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漆漆的混沌夢境裏,聶懷桑跟著粉紅色的小豬,慢吞吞走出藥堂,穿過迴環的長廊,掠過草木掩映的院門,向著澤蕪居走去。


    走著走著,走到一片模模糊糊的邊緣,正是他的夢境與藍曦臣夢境的交界處。


    前方的夢境,裹著薄霧,遙遙望去,竟不再有雲深不知處瓊花瑤草、亭台樓閣,而是一片荒野,晦暗陰鬱。


    聶懷桑微微一怔,此處是……?


    他四處尋了尋藍曦臣的身影,便看見藍曦臣被亂流裹挾,立在風中,目視著下方,螻蟻們垂死掙紮。


    所以,他最後看到的,天上飄著的藍曦臣,不是瀕死前的幻覺?


    藍曦臣的反常,會是因為親眼目睹“梅弈”的喪生嗎?


    他站在兩個夢境交界處,喚停邁著小碎步,身影搖搖欲碎的食夢貘,抓住最後的機會問老鬼:【我在他的夢裏,還能用術法麽?】


    老鬼很不負責任地給出答案:【你要不試試?】


    試試就逝世!聶懷桑收迴食夢貘的虛影,慢慢踱步到藍曦臣下方,從藍曦臣的視角去看發生的一切。


    玉山將傾,掙紮求生的“梅弈”被亂流卷走,落入那道巨大縫隙裏,忘羨二人撲上去救,魏嬰被藍湛攔了一攔,卻也十分默契地推了一把避塵,避塵借力而起,迅疾如閃電,向著墜落翻飛的蝶翅追去,而後被崩碎的玉屑阻了一阻。


    瞬間,翻飛的人影已然迅速地消失在了一片漆黑裏。


    聶懷桑仰頭去看藍曦臣的表情,他似是被什麽控製住了,像一座雕像,僵直地飄在原地。


    未幾,亂流將剩餘的玉碑團團裹住,玉碑開始一寸寸地縮迴去,重歸祭壇,站在上頭的修士們東倒西歪,裂開的那一道地縫也不知何時全然愈合,盞茶功夫,已然讓魏嬰等人無計可施,無處救人。


    慌張、絕望、不可置信,魏嬰摸出乾坤袋裏的咫尺天涯卷,拚命向江澄發消息確認聶懷桑的去向。藍湛表情也有些凝滯,試圖用削鐵如泥的法器去掘地三尺。


    有人無措,有人默哀,有人茫然,還有人兔死狐悲。


    這些……都是在自己掉下去後發生的事情麽?


    聶懷桑再次仰頭去看,那個如同神祗,高高在上的身影。


    “夠了……”他聽到藍曦臣說。


    夢境扭曲了一下。


    “夠了!”


    夢境開始震顫。


    如同水滴上墨畫,畫紙開始蜷縮,四處暈染開一大片一大片墨汁一般的晦暗,而後處處坍塌,透明膠質的亂流從四麵八方湧來,凝聚成一身血衣的男人。


    他笑吟吟地看著麵無表情的藍曦臣,興味地問他:“藍渙,你的道心呢?”


    天地碎裂,寰宇崩塌,記憶裏的畫麵如同被撕裂的畫卷,飄散在周天星辰之中,聶懷桑有些惶惶地抱住一旁的一塊碎片,廣袤瀚宇中他不過一隻螻蟻,是藍曦臣夢境識海中的一縷意念,而兩人對話的聲音卻是響徹寰宇,他因而得以光明正大地聽這兩人對話。


    這個……比他扮演三尾狐時穿得還要娘的俊俏修士是誰?難不成是藍曦臣的心魔?


    藍曦臣閉上眼,盤腿坐在虛空之中,嘴唇翕動,喃喃念著什麽,並不理會血衣人的挑釁。


    “萬丈紅塵,伽藍修心。藍安弱冠還俗,曆世事方空世事,而你呢?以為自己能夠勘破利弊,可以曠達超脫,修得無暇琉璃心又如何?琉璃可經火淬,卻經不起重鼓摶擊。”他眯著眼飄到藍曦臣身旁,柔聲道:“狠不下心,使不了壞,見不得殺戮,經不起人心變幻。你所謂的道心,脆弱如斯。”


    如同被重鼓擂擊,藍曦臣顫了一下,五指抓住心口法衣,唇邊溢出一絲黑血。


    一旁圍觀的聶懷桑驚呆:我滴個乖乖,這在夢裏被激兩句,也能吐血麽?這血衣人這麽能耐呢?


    血衣人再接再厲:“親手葬送自己恩人的感覺如何?義正言辭地說要以死殉道,最終卻違背自己的道,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在你麵。你恨嗎?恨我麽?”


    他語氣飄忽,宛若呢喃,“不,你不該恨我。你該恨你自己。是你的請求,讓他經曆兇險,又是你的決定,讓他葬身墳塋。你該恨你自己,為什麽能一邊口口聲聲說要以死明誌,一邊無動於衷棄如敝履。”


    這心魔倒是文采斐然啊,成語用得一串一串。聶懷桑微微挑眉,看了方才的場景,又聽了這麽幾句話,再怎麽蠢也看明白了,這位血衣人,約莫便是所謂“心魔”。


    或許是烈日塚上,藍曦臣麵臨了一個二選一的困境,最後選了藍家人,放棄了“梅弈”——他無所謂地撇撇嘴,可不是麽,一個外人,和一群自己人,鬼也知道要選誰。


    隻是選都選完了,還垂死掙紮,道心不穩,心魔橫生,聶懷桑都不知道該罵他虛偽還是笑他死板。


    血衣人嘴炮連連,藍曦臣唇邊溢出更多的血,終於忍不住啞聲道:“前輩已然得逞,又何必再出言相激?”他一身無塵白衣沾上點點紅黑血跡,看著觸目驚心,“前輩明明知道,烈日塚上,是前輩選了,選了梅道友。當時情境,若是渙出言阻止,則藍氏門生何辜?魏小公子何辜?”


    溫卯給他的不是一個誰生誰死的難題,而是一道“為與不為”的難題。


    “你既明白,又何以道心不穩,讓我鑽了空子?”


    藍曦臣苦笑一聲:“生死之間,有大恐怖。”


    他閉目調息,血衣人卻不放過他,繞著他飄了幾圈,嘿嘿笑道:“好好修行罷,吾尚存之力,十之八九,盡數予你,助你盡快修出元嬰,待你修得元嬰,便可感知登仙路所在。修好登仙路,吾即可重塑法身,羽化而去。與你再無幹係。”


    他洋洋自得道:“你瞧,也不是什麽大事,我給你元嬰的實力,你替我修好登仙路造福此界修士,這可是份大功德!”


    藍曦臣被膠質的亂流層層裹住,動彈不得,像裹在繭裏的蟬蛹,孵化著不屬於他的力量。


    他卻是不敢居功:“前輩何不將功德澤被子孫後代?”


    溫卯挑眉:“我居地煞峰不可擅離,溫家人從不來此。好容易來了個溫晁,還是個靈根低劣,悟性不行的廢物,就這廢物便是終我畢生之力,他也沒法修上元嬰。我當然也想把這份功德給溫家人,否則為何將他困住?隻可惜這一代溫家人,個個都是孬種,連兒子都要別人來救。”


    信息不全,聶懷桑心念電轉,暗自推斷:這血衣人,似乎是個……溫家的先人?他想起藍曦臣給他上過課,金丹之上,還有境界,傳聞將金丹修出人形,神念便可附於其上,從此脫離肉身,壽數千年——或許,這便是所謂“元嬰”?能讓藍曦臣修成元嬰,這血衣人,想必有元嬰之上的修為了。


    這血衣人口口聲聲溫家,修為驚人,談起藍氏先祖,亦有睥睨姿態,應當是個大人物,溫家的大人物,不翻浩繁卷帙的情況下,他也就隻記得那個棄道派而推宗族的溫卯了。


    假設這血衣人就是溫卯,困住了溫晁想要等來溫家人,卻不想溫家人趁此機會排除異己,削弱其他家族,叫來了平平無奇的修煉小天才藍曦臣。溫卯不得已,隻好賴上藍曦臣,以梅弈性命亂他心神,趁機借舍,想讓藍曦臣幫他修“登仙路”——這難道就是老鬼口中所謂的,被毀掉的,通往上界的通道?


    他順著這個邏輯繼續往下推:溫卯力量在元嬰之上,那麽至少應有壽數千年,不該亡故。此刻以魂靈形態出現,必然是發生了意外。再結合他口中“重修登仙路後即可羽化”來看,溫卯應當是修到了可以飛升“上界”的修為,但是飛升的路被斷了,他力量過於強大,不容於天地,因而隻得散去修為,隻留元神,盤踞一方。至於為什麽會是泰安……


    他隱約想起,泰山便在泰安,而凡人帝王,常到泰山祭拜天地……這兩者之間,會有什麽聯係麽?所謂登仙路,通往上界之路,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會崩塌?老鬼為何對此諱莫如深,不願解答?


    本想來此解惑,不想卻又知道了許多密辛,裝了一肚子的疑惑,聶懷桑也是無語。


    不過看著藍曦臣在夢裏還得被強迫修煉,聶懷桑既有些幸災樂禍,又有些兔死狐悲。


    他琢磨了一下,雖然不想打斷藍曦臣“被”修煉,但該說的還是得說啊,沒有藍曦臣為他背書,明天一早他就得迴清河跪祭刀堂啊!


    2


    “那個……”見兩人對話告一段落,他硬著頭皮喏喏發聲,引來關注。


    藍曦臣正勉力吸收著不屬於自己的力量,抽不出心神搭理。倒是無所事事的溫卯,興高采烈地飄過來:“哇,你是那個……藍渙丟下他的心魔也要跑迴來找的小家夥!”


    聶懷桑入了許多次夢,此刻輕車熟路地模仿著夢境裏的狀態,縮縮脖子,委屈道:“前輩,你能不能幫我跟曦臣哥哥說說,我不想走,我不想迴清河o(╥﹏╥)o”


    藍曦臣夢裏的人,看似是那個人,實際上,卻是藍曦臣對那個人的印象形成的一道意識。因而他喊溫卯前輩也很正常。


    溫卯沒有答他,反而好奇笑道:“你為什麽會在這裏?”他看了一眼聶懷桑抱著的記憶碎片,看似問聶懷桑,實際上卻是自言自語,“你竟然在這裏?藍渙這個小古板,竟會以為你在此處?”


    他百思不得其解,繞著聶懷桑轉圈,不可置信地嘟嚷:“有趣,有趣,這個雅正居士,君子標杆,竟會往自己的識海裏,放你這個小東西?”


    聶懷桑汗顏,藍曦臣可沒有往識海裏放他,是他自個兒屁顛屁顛跑來玩套路,被溫卯這樣一問,小臉微紅,硬著頭皮繼續裝:“前輩,我不想走。你幫我勸勸曦臣哥哥吧!”


    溫卯嘖嘖稱奇,一邊點頭:“勸,勸,當然勸——這還要我勸麽?你能說出這般話,顯見他根本不想你走。”畢竟夢中的人物是夢境主人意誌的化身,溫卯十分抓馬地揚天長歎,“老天啊,我還以為這正人君子的道心之隙是他的家族親友與他那狗屁仁心道義,卻不想,居然是你?”


    聶懷桑更加汗顏,怎麽可能是自己?!自己出現在這根本隻是因為開了掛啊!但是反駁是不能反駁的,他隻能裝傻,滿臉無辜地看著他,又仰頭去看修煉的藍曦臣,扮演好夢境裏一個對藍曦臣孺慕又依賴的傻白甜小少年。


    他心中盤算著,溫卯對藍曦臣道心空隙感興趣,必然是想趁機出手拿捏藍曦臣弱點,但是自己不是藍曦臣的弱點,給溫卯賣個假情報,也算是幫了藍曦臣一把。


    都被個老鬼拿捏,聶懷桑頓感同病相憐,思及此,他演得更加賣力:“曦臣哥哥一定是生我氣了,我也不是故意的,我跑出去,隻是想跟曦臣哥哥並肩作戰,同生共死,可是我一出門就被騙了,他們說是金公子派來報仇的,要把我修為廢了,送進,送進勾欄裏去……”他抽抽搭搭道,“都是……”他緊急編了一個名字,“多虧阿薰救了我,如果沒有阿薰,我還不知要受多少磋磨……”


    溫卯露出了一個疑惑的表情,如果老鬼能冒頭,他會將這個表情稱為“黑人問號臉”,聶懷桑見他的表情,大概能明白他心中的疑惑:怎麽藍渙放在識海裏、心尖尖上的人,會是這麽個貨色?


    聶懷桑也對這場蹩腳的表演感到十分抱歉,但是慫逼角色已然是他的固定人設,一時半會沒能掰過來,他扁著嘴淚汪汪地向不知何時睜開眼的藍曦臣道歉:“曦臣哥哥,我錯了,不要趕我走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錯了……”


    然而聽到這話的藍曦臣卻未遂他所願地溫和點頭,無奈同意,他仍舊一言不發,而後的反應嚇了聶懷桑一大跳:他表情逐漸地變為茫然,而後出現了些許驚駭之色,再然後他捂住了胸口,猛地一顫,再一次從唇角溢出一絲黑血。


    聶懷桑:???啷個肥事?


    被我道歉這麽激動的嗎?


    這還不算完,唇角一見血,藍曦臣仿佛再也維持不住此方天地的星辰寰宇,四處開始劇烈震蕩,星辰堙滅,寰宇崩塌,聶懷桑抱著的那一片記憶碎片也開始瘋狂地上下甩動起來,聶懷桑差點沒能抱住被甩出去。


    他不知發生何事,卻見得寰宇中心,藍曦臣背後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空隙,那空隙黑洞洞的,將周邊一切都吞噬進去,許多星辰和記憶碎片都被吸進了空隙中。


    聶懷桑抱著的那一塊碎片也開始搖搖欲墜,要向那片黑洞飛去。


    聶懷桑:……???發生了什麽?


    他心道不好,一旁的溫卯開始哈哈大笑,聶懷桑眼瞅著危機將至,不得不再次動用食夢貘的技能,嗡地一聲,他脫離了抱著的那塊碎片,順著食夢貘的力量,瞬間脫離了藍曦臣的識海夢境。


    他一臉懵地躺在藥堂裏:喵喵喵?到底發生了什麽?這麽大陣仗,藍曦臣不會有事吧?


    藍曦臣又是氣得吐血,又是識海崩塌的,聶懷桑哪敢等閑視之,大腿萬一有性命之危,他真的難辭其咎。


    於是他也顧不上自己虛弱得“當場昏倒”的人設,從床上猛地坐起來——這麽晚,自己跑去澤蕪居找藍曦臣不現實,也沒名目,身邊還有兄長守著,在一旁睡得直打唿——自己要怎麽做,才會讓大家去找藍曦臣?去看看他是否安好?


    他咬一咬牙,右手微微顫抖,按上丹田。


    氤氳的靈氣自四麵八方匯聚而來,聶懷桑閉上雙眸。


    “太一生水。水反輔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輔太一,是以成地。天地複相輔也,是以成神明。神明複相輔也,是以成陰陽。陰陽複相輔也……”


    “懷桑!你在幹什麽!”


    “是故太一藏於水,行於四時。周而又始,以己為萬物母;一缺一盈,以己為萬物經……”


    “懷桑!快停下!水火相衝,此時結丹,你會走火入魔的!”


    兄長的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地方。聶懷桑到底還是要命的,他嚐試著操控住自己身周的靈力,竟是輕而易舉地製住了,他假意哭道:“我停不下來!兄長,幫幫我,找曦臣哥哥,幫幫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他的哭喊聲驚醒了許多人。


    結丹一旦開始,便不能強行打斷。在眾人眼中,聶懷桑並沒有結丹的實力,更遑論是用藍氏的功法結丹,若是沒有藍曦臣護法,必然要去了半條命,甚至有可能會變成一個廢人。


    聶明玦心係兄弟,半點不敢遲疑,拽著趕來的門生讓他看著聶懷桑,自己禦著劍乒鈴乓啷到處亂飛,口中高聲喊著“藍渙”,一時之間雲深不知處到處亮起盞盞燈火。


    聶懷桑意識有些模糊,卻仍然勉力控製著身周的靈力,感應天心……運轉周天……


    唉,兄長先是禦劍,而後疾馳,再然後高聲疾唿,也不知要觸犯多少條藍氏家規,藍老頭可千萬不要罰到自己身上啊!


    ————————————————————————————————————————


    小劇場:


    曾經的桑桑:


    老鬼:你冷酷,你無情,你無理取鬧!


    桑桑:我沒有,我不是,你別瞎說!(剖白心意)


    現在的桑桑:


    老鬼:你冷酷,你無情,你無理取鬧!


    桑桑:(滄桑點煙,吐煙圈)so wh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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