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繼山從這雙眼睛裏讀出了仇恨,這仇恨的眼神,與昨夜夢中山娃的眼神是那樣的神似。


    一股冷意嗖地從李繼山腳底串到了頭頂。莫非是山娃迴來尋仇了?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李繼山便嚇得魂飛魄散,多年來靠自負鑄就的心理堤壩徹底崩潰了。他邊喊著“山娃,山娃,你饒了我吧,我已經按照你說的做了,你不要說話不算數啊……”邊瘋狂地想從牛群的縫隙中逃離而去。


    可奶牛們就像商量好了一般,一齊以角抵地,同時發出一聲低吼,嚇得李繼山不得不收迴腳步。許是大腦已經一片空白,“陰陽臉”的雙角抵上他的胸部時,他競沒有絲毫反抗和躲閃的動作,隻是隨著牛角向前一衝再向上的一挑兒,發出了一聲淒厲的慘叫,身上立刻出現了一個碗大的窟窿,整個身體被挑至半空,接著,又重重摔下。


    李繼山倒在地上,血流如注。群牛看了他一眼後,又緩緩走開,各自吃草去了,任憑李繼山在地上痛苦地抽搐著。


    第三十章 荒野夜尋魂


    傍晚,巧珍照常燒好了擦洗牛乳的熱水,就等著牛群進院兒了。


    可今天的牛群迴來得有些晚,左鄰右舍的都哞哞進院兒了,自家的還不見蹤影。巧珍跑出去看了好幾趟,第七趟時,才終於在已有幾分濃重的暮色中看到了自家的牛群。


    牛群慢條斯理地走來,慢吞吞地進了院兒,卻沒有看到放牛人的影兒。巧珍圍著牛群看了一圈兒,也沒有找到父親。她跑出院外,見村裏那條東西橫貫的土路上,早已趨於平靜,空蕩蕩的並沒有什麽新的影子走來。


    巧珍心裏奇怪地嘀咕著走迴院裏,卻發現牛群並沒有像往常那樣自覺地進圈,而是靜靜地站在院中央,用一種看似複雜的目光齊刷刷地盯視著她,好像有意在等著她似的。


    巧珍覺得今天的牛群有些異常,尤其每頭牛看她的眼神,都與以往似有不同。那目光,忽而專注、忽而遊移,像關注著她,又像提防著她。它們就那麽戒備森嚴地一動不動地站著,肅穆得好似一支嚴陣以待的金戈鐵馬,在時間一分一秒的流淌中緊張地在等待著什麽,挑釁著什麽,或者,在迎接著什麽?


    巧珍走過去,借著屋裏和牛圈透出的燈光,奇怪地挨個查看著奶牛,突然發現“陰陽臉”頭上的雙角幾乎齊根變成了絳紅色,用手一摸,黏糊糊的。尤其是當她去摸它的時候,她感覺到“陰陽臉”的眼裏競充滿了警覺,身子也在劇烈地抖動著,仿佛隨時要爆發一樣。


    巧珍的心頭湧上一絲不祥的感覺。剛才她還在猜想父親興許是半道去辦了什麽事,可看到“陰陽臉”,她才想起從看到牛群的那一刻起,她就沒有聽到一聲發自父親之手的鞭哨,“陰陽臉”的身上也沒有新添的鞭痕。這不符合父親的風格啊!


    巧珍像突然間想起了什麽,把摸過“陰陽臉”犄角的手放在鼻子下聞了聞,立時,一股腥味兒令她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是血!誰的血?莫非……是爹的?巧珍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頭嚇了一跳,“爹,爹!”她環顧四周,用許久都沒有用過了的嗓門大喊。


    沒有人迴答,隻有那頭正準備走向牛圈的“陰陽臉”在聽到她的叫聲後,凜然地停下腳步,側身,一動不動地用一種原本人類才應該具有的冷冷目光斜視著她,仿佛在揣測和等待著她的下一步“動機”和行動。


    巧珍的身上冷意陡起,她想起父親早上對她講的夢,不由“啊”地一聲,拔腿向外跑去。她跑到院門,又轉迴來跑到家門口對著屋裏喊了一聲:“娘,快找人救我爹,我爹被牛頂了!”後,又折身向院外瘋了般跑去。


    巧珍一口氣跑到李繼山放牛的地方,氣喘籲籲地環顧著草野。這時,月亮已經升起來了,四周正彌漫起一層薄霧,使得月光下的草野和河灘看上去像蒙了一層麵紗,神秘、朦朧而詭異。偶爾,幾聲夜貓子陰戾的冷笑突然不知從哪兒飄來,嗬嗬嗬的,像嘲諷這月下瘋狂奔跑的人兒一般。


    巧珍絲毫沒有顧及這一切,她完全忘記了害怕,像隻迷失了方向的小鹿般,在迷霧籠罩的草野上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著、嘶鳴著。


    終於,她的目光定格在不遠處一堆黑唿唿的東西上。那東西,看似非站,也非臥,像一堆被人丟棄的破爛,完全靜止著,一動不動。


    這是此時草野上唯一肉眼能夠看到的東西。


    盡管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巧珍的心還是不由自主地收緊了。她遲疑了一下,邁著突然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向那堆東西挪去。


    隻有幾米遠的距離,巧珍卻希望自己能走上一個世紀。因為,她不想早早看到結果,盡管這個人曾贈與了她太多的絕望和怨恨,但在她的生命裏,卻有著與他永遠無法割舍無法改變的血脈和親情。


    隨著那東西的越來越近,草野上的薄霧也在漸漸散去。月亮好像剛剛睡醒般,突然睜大的眼睛看上去清澈逼人,全沒了慵倦之態,草地河灘的輪廓也變得清晰可辨,且放著蛋青般白瑩瑩的脂質之光。


    巧珍眼中的東西也越發清晰起來。先是從一團變成一個半圓,又從半圓呈現為蜷縮的蝦狀樣,最後,隱隱約約看出了手臂、雙腿,還有一根橫臥在胸前的長鞭……


    一切都再明白不過了。巧珍隻在嗓子眼裏軲轆了聲“爹”,便昏死了過去。


    ……


    等醒來時,巧珍的身邊便圍著許多打著火把的人,一個人正掐著她的人中,看她睜開眼睛,驚喜地大叫:“醒來了,醒來了!”


    原來,巧珍前腳跑後,後腳謝三娘便慌裏慌張地去找了站長滿倉。滿倉來不及聽完原委,立馬召集了一些青年去追趕巧珍。因為謝三娘沒有交代清楚,所以跑了很多片草場才找到這個地方。


    通亮的火把下,血腥的場麵慘不忍睹:經過一白天火毒秋陽的暴曬,李繼山胸前貫穿的血窟窿已凝結成了黑紅黑紅的血漬,血漬的周邊密密麻麻爬滿了螞蟻和各種小蟲。


    剛剛醒轉來的巧珍,看著眼前的情景,在經過了短暫的驚愕、迷茫和悲慟後,突然推開眾人,直奔李繼山的屍體撲去,邊哭邊用腳狠狠地踩著正在李繼山胸前貪婪噬血的螞蟻和小蟲,踩著踩著,突然又大笑起來,指著李繼山的屍身大罵:“叫你壞,叫你壞。活該,活該,報應啊!”


    眾人不知所措,呆傻傻地看著。但見巧珍罵完後,又兩眼四處尋摸著,看到滿倉,拉過來指著地上的李繼山說:“看,報仇了,報仇了,報仇了!你高興吧,高興吧!”那瘋狂的神態,看似快意,卻是每一句話都如風一般在嗚咽著、迴旋著,讓在場的每一個人內心都不由自主地產生一陣陣劇痛和心酸。


    滿倉呆呆地任巧珍拉來拽去,起初,他腦袋裏一片空白,茫然如這荒野。後來,看著巧珍愈來愈烈似乎已無法停止的瘋狂舉動,一個意識便仿佛被颶風推著,在他心中逐漸集聚、逐漸清晰起來:


    巧珍瘋了!


    第三十一章 奇怪的牛頭


    按照當地人的風俗,頂死人的牲口是要被處死的。


    可當送李繼山的靈車前腳走,人們後腳舉著各種家夥式準備去處死那頭殺人犯“陰陽臉”時,卻意外地發現,“陰陽臉”突然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這究竟是怎樣的一頭牛?難道他會揣摩牛村人的每個心思?


    整個牛村駭然了!


    “我就說牛會記仇的,可這老東西非不聽,往死裏打啊。這下好了,死的死,瘋的瘋,家破人亡啊!”巧珍的母親謝三娘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哭天搶地、尋死覓活。見到老根叔,她又瘋了似地抓住老根叔不放,歇斯底裏地喊,“都怨你,你若不跟李繼山說‘陰陽臉’會克人,他怎麽會那麽拚命地打它,怎麽會死?你啊你,你安的什麽心啊你……”直到老婆婆來在她耳邊又說了什麽,她才肯放手。


    是啊,老婆婆的話不無道理:“你既早有了預感,就說明這是天定的命運,誰也改變不了,更怪不得老根叔。”


    謝三娘信了命,不鬧了。可牛村還在戰戰兢兢:牲口會記仇,這很多人都知道。可記仇記到這份兒上的牲口,人們還是頭一次見到。


    該不會又是一個不好的預兆吧?望著死去活來的謝三娘和沉默呆傻的巧珍,人們猜測著、嘀咕著,竊竊私語中,一種不祥的氣氛宛若一根旋轉的風柱,先是在少數人中間原地不動地急速滾動著,接著又從這些人中間出其不意地衝出去,卷了東家卷西家,卷落處,一種更加躁動的不安便瘟疫般在村子裏迅速蔓延開來。


    這瘟疫頭一個襲擊的便是巴叔。


    巴叔,前蘿尾村村長,也是十年前巧珍與山娃婚姻的主要策劃者。巴叔七十多歲,中等身材,不長不短的脖子上頂著一顆小桶般方形的腦袋。寸長的立發,淩亂的眉毛,略顯三角形並不大的眼睛中時時透著一種讓人感覺帶刺的光芒,和他那隻鼻根與鼻頭幾乎同寬尺寸的鼻子以及那張沒有唇肉且多數時間緊閉成一條縫的嘴巴配在一起,整張麵孔看上去精奸透著陰戾。


    那個黃昏,山娃雖然一槍隻打在巴叔的手臂上,可後怕一直夢魘般纏繞著巴叔。尤其一想起山娃被逮捕時說的那句“村裏的老少爺們們,見了李繼山,替我捎句話兒,他害了我,還出賣我,我山娃,就是做了鬼,也絕不放過他!還有巴叔,你個老混蛋……”,他心裏就颶風掠過般一陣哆嗦。


    在巴叔心裏,這句話可以說是山娃留給他的最後遺言。有那麽一些時日,這遺言就似窖藏的燒酒般日複一日地浸透著他的大腦,侵占著他的思維,著著實實地折磨了他好大一陣子。


    可巴叔畢竟是做過村幹部的,多少也算見過點世麵,對鬼啊神啊的本來就並不十分相信,這次雖然自己受了些驚嚇,但隨著送山娃上路的一聲槍響,這驚嚇也開始像退潮的海水般一天比一天淡去了。


    “人死如燈滅嘛!變什麽鬼尋什麽仇,扯蛋嘛!”他開始時不時這樣安慰自己,並靠著這句話度過了忐忑不安的一年。


    可如今,李繼山的死,再一次撥動了巴叔那餘音尚且嫋嫋的驚恐之弦,讓他重新相信了鬼魂尋仇之說。他認為,整件事情,完全是山娃冥冥之中指引著李繼山走上了黃泉之路。當年,是他和李繼山糊弄著山娃娶了巧珍,如今李繼山死了,自己怎能僥幸逃脫?


    他確定下一個奇妙死去的,一定就是自己了!


    這樣想著,巴叔就恐懼得近乎窒息,尤其想到那頭神秘失蹤的“陰陽臉”,他就感覺有一雙牛眼正在什麽地方冷冷地看著他,那哪裏是什麽牛眼,分明就是山娃不散的冤魂!


    然而,半個多月過去了,預想中的災難並沒有叩響他生命的大門,巴叔緊繃著的神經開始漸漸鬆弛下來。也許,這都是巧合吧。對於山娃的托夢和李繼山的死,他開始這樣做出結論,同時又甩出那句話:“人死如燈滅嘛!變什麽鬼尋什麽仇,扯蛋嘛!”


    巴叔便像一隻病愈後的公雞,又開始了他的自鳴得意。他擺出過去當蘿尾村村長時的派頭,背著手,邁著方步,村頭村尾地轉著,顯示著他的“無所謂”。


    這天午飯後,吱吱喝了點小酒後的巴叔抬腳又邁出了家門檻。他低著頭哼著戲曲一步三晃地走著。他走走看看,看看走走,不知什麽時候一抬頭,愣住了。原來,他不知不覺競溜達到了村邊的破倉庫前。倉庫一半滿倉住著,另一半仍是破舊不堪。


    巴叔平時是從來不往這裏走的,在村人的感覺中,他似乎很忌諱這間倉庫。可此時,巴叔心裏正得意著,忌諱便暫時被擠到了一邊。巴叔想起這裏鬧鬼的傳說,抬頭看了看天上高懸的太陽,心裏湧起了一絲對村人的鄙視和可笑:“朗朗乾坤,何來鬼怪之說?”他哼了一句不知哪裏的戲詞,有些忘乎所以地把臉貼近被太陽照得影影晃晃、依然破舊著的那半拉倉庫的玻璃窗向裏望去。


    巴叔這一看,差點把自己的魂嚇散嘍:


    破舊散亂的倉庫中,一張半邊黑、半邊白的牛臉正瞪大著眼睛與他麵麵相覷。


    那是“陰陽臉”的臉,正吊在破倉庫大梁的正中上!


    巴叔覺得褲襠裏一熱,一泡尿自己溜了出來。他大張著嘴,拖著突然變得僵硬的腿,連滾帶爬地迴到了家裏。此後,便像個孩子似的扯住老伴的衣襟寸步不離,弄得家人莫名其妙。


    那天的那個晚上,巴叔開始發高燒,時而迷糊、時而清醒。迷糊的時候一陣陣吵吵:“別找我,我錯了,饒了我吧!”清醒了,便默默地盯著屋頂棚,既不唉聲歎氣也看不出傷心難過,直至兩行淚水從無神的眼裏悄悄流至兩側耳旁,人們才知道他的內心一直是波濤翻滾著的。


    隻是,沒有人知道,這個時候的巴叔到底在想什麽?還有那隻“陰陽臉”,到底是誰殺了它,它的頭又為什麽會出現在倉庫中?


    第三十二章 巴叔的懺悔


    村裏接二連三發生的慘事,讓滿倉心裏像吊上了十五隻水桶,每天七上八下的。這個年輕的“無神論”者,在經曆了一次又一次的驚心動魄和惴惴不安後,信念之樹的根基開始動搖了。


    他不得不開始承認這個倉庫的的確確存在著問題!秀秀的死不用說了,是山娃所為,有因有果。可這“陰陽臉”是誰殺死的呢?又為何要掛在倉庫的房梁上?這倉庫裏,莫非真的有什麽冤死的鬼魂無處伸冤,便以此提醒,想讓我為其出頭?


    滿倉就這樣殫心竭慮地左思右想著、猜測著,可答案就像一個陷入泥潭的醉漢,怎麽也爬不上他思想的邊緣。無奈,滿倉就去村裏小店買了幾卷燒紙,打算燒點紙,送送倉庫中也許真的存在的冤魂。盡管他知道,這隻是一種迷信的做法,但在還沒有任何能力改變現狀的情況下,他隻能試圖以此傳統形式來做一下努力。


    晚上七、八點鍾的時候,滿倉獨自向倉庫後的一個小小十字路口走去。這個時候,村裏的每家每戶都在牛棚裏忙著,可倉庫因為獨處村口,卻是異常的安靜,仿佛與小村隔離了似的。


    滿倉悄悄地走著,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因為他知道,他是站長,他的任何一個不合常理的舉動,都會引起整個牛村的恐慌。可沒等滿倉走到地方,就遠遠看到路口旁亮著一小堆火光。火光處,火焰在風的撫弄下彎著腰向一個方向舞蹈著,火光映照出一個人影,正蹲在火光旁,黑黢黢地背對著滿倉,右手臂不斷前後左右地動作著,顯然是在翻動著燃燒的紙張。


    是誰?滿倉心中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他急忙拈著腳尖快走幾步,然後隱入一片齊腰高的荒草中,在秋蟲沒完沒了的燥叫幹擾中,努力捕捉著來自火堆旁的任何一個字眼:


    “山娃,巴叔今天給你賠罪了。過去是巴叔不對,巴叔騙了你,讓你受了委屈,還為此丟了性命,巴叔不是人,巴叔已經知錯了,你就饒了巴叔吧……”因為偶爾有風路過,那人的聲音斷續得近乎飄渺,和飛舞的紙錢一起在空中轉了幾轉後,徑直飄向遠方。


    但滿倉還是一字不拉地全部收進了耳裏。是巴叔!他剛剛這樣告訴完自己,火堆旁接續傳來的聲音又把他帶入了另一個山重水複的思維窘境:“大兄弟,大妹子,大侄女,你們就饒了我這條老命吧!今天巴叔先給你們送點紙錢,以後還會把倉庫重新修整修整,好讓你們住得舒服些,您們就不要再怪巴叔了,就饒了巴叔吧……”


    巴叔與山娃的恩怨已經眾所周知,怎麽現在又冒出個大兄弟、大妹子和大侄女呢?這個大兄弟、大妹子、大侄女又是何許人呢?滿倉心中的疑問,像剛扯完個線頭,便又冒出了個線頭,沒完沒了。他忍住秋蚊垂死掙紮般的叮咬,凝望著那個背影苦苦思索著。


    火光在漸漸變小,巴叔的聲音也越來越低,最後終於細若遊絲般和火光一起熄滅了。可此時,密布在滿倉心頭的疑雲,卻似農人手中的一穗老玉米,在經曆了層層剖析後,結論,終於雨後明月般破雲而出:


    巴叔口中的大妹子和大侄女一定就是傳說中的倉庫女鬼!


    滿倉為自己這一發現感到欣慰,隻是這女鬼,與巴叔又有著怎樣的恩怨呢?


    滿倉屏住唿吸,沒有發出任何響動,直至巴叔離開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濃重的夜色中,他才鬆口氣長身站起,在猶豫了一下後,悄悄轉身向家裏走去。


    迴到家裏,滿倉迅速打開了電視。這已成為他的一個習慣。


    自從秀秀去世後,兒子小濤又長住在場部姥姥家,家裏隻剩下滿倉一個人。滿倉每每下班迴到家,便感覺孤寂就像生了根,越來越枝繁葉茂。為了讓屋裏多些生氣,也為了驅趕裝在心頭的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煩心怪事兒,滿倉每天進家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把電視聲開得大大的,這樣,屋裏便像多出了許多人在講話。


    可即便這樣,這個晚上的滿倉腦子裏仍是擠滿了各種鏡頭。他一夜未眠,眼前一會兒是“陰陽臉”的牛頭,一會兒是巴叔的背影,他的感覺越來越清晰地告訴他:這個倉庫的背後,一定有著一段鮮為人知的冤情,而這冤情,正是村裏某些人心中藏著的鬼!


    月亮像一麵行走的鏡子,不知何時移至到了窗前,銀色的月輝便清爽爽地灑滿了屋子。屋子裏的一切,很快在濃重的黑暗中露出隱隱約約的麵孔,梳妝台上秀秀生前用過的一圓明鏡,也迎接月光般反射出瑩瑩的光。這令滿倉的心怦然一動,他想起秀秀的死,想起貼在山娃家牛棚門上的小濤和寬寬的照片,心裏突然悲憤地湧起一個大膽的設想:這件事,會不會也與倉庫女鬼有關呢?


    這個設想的誕生,讓滿倉心頭亮了一下,有了一種新鮮的震驚。這震驚讓他突然感覺到有一張網,正鬼魅般從他背後無聲地張著大口向他拈手躡腳地襲來,而那網的後麵,似乎正隱藏著一個人,而這個人,應該就是暗中操縱小村一驚一乍的人!


    這個想法,仿佛突然為滿倉注入了無窮的力量,令他毅然決定,一定要揭開倉庫鬧鬼之謎!


    可從哪裏入手呢?自從牛村成立後,蘿尾村老一輩的人,走的走,散的散,這塊土地的曆史也像一塊破布似的被扯得七零八落的,很難再縫合在一起。


    滿倉思量再三,最後決定先求救於父親。他想,這倉庫已經閑置幾十年了,是老爸他們那代人的產物。雖然老爸那時不屬於這個村子,但至少應該有所耳聞。


    滿倉是個急性子人,有了這個想法,不等挨到天完全放亮,便騎上摩托車“嗚”地一聲直奔場部去了,掀起的一溜兒煙塵,在黎明中,蓬鬆得像一隻飛越的鬆鼠的尾巴。


    第三十三章 黎明的冷笑


    滿倉剛出村口,就看見前麵忽地好像閃過一個身影。“誰,這麽早!”他心頭一凜,急忙刹車停下,向身影隱沒的一片柴草堆尋去。


    柴草垛一堆連著一堆,橫相連、豎相通,滿倉像闖迷宮一樣走在裏麵,卻並沒有看到有什麽人。是自己眼花了?他想了想,正要離開。可這時,一聲“嘿嘿“的冷笑突然從附近傳來。冷笑低沉嘶啞,在清冷沉寂的黎明中格外清晰。


    “誰?”滿倉邊厲聲喝問,邊警覺迅速地環視四周。


    可周圍什麽都沒有,也沒有聲音迴答。


    興許是什麽鳥叫吧,或是貓狗什麽的。滿倉擦了擦頭上的冷汗,想。可他的想法剛剛閃過,冷笑又出現了!“嘿嘿……”還是那樣的聲音,還是那樣的節奏,卻更多了幾分驚悚和陰戾。


    滿倉打了一個冷顫,恐懼宛如一隻突然從背後襲來的鱷魚,緊緊卡住了他的脖子,令他感到了要命的窒息。他不敢再搜尋下去,衝出柴草堆,哆嗦著腿踹著了摩托,七扭八歪地向前駛去。


    柴草堆在摩托車後無影無蹤了的時候,太陽露出了臉。先是半隻,紅通通的,好像羞愧於自己的遲到先伸出頭探下風似的。


    清冷的晨氣終於被散去,滿倉也長長籲了一口氣,像是吐出了滿腹的緊張和恐懼。摩托車也在他逐漸穩定下來的情緒的駕馭下趨於了平穩。


    滿倉的父親鐵生自蘿尾村與窪子溝合並後便搬到了農場場部定居,每天不是弄孫膝下,便是散步遛彎,日子過得也算愜意,用老伴鐵嫂的話說:“一張老臉,整天樂嗬嗬的。”


    可秀秀沒了後,鐵生的臉不但恢複了以往的冷峻,而且還蒙上了一層愁雲。


    秀秀是他在部隊時一個老部下的外甥女,雖是外甥女,老部下卻視為掌上明珠。秀秀死了後,這位曾經的老部下競在電話裏著著實實把他一頓臭罵,難聽的話語機關槍般打得他抬不起頭來。


    這讓鐵生很是惱火,因為電話那頭的人不僅過去是他唿來喝去的一個小兵,而且自己還曾對他有過不小的恩情,這樣的以下犯上、忘恩負義豈是自己這樣的火爆脾氣能夠忍受的?


    可鐵生還是忍了。因為,以下犯上那是過去,現在人家可是農場的當家人,一場之主啊!自己的臉麵雖然重要,可兒子的前途也不可小覷呀!所以,在麵子和兒子之間,他還是選擇了兒子。為了兒子今後仕途順利,盡管心裏的火氣像上了膛的炮彈,最終還是被他硬生生地憋了迴去,隻罪人般地握住電話筒,或緘默不語,或連聲說“是!”


    滿倉就是在父親這種心情下趕迴家的,所以談話很不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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