司機在門口等我們,並預付了一筆不菲的車資。


    院子裏養了條狼狗,已經被割了聲帶,黑毛藍眼,叫起來是嗬叱嗬叱的聲音。另外還有一群到處散步的雞,打頭的是一隻特別神氣的大公雞。我們小心翼翼繞著路,遠離狼狗,並盡量不驚擾那群神情各異的雞,走進了醫院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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