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蘇令缺抬頭,靜靜地直視樊局如炬的目光。


    樊局一手撐著蘇令缺的椅子,一手撐著桌子,緩緩低下頭,身上那股煙味越來越濃。


    令蘇令缺不適。


    他的聲音很小,仿佛從牙齒間溜出來的小偷。


    “蘇令缺,我知道。


    你不簡單。”


    蘇令缺兩腿交疊,兩手交叉置於身前。


    下顎微抬,那雙溫柔的眼睛中倒映出樊局的影子。


    清澈,幹淨,如山泉倒影。


    “樊局,別緊張,放輕鬆。”


    輕緩的安慰,卻是一種居高臨下的無聲挑釁。


    有持無恐。


    樊局愣了一下。


    人慢慢站直。


    隨即開始大笑,聲音之大,刺耳地迴蕩在審訊室裏。


    樊局迴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套近乎一般,“蘇大公子,抱歉啊,職業病,習慣了。


    看到可疑的就恨不得立刻把皮扒個幹淨。


    年紀大了,改不過來了,剛才沒嚇到你吧?”


    蘇令缺低頭包容一笑,抬眸,沒有半分被逼問的不滿。


    “沒關係,理解。”


    剛才那種劍拔弩張的氛圍,似乎在突然之間消失殆盡。


    但又似乎轉入了一種更隱秘更晦澀的對峙之中。


    “有人看到你去案發現場的時候,手裏拿著顏料盤。


    就是你麵前這個。


    你怎麽解釋?”


    蘇令缺修長的手指屈起,虛虛撐著額頭。


    額前微卷的發絲軟軟地半搭在蒼白的手背上。


    他坐在那裏,看著極為溫柔耐心,有問必答,卻總是在無意中流露出一種意興闌珊的誘惑之感。


    “應該是陷害?”


    樊局皺眉。


    蘇令缺拿起顏料盤,連同裏麵的火柴,一起推到樊局麵前。


    樊局接過。


    他自然是什麽都看不出來。


    早上瞿渠拿給蘇令缺的時候,蘇令缺就知道是什麽意思。


    火柴,顏料盤,本身是沒什麽線索的。


    這些東西組合在一起更像是一種語言和情緒。


    意思是“嗨!快去欣賞我的作品!”


    就像是彩繪上的第二張臉。


    它忍不住在女人正常的臉下麵,隱藏了一張它自己歡唿雀躍的臉。


    孤獨,渴望被認同,瘋狂,思維縝密,友好,甚至有點得瑟,想炫耀。


    最重要的是,有繪畫功底。


    蘇令缺卻看起來很苦惱的樣子。


    “難道不是陷害嗎?


    兇手如果不在我房門前丟下這些東西,樊局又怎麽會懷疑我?”


    樊局追問,“可為什麽偏偏是你呢?”


    蘇令缺無奈,“我想被害者也想問這個問題。”


    “你怎麽會想到要去擦畫上的那張臉?”


    “陽光下看起來似乎有點東西。”


    “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


    “誰能證明你昨天晚上的行蹤?”


    蘇令缺臉上浮現一抹青澀的尷尬,“一個女孩兒。”


    “人在哪?”


    “我醒來人已經走了,我也想找到她。”


    樊局發現蘇令缺似乎有些不自然。


    “你們……那個那個……年輕人叫什麽來著?”


    蘇令缺尷尬得更加明顯,“反正,我們昨天整晚呆在一起……”


    “古安酒店要配合我們公安調查。”


    “可以。火災之後,暫時也不能營業了。”


    “你們酒店有沒有監控?”


    “有,但是數量很少。”


    華國在前兩年,剛剛引進了監控攝像頭這種設備,如今國內隻是小範圍使用。


    絕大多數公共場合是沒有攝像頭的。


    酒店的一樓大廳裏有四個監控,每一層的樓道盡頭,也都安裝了一個攝像頭。


    但也僅限於此。


    時下對這種設備的評價褒貶不一。


    兇手要躲過這些小小的方形畫麵,非常容易。


    可想而知參考價值不會太大。


    **


    瞿渠在門外,焦躁地來迴踱步。


    怎麽這麽久……


    聽到急促的腳步聲,他迴頭。


    蘇俊來了,一臉著急。


    “瞿哥,我哥怎麽進局子了?”


    瞿渠在蘇俊麵前,反而淡定下來。


    “酒店發生了命案,是大少爺發現的,到公安局來做筆錄,配合警方調查。”


    蘇俊漫不經心地點頭,看了眼門口頂端的小牌子。


    審訊室。


    “噢……我還以為大哥出了什麽事兒呢,扔下碗筷就來了。”


    瞿渠腹誹,你是巴不得老大出事吧兔崽子。


    就在這時,門開了。


    瞿渠的一顆心終於落下。


    蘇令缺握著門把,另一隻手將綠色領帶放進西服口袋,微笑。


    “阿俊,你怎麽來了?午飯吃了嗎?”


    在警局,剛剛被審問完,還有閑心問人家有沒有吃午飯。


    也許就是這些生活中最細枝末節,最不容易察覺到的地方的怪異,讓蘇俊不敢在蘇令缺麵前放肆。


    即使他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麽,但弱者懂得遵從本能的服從。


    蘇俊站在瞿渠身後,“吃到一半就過來了。大哥你沒事吧?”


    “那就一起去吃午飯吧。”


    蘇令缺轉身,“樊局,迴見。”


    樊局起身,臉上有笑容。


    第一次見到樊局的蘇俊臉色都僵硬了。


    “這就是你弟弟?”


    樊局口氣熟絡得好像跟蘇令缺是多年老友一樣。


    “嗯,蘇俊,這是遼倉公安局的局長,樊剛樊局長。”


    蘇令缺兩手插在口袋裏,眸中帶笑地看著擠開瞿渠的蘇俊。


    蘇俊笑不出來,樊局也沒有和他握手的意思。


    “小夥子,好好活著。


    努力地,好好活著。”


    蘇俊根本聽不出來樊局這話裏有話的意思。


    胡亂點頭。


    蘇令缺:“去外麵等我,我和樊局說兩句話。”


    瞿渠和蘇俊走出去。


    樊局笑容依舊不落,瘮人。


    “真是個可憐人,落到了他絕對玩不過的人的手裏。”


    蘇令缺望著蘇俊走出去的背影,背對著樊局的眼睛中,一瞬間結成沉靜深不見底的黑。


    聲音清澈溫柔,語速緩慢。


    他說,“我的親弟弟,那我會對他很好的。”


    蘇令缺一走,樊局的笑容立刻落下,恢複成嚴肅的撲克臉。


    笑得臉累。


    他從口袋裏掏出每天要吃的藥。


    高度集中的精神一旦鬆懈下來,隻覺得極度疲憊。


    樊局想到蘇令缺剛才提到異性的樣子,一時間有些疑惑了。


    青澀,尷尬,甚至是害羞,這種情緒會出現在那種惡魔身上嗎?


    難道真的是他神經敏感過度了?


    還是說,又是完美的偽裝?


    餘杭走進審訊室,給樊局順氣,“局長,您這是怎麽了?我在玻璃後麵,沒看出什麽不對勁。


    這不態度很好嗎?理也都說得通。”


    樊局咽下藥片,“我下個月就退休了。你們以後……不管怎麽樣,當心這個人。


    不要用先入為主的印象判斷他。”


    “所以您在沒有證據的情況請下,這麽恐嚇人家呀?


    得虧這蘇令缺脾氣好,不然去投訴……”


    樊局立刻轉身盯著餘杭。


    餘杭堆笑,閉嘴,擺出求饒的姿勢。


    樊局“咕嚕咕嚕”一瓶水灌下去。


    “對待蘇令缺,有敲打的機會,就絕對不要放過。”


    餘杭連連應是。


    心裏怎麽想卻又是另外一迴事兒。


    **


    蘇俊跟著蘇令缺進了一家餐廳。


    菜上齊。


    飯桌上很安靜,但蘇俊心裏很忐忑。


    原本想去捉奸,把白遇安釘在恥辱柱上,好名正言順地給清清騰位置的。


    結果居然闖進了蘇令缺的房間……


    蘇俊頻頻偷看蘇令缺。


    蘇令缺似一無所知,安靜地吃飯。


    “大哥……”


    “阿俊,食不言,寢不語。”


    蘇俊是吃完了再過來的。


    但在瞿渠麵前撒了謊,就得把謊圓起來。


    硬生生吃下去兩碗米飯。


    瞿渠暗戳戳地翻了個白眼。


    放下碗筷,擦完嘴,洗完手,可以說話了。


    蘇令缺遞給蘇俊紙巾,說話很溫和,“今天不用上課嗎?”


    蘇俊心裏鼓聲震天。


    來了來了……


    “今天上午沒課。”


    “上午沒課,也沒有學習內容嗎?”


    蘇令缺笑道,聲音十分溫柔,看起來也沒生氣。


    “怎麽跑到古安來了?”


    蘇俊手心冒汗,不知是撐的還是緊張的,“我……”


    “我記得你的未婚妻,是雙胞胎吧?”


    蘇令缺果然聽見他吼的那句話了!!


    他聽見了!!


    這麽問是什麽意思……?


    難道真的有事情……


    不是說和白遇安廝混的是仕凱的一個上班族嗎?怎麽會變成蘇令缺?!


    難道白遇安不嫁給他之後,還要給他當大嫂?永遠在他和清清眼前晃?


    昨天晚上到底有事沒事啊?!!


    沒事的話蘇令缺幹嘛打聽白遇安……


    “大,大哥……我……”


    瞿渠適時地遞上一杯水,“二少爺,喝口水吧。”


    “噢……”


    蘇令缺靜靜地看著蘇俊喝完水,聽見他說,“對,我未婚妻,叫白遇安。她有個雙胞胎妹妹,叫……叫白清清。”


    蘇令缺見蘇俊如此緊張,莞爾。


    “別緊張阿俊。


    大哥是想說,你們感情穩定的話,畢了業就和人家結婚吧。


    爸爸看見你成家也會高興的。”


    蘇俊鬆了一口氣。


    “好,好啊大哥……結婚,結婚好啊……”


    瞿渠送蘇俊迴學校。


    蘇令缺拿出綠色絲綢領帶,摁下打火機。


    麵無表情地看著這條領帶躺在地上,無聲地焚燒,變成漆黑的灰燼。


    不算漂亮的裝飾品,最終變成一堆垃圾。


    隻有被丟棄的命運。


    蘇令缺眼中灼灼的漫不經心,灰蒙蒙而熱烈地流淌。


    喃喃自語,“白清清還是……白遇安……”


    **


    在城市裏流浪了一整天的白遇安兩人一獸獸,又餓又累地坐在路邊,無語地仰望夕陽。


    小說裏根本沒有交代,這個“白遇安”……


    他們家在哪裏啊!


    日光退去,夜色降臨,霓虹初上。


    白遇安和小阿勿對視一眼。


    阿勿貪婪饑餓地舔了一下牙齒,蠢蠢欲動。


    白遇安的眼睛,在眨眼間從人類常態恢複成了一藍一綠兩種顏色。


    眼前的街道,頓時分為陰陽兩個世界。


    人流穿梭,陰火詭譎。


    鬼修,難道害怕鬼。


    小阿勿晃了一下腦袋,粉嫩的肉墊嬌軟軟地拍地,擺出猛虎撲食的氣勢。


    走著!掙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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