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深處有一上古時期遺留的湖泊,名為雲屏湖,湖畔有一座依水而建的別院,於隋朝年間修建而成,是當時的陰陽家掌門——紺弗晚年隱居之地。


    紺弗天縱奇才,昔年以弱冠之齡接任陰陽家掌門,在位幾十年間嚴謹自律,從未出過差錯,受到當時陰陽家門人的敬仰,又因其生性爽朗豁達,行事作風光明磊落,在江湖上亦是頗有美名。


    他年輕時曾一力主張陰陽家弟子入世修行,認為陰陽家後人不該固步自封,應融入當世,博采眾長,才能更好地發展一派精髓。


    可惜,他的想法雖好,卻是直至壽終都沒能將此付諸於實踐當中。


    有人說,是當時數位長老聯名阻攔,紺弗迫於壓力放棄了入世的想法,也有人說,是紺弗中年之時在外遭受了打擊,不知何故突然避居驪山不出,並下令封鎖了外界通往“裏驪山”的入口,從此再不提入世之事。


    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麽,後世之人已無從知曉,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在紺弗身後留下的手劄中曾反複提到了一個名為“九天”的組織,他與這個組織似乎有過密切的來往,最後卻不知何故選擇了疏遠,並且不許旁人在他麵前提起九天之事,直至晚年對此仍是諱莫如深。


    紺弗隱居的那年,正值大隋建立元年,楊堅受周帝禪位登基為帝,史稱隋文帝。


    正是在這一年,陰陽家再次於江湖上銷聲匿跡,其過去百年間因辟方化名入世留下的傳說也被一一抹去,不曾給後世人留下任何隻言片語。


    此時,雲屏湖數裏開外的一處山穀中,古木參天,曲折的小徑一直延伸至河穀盡頭的瀑布附近,那裏有一片無邊無際的翠綠竹林,竹林中心有一對“陰陽魚”,由大片出奇繁茂的鳳凰花木排列而成,火紅和紫藍色的楹花散落其中,構成了一副完整的陰陽八卦圖,從上方遠遠望去,像是陰陽變化之中冰與火的交織。


    在這片紅與藍的交界處,坐落著一座樣式古樸的小院,竹籬繞牆,中有一屋,除了矮簷為青磚碧瓦之外,其餘部分皆為木製,雖然看上去是一座年代久遠的建築,但屋外廊壁一塵不染,猶如新建。


    煙靠在屋外迴廊的角柱旁靜靜地盯著屋簷下顫動的銅鈴,看似在發呆,實際上心思已不知轉了多少個彎。


    他觀察著小院周圍茂密繁盛的鳳凰木,四周找不到一條可以出去的路。明明方才進來的時候,屋前尚有一條小路可以通往外麵,但現今路已不見,整座院子變得與世隔絕。


    到底是環境發生了變化,還是人的眼睛遭到了欺騙?


    “這是陰陽家獨有的山水移形之術,閣下有興趣?”


    一個溫和的聲音打斷了煙的思緒,他懶懶抬眸,發現不遠處站著的人正是一到此處便失去蹤跡的啟。


    對方一身白衣如故,明明麵容謙和,周身卻始終透著一股不融於世的疏冷,隻不過這次他的手中多了一個小巧的食盒,透過蓋子飄出的縷縷熱氣,多少給這人添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煙的目光下意識看向了啟手中的東西,對方注意到他的視線,主動將手中盒子遞了過去,煙也不客氣,一把接過,卻發現盒中是一碗湯藥,還有幾塊油紙包著的酥皮點心。


    啟道:“此處久不住人,可用之物不多,隻是簡單處置一番,讓閣下見笑了。”


    原來這還是你自己做的?


    煙麵色不變,隨手合上了蓋子,道:“她腳步虛浮,該是內傷未愈,這湯藥既然對症,或可緩解她身上痛處,前輩還是自己送去,她已不是當年那個孩子,縱是身上劫難未消,前輩也該找個機會與她說清了。”


    啟一愣,見煙不像說笑的樣子,沉默了一會兒,方道:“唐先生都告訴你了?”


    煙冷笑道:“我認識很多‘唐先生’,前輩指的是哪一位?”


    啟久不經人間事,對外界的事一向不怎麽關心,但再怎麽不知內情,也能看出煙的心情似乎一瞬間變得不太好,便知是自己想錯了。


    他輕輕一歎,道:“閣下在詐我?”


    “哪有,前輩多慮了。”煙麵上的冷漠譏諷之態突然如流雲般散去,他重新揚起了一抹笑,配上此刻偽裝的芙蓉麵,看上去就像一位被戳破心事的羞赧少女。


    “晚輩隻是好奇,前輩每次涉足中原總能碰上她的大劫,不知道這次她又會麵臨什麽?”


    ——————————————————————————————


    啟的腳步很輕,進屋時幾乎沒有發出什麽聲音,兩扇木門在他身後緩緩閉合,徹底隔絕了屋外人打量的視線。


    他緩步來到了屋子的最裏麵,掀開內室的最後一層紗幔,映入眼簾的是屬於姑娘家纖細的背影。屋內光線昏暗,在燭火的映襯下,那背影反而透著幾分說不出的冷意,與他記憶裏的某個畫麵重合在一起,讓人有一瞬間的恍神。


    莫雨正躺在一張矮榻上沉沉睡著,淼守在他身邊,正握著他的手出神。


    莫雨還在昏迷中,但比起之前的痛苦猙獰,他現在的模樣明顯舒緩了許多。他的手被榻邊的人緊緊握著,掌心已經浸出了薄汗,如果此刻他醒著,不知道會不會選擇掙開?


    淼靜靜的盯著莫雨看,靜靜的出神。他們到底分開了多久?幾個月?一年?


    她記得,好像沒有這麽久,可是心裏卻偏偏生出了一種恍如隔世之感,仿佛兩個人已經分開半輩子了。


    也許,不是人變了,而是心亂了。


    注意到身後人故意發出的動靜,淼循聲迴頭,發現是之前見過的白衣男人,這次他手上多了一個盒子,不知道是做什麽用的。


    見她望來,啟的表情仍是舒緩平靜的,他的聲音一如既往溫和而從容,與麵對貓貓他們的時候一般無二,但除了他自己之外,這世上恐怕再無第二人知道這一刻的重逢他已經等待了多久,同樣也無人知道,每一次這樣的重逢帶給他的從來不是喜悅,而是抉擇與遺憾。


    “一早趕來驪山,可是倦怠了?這裏有些點心,可以將就用一些。”他對她的關懷之意不似作假,即便是不明情況的外人,也能看出他好像對眼前的女孩有著一種無法言明的好感,不管她如何防備,如何冷顏相對,他待她的態度始終是耐心、充滿善意的。


    看著遞到眼前的油紙包,淼沒有接下,她眉頭微皺,上下打量著啟,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什麽,問道:“你認得這裏的路?”


    她此時身處的這座屋舍,本是千年前她與父親生活過的地方,時過境遷,本以為再也見不到了,卻沒想到當年隨薑槐序迴來驪山,她不抱期望的故地重遊,穿過重重迷陣,竟發現昔日的鳳凰花林仍在,位於花林中心的小屋也沒有一絲變化。


    這座屋舍是千年前父親親手所造,她不知道這屋子有何神奇之處,明明無人問津,卻能在千年間始終維持原樣,連屋內的器具也未有絲毫損毀,甚至不曾落上一絲灰塵,仿佛時間停滯了一般。


    這次前來驪山碰到莫雨本是意外,淼對薑槐序心有芥蒂,不願讓莫雨暴露在對方的視線下,雖然此行有不知身份的白衣人在場,但她還是選擇帶人來了這座小屋。


    這小屋位於一座迷陣的中心,外人找不到路,剛才她帶人進來的時候白衣人不曾跟上,此時卻輕鬆的找到了地方,甚至不曾觸及陣中機關,是白衣人真的有能耐在不觸發任何機關咒術的情況下破解迷陣,還是他本來就知道進入這裏的方法?


    迎上女孩帶著些懷疑的視線,啟的神色依然平靜,“這裏的陣法牽一發而動全身,破解起來雖然麻煩,但隻要知道陣眼所在便不難推測出方位,我與陰陽家有舊,對他們施術的手法並不陌生。”


    啟的解釋,明麵上來看似乎並無不妥。淼對這個時代的陰陽家所知有限,對方說與陰陽家有舊,她也不可能知道真假,隻覺得對方話中至少七八分為真,不然何以解釋他能夠在驪山來去自如?


    她問:“你認識薑槐序?”


    “有所耳聞。”他說完,又補充道:“我與她不是同路人,姑娘不必心生顧慮。”


    淼終於點點頭,收迴了放在白衣人身上的視線,竟然就這麽沉默了下來。她雖不是個疑心重的人,但也不是什麽都不關心,如果放在以前,她說不定會對白衣人的身份感到好奇,但現在莫雨昏迷不醒,她整個人便有些無精打采。


    剛才她檢查過莫雨的身體,並無異常,甚至連本來潛伏在他體內的毒咒都平靜了下來,想到之前發生的那些事,對於莫雨身上唯一異常的地方,她心裏其實隱隱有了猜測,即便之前白衣人不跟來,她也不會放對方離開——她的猜測不知對錯,一切都得等莫雨醒來再做決定。


    見女孩心不在焉的樣子,啟陷入了一陣奇怪的沉默中,半晌,他輕輕歎了口氣,輕聲道:“莫公子並無大礙,你內傷未愈,先喝藥吧。”


    他的語氣顯得很熟稔,甚至帶著一絲哄勸的意味,卻並不引人反感,反而讓淼心裏生出了一絲異樣的熟悉感。正是這股不同尋常的熟悉感,讓她鬼使神差的接過了藥碗。


    淼一手端著瓷碗,碗麵正冒著縷縷熱氣,溫度卻並不燙人,她遲疑片刻,本不想沾染這碗來路不明的東西,卻不知為何在迎上白衣人的目光時變得有些心虛,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做壞事被父親抓包時的樣子,這種感覺最終促使她抿了一口藥汁,一股清涼的味道在口中散開,帶著淡淡的苦味,讓她一瞬間有些恍神。


    “你心緒不寧,之前有傷在身又不及時醫治,還逞強施展極耗心神的幻術,傷上加傷……這次便算了,以後切不可一意孤行,總是這般任性保不準要吃大虧……”


    她的味蕾為藥汁的味道占據,不甜,不苦,不難喝,卻也並不討人喜歡,如果放涼了,味道可能還會變得更奇怪……


    喉嚨處傳來一股幹澀的感覺,啟的聲音迴蕩在耳邊,讓淼的思緒有些混亂,以致根本沒精力注意到對方為何會對她的行蹤了如指掌的問題,這一瞬間她以為自己迴到了小時候,迴到了從前那段與親人相處的日子。


    那時候的她因內力紊亂無法動用陰陽術,卻偏偏喜歡瞞著家人到處亂跑,每次遇到危險,都是父親及時出現把她救下,久而久之,父親雖不忍責備她,卻每迴都要好好說教一番,直到她保證下次再也不亂跑了,父親才會摸摸她的頭,塞給她一些小點心將事情揭過。


    淼愣愣的捧著藥碗,目光忍不住落到了一旁已經攤開的油紙包上,那裏麵包著幾塊酥皮點心,看樣子還是新鮮的,明明這附近並無人家,也無供人使用的炊具與材料,可這人當真神通廣大,不僅弄來了熱騰騰的藥,還附帶了這包點心……


    她的心跳突然跳的有些快,她緊緊地盯著手中的藥碗,脖頸處仿佛壓了千斤巨石般無法抬頭。她能夠清楚的感受到對方落在她身上的視線,甚至能想象到對方的神情。這一刻,她的心裏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但隨著這個念頭越來越清晰,卻讓她不敢繼續想下去。


    最終,是一聲低低的輕吟拉迴了淼的注意,她下意識握住了莫雨的手,感覺到對方的手指在微微收緊,似有蘇醒的跡象。


    她心頭一緊,再顧不得剛才的心事,匆忙將盛著藥汁的瓷碗放迴了盒中,麵上透著她自己都未曾發覺的緊張之色。她隻顧著莫雨,忙亂中灑了幾滴藥汁在裙擺上都不曾發現,而一旁的啟將一切看在眼裏,他麵上一怔,不知為何顯得有些心事重重。


    “他已無礙,你不必憂心。”啟微微垂眸掩住了眼底的些許複雜,輕聲說完後便轉身退出了內室,而淼在這時迴頭看了他一眼,麵上隱隱透出了幾分迷惘。


    對於這個白衣人,她心裏的猜測雖然看似幾率渺茫,但有她為先例,那人身上也並非不可能發生同樣的事,可若當真是他,那為什麽……


    她握著莫雨的手無意識收緊,眼裏第一次露出了類似恐懼的情緒。


    故人重逢最怕不過物是人非,而她如今將要麵對的事,很可能比形如陌路的結果還要惡劣。若她過去這些年的猜測成真,到時候往昔珍視之物統統變成虛假的記憶,幼時百般維護自己的故人變成想置自己於死地的敵人,到了那個時候,她是否還能從容麵對?


    多年來一直尋找答案,卻從未想過這個答案可能會顛覆自己以往的所有認知……她不想傷害別人,卻也想成全自己。


    想到這些年尋到的蛛絲馬跡,淼一陣失神,直到手上傳來一股令人無法忽視的力道,她下意識抬頭,不想徑直撞進了一雙熟悉的眸子裏,她愣愣的盯著這雙眼睛看了片刻,整個人立時僵住了。


    剛才她陷入心事之中,根本沒注意到莫雨已經蘇醒,此刻他仍安靜的躺在榻上,隻是眼睛已經睜開,正靜靜的盯著她看,他麵容平靜,眸底卻隱隱有著波瀾,不知道醒來多久了。


    他盯著她看,一言不發,而她被他盯著看,一時間竟也沉默下來,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她正躊躇著,他的目光卻突然轉了方向,從她的臉上落到了兩人交握的手上,此時她正緊緊抓著他的手,白皙光滑的手指柔軟而溫熱,暖暖的觸感與記憶中一般無二。


    她的目光順著他的視線落下,落到兩人交握的手上,一時間竟像是觸電一般想要把手抽迴,卻反被他一把抓住。


    他的手骨節分明,抓著她的力道不重,卻讓人無法掙脫。


    他將手覆在她的手上,在外人看不見的角度指尖輕觸著她的掌心,癢癢的觸感比任何語言傳來的都要快,瞬間侵占了她所有的感官。


    “你……”


    不同於淼的驚疑,莫雨的狀態似是難得的放鬆,他麵容平靜,手上卻牢牢地抓著她的手不放,也不理她,隻兀自打量起周圍來,直至視線在屋子裏掃了一圈,這才將目光重新放迴了她的身上,卻仍是與她鳳眼瞪杏眼,久久無話。


    比起莫雨的自在,淼實是窘迫了很多,她似有所覺,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半晌鼓足了勁才憋出了一句:“你渴不渴?”


    莫雨盯著她,沒有搭腔。她沉默了一下,又問道:“餓不餓?”


    麵對她的堅持不懈,莫雨的眼神突然變得有幾分古怪,在她第三遍問了類似的問題後,他突然衝她笑了一下,卻是個令人頭皮發麻的笑容。


    他終於開口迴應道:“不用忙。”


    他的麵容重歸平靜,語氣卻又像是故意較勁一般,連眼神都仿佛帶著冷淡的挑釁。見他這副樣子,淼心中的忐忑不知怎麽突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讓人煩悶的無名火氣,她唰的一下抽迴了手,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有些悶悶的問道:“那你想做什麽?”


    聽到她的問話,他的視線從被她掙開的手上迴到了她白淨的臉上,狹長的鳳眸緊緊盯著她,麵上是一片不起波瀾的平靜。


    “我想親你。”


    不知何處而來的清風吹進了室內,揚起的紗幔垂下一片不大不小的陰影將兩人籠罩其中。他看向她的目光平和,專注,眼底仿佛有什麽細碎到無法言明的東西隱藏著,發酵著,邃遠的讓人看不真切。


    這一瞬間,她心底那根緊緊繃住的弦似乎悄無聲息的鬆開了。他這番在外人看來一定萬分冒昧的話喚起了兩人之間的許多過往,那些或糾結或溫然的記憶在這一刻湧出,驅散了她所有的忐忑與不安。


    她迴望著他,目光所及之處是他,腦海中不斷閃現的往事裏也全都是他。


    這一刻迎著莫雨投來的目光,淼很想衝他笑一下,卻發現眼眶有些酸澀,努力了半天也無法讓嘴角的弧度變得更柔和一些,幹脆放任自己什麽都不想,重新握住了他的手。


    “那,你親吧。”


    她說的認真無比,看在他眼中卻頗有一股英勇就義的架勢,這個念頭引來他一聲隱忍的輕笑,他撐起身子湊近了她,麵上擺出一副——跟她學的——同樣認真無比的樣子,剛要開口,卻於一瞬間沒有了聲音。


    唇間溫軟的氣息一觸即離,眼前是她亮晶晶的眸子,正一眨不眨的看著他。不知為何,這一刻他的心情突然平靜下來,心中縱有千萬波瀾苦痛,也在她帶來的這片寧靜中得到了片刻喘息。


    莫雨終於鬆開了手,卻於下一刻將麵前的人整個攏進了懷裏,至此兩人之間終於再無空隙,唿吸咫尺可聞。


    她埋首在他懷裏,心仿佛也跟著平靜下來,輕聲道:“這裏是驪山最深處,我的故居。你之前神誌不清,我和煙一起把你送來了這裏,他還在外麵,我們要不要——”


    “不急。”莫雨此刻已經不怎麽在意最初來驪山的目的了,他的手輕撫著懷中人的背,問起了自己在意的另一件事,“你去東瀛,是否與我身上的咒印有關?”


    他問的突然,淼一怔,麵上有些不自在。她並不奇怪莫雨為什麽會知道自己先前的行蹤,她隻是猛然想起了八重妙法村正一事,若是莫雨知道了真相,定會沿著這條線索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事關他幼年時丟失的那段記憶,若那個東瀛人所言不假,隻怕……


    淼心裏存著事,麵上卻不敢表現出來,越是在意,越是猶豫。


    她這番表現被莫雨看在眼裏,他心中明了,卻沒有深究,隻道:“你與穀主都曾言我身上的症狀或與東瀛有關。倭國遠在海外,路途遙遠,此事急不來,你且安心養傷。”


    她有些意外,下意識去看莫雨,發現他的氣色雖有些蒼白,但麵上平靜從容,不像有什麽事的樣子,可是他這番態度又確實讓她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他既然問起這事,自然是已經知道了什麽,雖然不知道他知道多少,但這樣明明心有疑慮卻選擇輕輕揭過並不追究可不像他的行事作風。


    “小雨,你怎麽了?”


    “我沒事。”莫雨不欲多談此事,隻輕聲道:“來日方長,不必急於一時。”


    淼盯著莫雨瞧了半晌,仍是覺得他有些反常,她的目光無意中掠過他血跡未幹的手臂,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問道:“你失憶的事,到底是怎麽迴事?馮夷說你身上似有中蠱之兆……”


    聽到“蠱”字,莫雨臉色驟沉,隻是礙於淼還在他跟前,未免她煩擾,這才勉強壓下了心中的惱意,迴道:“我沒事。”


    淼覷著他的臉色,手指搭在他的脈搏上細細探查,一番下來確實未見異常,隻是……


    不知想到了什麽,她的神色間突然多了幾分凝重,伸手便要去解莫雨的衣帶,莫雨不曾料到她會有此舉動,一時不察衣襟已經被拉開了大半。


    他臉色微變,一把按住了某人的手,頗有些不自然的問道:“你做什麽?”


    某個毫無自覺的人慎重的解釋道:“以前陰陽家也喜歡養蠱,我見過相關記載,有些蠱蟲喜食人血,一旦鑽入人體內便很難殺死,即使一時休眠也保不準什麽時候又會複蘇,我幫你好好檢查一下。”


    莫雨沉默了下來,半晌,聲音似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一般,“這裏不妥,迴去再說。”


    “不行,拖的太久我不放心。”


    “聽話。”


    “不行,這次你聽我的。”


    “你——”


    “咳……”


    伴著一聲輕咳,正在爭執的兩人終於發現有人接近,來人是啟,他停在內室的門口,微垂著眸子並不抬頭看裏麵的兩人,卻也不曾有避開的意思。


    眼見兩人一齊朝他看過來,啟上前一步道:“莫公子醒了,我來看看他的情況。”他這樣說著,目光卻並沒有落在莫雨的身上,反而示意般的看向了一旁的女孩。


    淼迎著啟突然投來的目光,一時有些茫然,剛想問他“你看我做什麽”,便被莫雨搶了話。


    他道:“阿淼,你出去找‘煙’,我們天黑之前離開這裏。”


    她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似是沒想到他會突然這樣說,又看了看旁邊的啟,麵上頗有猶豫之色:“可是你們——”


    莫雨道:“我與他還有些事。”


    淼麵上疑惑更甚:“你認識他?”說完,她突然反應過來,他們兩個有事商量,卻獨獨把她叫出去,這是想支開她?


    “有什麽事非要避著我?”淼有些不滿,更多的卻是擔憂。她拿不準啟的身份,想到之前那一幕,自然不放心莫雨與這個人獨處,可是看莫雨的樣子似乎確有隱情,難道他真的認識這個人?


    與女孩相識多年,莫雨一貫了解她的心思,此時也看得出她的顧慮,更知道這姑娘一旦倔起來非常難哄,於是耐心解釋道:“之前是這位前輩助我解蠱,關於蠱毒的事,我要再確認一番。”


    許是莫雨表現的太過鎮定了,縱是淼心裏有萬般疑慮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得不情不願的應了下來,又叮囑道:“杯子裏的水是溫的,你喝一些,不要太費神……”


    “好……”


    她說的,莫雨都一一應下了,直到過去好一會兒,她才依依不舍的離開,臨走時一步三迴頭的樣子像極了惡人穀裏米麗古麗養的貓,那貓兒見著喜歡的小魚幹卻吃不到的時候也是這樣眼巴巴的不願離去。


    世間珍稀之物,大抵都是因稀少而珍貴。向來麵容冷漠的年輕人難得露出溫柔的神色,他本就生的好看,這一刻看上去更是讓人印象深刻,而已經走遠的那個姑娘,是否也是因為想要守護他的這一麵才毫不猶豫的置身紅塵?


    啟不知道,也無力再去探尋。


    他已經存世太久,比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要久,可是有些事他始終沒有明白過——他曾經以為自己是明白的,可是正如很久以前那個用盡最慘烈的方式自戕以此來報複他的女子所言一般,有些東西他或許曾經擁有,卻從來沒有真正明白過。


    他未有害人之心,卻終有那麽多的人因他的“不懂”而抱恨終生,是否他本身的存在已經成了一種“罪”?若是最初的最初他沒有執著於生死之數,而是釋懷心結選擇順應天道,那麽當初的“她”,後來的“他們”,還有如今這個叫“阿淼”的女孩子,是不是都可以擁有一個順遂的人生?


    啟心神微失,卻沒有放任自己沉溺於過往的記憶,他迎上莫雨投來的打量目光,這個年輕人又恢複了以往在人前的樣子,麵容冷的像是沒有溫度。


    啟微微一歎,開口道:“忘情蠱雖有療傷之效,然畢竟是毒物,你體內本有毒咒潛伏,兩物相衝,必有一傷,我先前隻化去了蠱蟲,你現在感覺如何?”


    莫雨盯著啟,眉目冷肅,久久不發一言,他目光裏充滿了對啟毫不掩飾的審視與懷疑,卻罕見的沒有多少敵意。良久之後,他終於開口了,卻不是關於忘情蠱的事。


    “之前助我破解幻境的人,是你?”


    “是。”啟仿佛早料到他會有此一問,麵上並不驚訝,隻是輕聲應下。


    莫雨緊緊盯著他,不肯放過他的每一個表情變化,問道:“幻境裏的那人,她是誰?”


    這一次,啟沉默了,並沒有迴答莫雨的問題,反倒是莫雨心裏存著事,聲音又冷了幾分,“那個與阿淼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是誰?”


    山道旁,花樹下,女子與貓。


    彼時莫雨記憶未複,一時惑於幻境表象,以為自己見到的是她,醒來卻發現那不過是個陌生人,縱是與她一模一樣,也不是他熟悉的那個人。


    這一切若隻是虛妄幻象還罷,若不是,那幻境中這個明顯與她不同的人,是誰?


    “……她叫薑妘。”


    啟終於開口了,卻沒有解釋太多,隻是道:“她與阿淼之間有著莫大的淵源,隻是如今她已經不在了。”


    “她並不是紅衣教那位撫霧聖女。”莫雨沒有容他打馬虎眼,直言道:“她與阿淼容貌相似,既有淵源,又是何種淵源?”


    想到之前調查到的關於陰陽家的蛛絲馬跡,莫雨的臉色有些不好,看向啟的目光亦有些不善,“明人不說暗話,閣下與阿淼到底有什麽關係?你此次前來中原,是不是因為她?”


    啟沉默片刻,道:“我與阿淼之間的事,說來話長,其中因果非是三言兩語可以道明,我隻問公子一句,若有朝一日阿淼的身上發生了常人所不能理解的變故,公子是否還願意護她周全?”


    莫雨皺眉道:“此話何意?”


    “若有朝一日她像公子先前一般忘了一切,甚至再分不清自己是誰,公子是否還能不離不棄守護她,直至終有一日將她拉出苦海?”


    “傾我一切,絕不相負。”


    他並不知事情因果,卻願意做出承諾,這些話他從來不曾對她說過,卻早有了這樣的打算,脫口而出不是話不走心,而是已經做好了為此對抗任何變數的準備。


    這是一種可能連死亡都無法動搖的堅定,像極了啟記憶中的某個人,他不由想,若是當初他能對那人多一些信心,而不是自以為是的為她做出決定,如今的一切想必都會不一樣……


    想到了往事,啟麵上終不複最初的淡然之態,他輕歎一聲,道:“有些事,想必唐簡先生已經告訴你了……”


    “但我與阿淼之間的淵源,遠遠不止這些。”


    啟望著莫雨的眼睛,緩緩道:“年輕人,你可願聽我講一個故事……”


    “在這個故事裏,我可以告訴你有關我和她之間的所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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