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到迴應,他看了眼坐在地上吐納調息的紀彥民。


    到底是老江湖,他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這老頭兒還一副事不關己的淡定樣兒,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跟空氣說話呢。


    司越之找了個沒趣,撇撇嘴,收迴目光,轉而望向天邊漸漸發白的雲層。


    風雲幾多變幻,人世幾多輪迴,唯有太陽,無論經曆多久的黑暗,總會用慈悲的光輝照亮人間。


    司越之看著東方的吐白,心下喟歎,這一天,又要亮了。


    風從頭頂輕忽掠過,捎來一聲迴答:“她總要麵對的,更何況,阿辛身邊還有人陪著。”


    紀彥民依然閉著眼,語聲平淡,好像談論的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隻是一個尋常他人。


    司越之先是一怔,等明白過來之後,表情也輕鬆起來。


    他倒是忘了,蘇辛身邊還有一個“唐知眠”在,那男人深不可測,卻看得出來用情至深,事態再是危急,總歸是不會讓蘇辛受委屈的。


    盡管,蘇辛此生將遭受的最大委屈,也可能是由“唐知眠”親手造成的。


    然而畢竟那是蘇辛自己的感情事了,他作為朋友,能操心的也僅限於此。


    司越之吊兒郎當地吹了記口哨,換了個話題:“老頭兒,你到底在逃什麽?你跟蘇夢蘭好也好了,女兒也生了,到底還有什麽是要避著躲著的?”


    他曾跟著蘇辛去療養院見過一次蘇夢蘭,恁樣溫婉如水的一個女人,像歲月命運從未虧待過她,眸光清亮如星芒,說話時也是含著笑的,和蘇辛百媚千嬌之下的淩厲果決不同,蘇夢蘭才是真正從畫裏走出來的大家閨秀。


    他如何也無法想象,這樣一個嚴守禮教的大家閨秀,當年是怎麽鐵下心來跟紀彥民私奔的?又是如何能在丈夫失蹤、自己又懷著身孕的情況下,放下驕傲與自尊,投奔早已將自己視為奇恥大辱的蘇家?然後在重視門風勝過重視人命的世家裏,又帶著女兒熬過尖酸刻薄的漫長時日,為什麽如今步入晚年,依然能以這樣溫柔的姿態麵對無休止的惡意揣度和閑言碎語?


    柔軟與堅韌並存,這大約,正是紀彥民深愛她的原因之一吧。


    蘇辛身上或多或少有蘇夢蘭的影子,也同樣繼承了紀彥民的許多潛質,那個世人知之甚少的詛咒,難道真的會在蘇辛身上靈驗嗎?


    紀彥民做早課的動作未停,隻有平平的聲音徐徐傳來:“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多問。”


    “你該不會就是拿這種話去搪塞蘇辛的吧?”司越之對這麽不負責任的迴答嗤之以鼻。


    “不,”紀彥民睜開眼,旭日初升,光灑大地,他的聲音輕不可聞,“那孩子,從不多問這些事。”


    她從小就敏感自持,但也格外懂事。


    興許真如詛咒所預示的,她總歸是一個獨特的孩子。


    山風十年如一日地吹著,吹過多少世態起伏,滄海桑田,又吹得多少人心生惶恐,求佛問道,慰藉良知。


    唯獨吹不散這南迦山山頂,日日如常升起的青煙。


    就像吹不散蘇辛骨血裏,埋著的不定時炸彈一樣。


    紀彥民做完最後一套動作,撐著地麵站起來。


    秋天了,夜裏落了露水,他發現袍底微濕,見道觀裏新來的小道士舉著掃帚出來,便出聲喚他:“給我拿件幹淨外套來。”


    “是,真人。”小道士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轉身進道觀取衣服。


    司越之瞠大眼,驚愕不已:“老頭兒,你還混上真人啦?”


    “前幾天被拉著講法,講太好了,粉絲也就多了。”紀彥民揮揮袖子,仰著頭看向匆促飛過天空的一群山雀,搖頭輕歎,“人怕出名豬怕壯,世事紅塵,貪戀不得,貪戀不得啊……”


    說得有鼻有眼的,還真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氣質。


    司越之翻了翻白眼,從牆上一躍而下,大搖大擺地往山下走。


    “那我還是去紅塵裏逍遙吧,你這兒道家清淨地啊,一點意思都沒有。”


    “等一下。”


    紀彥民叫住他,正巧小道士已經拿來新的外套,紀彥民接過外套,將身上弄濕的衣袍脫下,遞給司越之:“拿這個給千機,告訴他,我紀彥民來問他要債了。”


    司越之挑眉:“老頭兒,你這下棋的方法真是深藏不露啊。”


    一枚棋子放這麽久,今天啟動也是為了蘇辛。


    司越之越想越納悶了,連千機那種孤傲的怪才,都會欠紀彥民人情,紀彥民的交友之廣,可見一斑。


    那麽,為什麽這許多年來,紀彥民還是要在外浪跡不歸,分明有妻女,卻過著流浪漢的生活?


    看來,這些“大人”的事情,真是玄之又玄。


    司越之知道紀彥民嘴上說著無所謂,其實心裏還是擔心蘇辛會敵不過,所以才讓他去跟千機再多要點東西去增援的。


    隻不過……他忽然很好奇,如果不去增援,那丫頭有沒有可能還會被發掘出不一樣的潛質來?


    “勉為其難,替你走這趟吧。”司越之笑嘻嘻地接過長袍,揮揮手,繼續朝山下走去。


    紀彥民目送他離開之後,正要迴房間補覺,行走的腳步忽而一頓。


    “來都來了,躲著做什麽?”他搖頭歎息,該來的,到底還是尋過來了。


    話聲一落,角落裏果然慢慢走出一個人來。


    具有標誌性的一雙丹鳳眼,比起蘇辛得天獨厚的明麗長相,紀俞寧的麵容更多出幾分英氣來。


    “哥哥……”紀俞寧看著紀彥民明顯蒼老的鬢角,喉頭不禁泛起一陣哽咽,想了想,又覺得很不服氣,“你才躲呢!我都找了你多少年了!”


    二十多年沒見,這丫頭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小女人了,還是這麽沒大沒小,紀彥民看著她,仿佛一下子又迴到了兒時時光。


    那時候的紀俞寧就最喜歡跟在他屁股後麵咿咿呀呀地說著話,每每惹他不耐煩了,又會委委屈屈地扁著嘴。


    紀彥民心下惻然,放緩了語氣:“我已經跟紀家斷絕關係了,你又何必來找我?”


    紀俞寧眼圈再次紅了起來,忍下翻湧的難過情緒,大聲宣布:“我今天來,就是要你跟我迴去!哥哥,爸爸已經死了,現在紀家全讓二叔一家霸著,他們鼠目寸光,又急功近利,整得全家沒安生!大家早就怨聲載道了!”


    “我發誓,隻要你迴來,我一定全心全意幫你的!”


    ……


    “大奴,我要你幫我一個忙。”


    蘇辛已經做過偽裝,博爾中絲並沒有認出她來,反而親切地拉住她的手,不知想到什麽,被水汽暈得紅潤的臉頰又飛上兩片紅雲。


    她嬌羞而迅速地瞥了眼被紗帳遮著的內室,語氣篤定道:“今晚,我有一件大事要做,你必須替我保密。”


    蘇辛連忙裝作驚慌失措的模樣,笨拙地抽迴手,戰戰兢兢地低下頭:“夫、夫人要大奴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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