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時間逼近淩晨一點。


    京市市中心體育館外,五顏六色的燈牌被人扔得到處都是,熒光棒灑落一地,精心定製的手幅被撕成碎片。


    風吹過的時候,破碎的紙張掙紮著飛起,又墜落在地。


    最後一場演唱會唱足了三個半小時,洛飛陽在粉絲震天動地的安可聲中悄然退場。雖然為了答謝粉絲唱到淩晨也算誠意十足,可他退場時的姿態卻沒有一絲留戀。


    這讓很多粉絲寒心,不少女孩是哭著離開的,當場脫粉的也不是沒有。


    誰都不會想到,洛飛陽會在上升期最重要的一場演唱會上宣布永久告別娛樂圈,再不迴來。


    娛樂圈急流勇退的前輩不是沒有,可洛飛陽太年輕了,他才二十八,還不到三十歲。


    出道十年,十年榮光不衰,演唱會上的小太陽應援燈將黑夜映成白晝。


    他有什麽想不開的呢?


    粉絲最後動情地齊聲大喊:“哥哥,我們永遠等你迴來——”


    一波又一波的聲浪幾乎把體育館掀翻。


    此時盛宴落幕,場館外隻剩下了孤魂野鬼三兩隻,粉絲都走了,連頂著城管壓力兜售夜宵的小販都迴家了。


    暗紅色的車燈閃爍,隻見一輛黑色的帕加尼正囂張地停在路邊。


    朱秘書撐開一雙略顯疲倦的雙眼小聲詢問,“魚總,還不走嗎?”


    斜靠在車前的魚知意似乎在出神,半晌才艱難地將目光從對麵一片漆黑的體育館收迴,“走吧。”


    朱秘書熟練地打著方向盤,車子穩穩滑出去,開往魚知意常去的酒吧。


    這個畢業就就職於世界五百強的女秘書在心中腹誹:“誰能想到今年已經同樣二十八歲的自家老板還會像小女生一樣追星呢?業內人士知道了怕是會驚掉下巴!”


    說起自家這位老板,朱秘書覺得對方的傳奇程度比起在娛樂圈稱霸十年的洛飛陽也不遑多讓了。


    小道消息,老板二十一歲留學歸來後一鼓作氣為前總裁的死翻案,鬥倒把持公司的惡毒後媽,年紀輕輕就頂住董事會的壓力在圈內站穩腳跟。這麽多年下來,公司如同涅槃重生,去年硬是殺進了世界五百強。


    而這樣的人生贏家,竟然會不時去酒吧買醉?


    在魚知意身邊待久了,兩人偶爾也會像朋友那樣聊天,於是朱秘書忍不住問道:“老板,你到底有什麽不開心的呢?”


    魚知意在演唱會上耗盡了所有精力,此時癱倒在後座,眼神迷離。朱秘書從後視鏡裏看到,覺得對方像是誌怪小說裏的女妖。


    女妖嘴唇輕啟,“倒沒有什麽不開心的,隻是覺得很無力。”


    朱秘書萬分好奇,“魚總還會無力?”


    魚知意笑笑,“是人都會,心中珍愛之人不開心,自己卻幫不上忙自然無力……”


    偶像與粉絲的關係就是這樣,隔著冰冷的屏幕,你看著那個人,想把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捧到他麵前。然而事實卻是,那個人過得好與不好,都與你無關,你什麽都做不了。


    “你看我家哥哥最近的訪談了嗎?”


    陪魚知意追了這麽久的星,朱秘書當然知道魚知意口中的哥哥指的是洛飛陽。追星女孩都愛這麽叫,隻是後座這個小粉絲著實超齡了些。


    朱秘書搖了搖頭,“沒。”


    魚知意聞言沒再說話了,直到抵達酒吧門口,朱秘書才聽到風中傳來一句話。


    “哥哥最近情緒很消極,我懷疑他有抑鬱傾向。”


    朱秘書嚇了一跳,一麵自我安慰人家這樣的大明星哪能啊,一麵覺得自家老板追星也追得太真情實感了。


    就在這時,被她放在副駕駛的手機開始瘋狂震動,朱秘書奇怪地滑開手機,這麽晚了,這些app推送什麽呢這麽多條?


    掃過那些文字的一瞬間,朱秘書猛地看向魚知意融入酒吧的背影,心驚肉跳。


    消息實在是太過駭人,酒吧裏的醉鬼聚在一起討論。


    “臥槽臥槽臥槽,快看手機!”


    “洛飛陽,就那個洛飛陽,你們知道的吧,他死了,死在家中浴缸裏了!”


    “娘喂,真是震撼我全家,我媽在國外都打電話過來問我了。”


    “怎麽死的怎麽死的?自殺他殺?”


    “說不定是玩情趣出的事呢,這種明星一般都……你們懂的。”


    “砰!”酒瓶碎裂的聲音。


    “哎喲!”有人抱頭蹲下。


    酒吧一片混亂。


    “這女人是誰?瘋了嗎?酒保呢,酒保死哪兒去了——”


    朱秘書衝進酒吧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麵。


    地上全是酒瓶碎片,酒吧裏的人都圍在一個頭破血流的中年油膩大叔身邊,和另一個手持兇器的女人對峙。


    兇器是半截裂開的酒瓶。


    酒保不敢上前,女人一個人站在所有人對立麵,眼睛通紅,渾身都在顫抖,聲音嘶啞到不像人發出來的,“你剛才說什麽?”


    油膩大叔被對方這副瘋狂的樣子嚇到了,居然訥訥的不敢說話。


    朱秘書打了一個電話後,上前拉住魚知意,“魚總,你聽我說,先把東西放下。”


    魚知意垂下頭,哭得像個孩子,“小朱,我家哥哥沒了。”


    酒瓶咣當一聲落地。


    她的少年,那個她放在心裏十年了的少年,那個一舉一動都牽扯著她所有情緒的少年化作流星飛走了。而他的死竟還被當做一樁獵奇的事件任人評頭論足,被這些人惡意揣測!


    人世如此肮髒險惡,難怪你要棄之而去。


    魚知意頹然跪倒,放聲大哭,像極了當年那個在無數個日夜裏,聽著偶像的歌哭著入睡的小女孩。


    酒吧裏又是一片混亂。


    油膩大叔抱著腦袋上躥下跳,“你們這是要碰瓷啊,我被砸的都沒哭你他娘的哭個屁!”


    這人罵罵咧咧,拒絕了酒吧服務生包紮傷口的提議,揚言要做傷勢鑒定,一副要追究到底的架勢。


    不多時,被朱秘書一個電話敲過來的年輕男子上前協調,“這位先生,我是魚小姐的律師,如果您想走法律途徑解決這件事我們一定奉陪,當然我保證你最後拿到的賠償一定不會比私了的多……”


    魚知意置身於這場鬧劇中,喝空了一個又一個酒瓶。


    這樣的混亂全國各地都在上演著,無數人心碎,無數人發瘋,一個時代結束了。


    這晚過後,洛飛陽這個名字大概會成為華國娛樂圈之殤。


    ……


    魚知意頭痛得快要裂開了,將近十年沒有這樣不要命地喝過酒,這感覺就像是有什麽人正拿著電鑽往她太陽穴裏突突。


    “小朱……小朱……”


    嗓子渴得冒煙,魚知意皺著眉囈語。


    “什麽小豬,魚知意,給我醒醒,喝成這樣迴家,我看你眼裏是越來越沒有我這個爸了!”


    這道盛怒的聲音把魚知意從走馬觀花的夢境裏震醒了,她睜開眼,看見床邊那張熟悉的臉,嚇到破音,“爸,你沒死嗎?”


    見女兒一副活似見了鬼的表情,魚自明好懸沒被氣個仰倒,“算你老子命長,還沒被你氣死!”


    魚知意心道您可太謙虛了,您身體那麽好哪是被我氣死的啊。


    此時的她迴過神來,心想原來自己還沒有醒,還在夢中呢,於是敷衍道:“行行行,你說的都對。”


    “什麽?你還真想氣死你爹?”魚自明暴跳如雷。


    “行了,爸,好不容易夢到你一迴,咱們就別吵架了。”魚知意嘟嘟囔囔,起身抱住了自家老頭子。


    魚自明:“我告訴你魚知意,撒嬌這套對我沒用……”


    話雖這麽說,魚自明的聲音卻不自覺地軟了下來,魚家的老管家在一旁慈祥地笑了。


    剛得到消息就撂下飯桌上的合作夥伴匆忙趕迴來,足以證明魚總心裏對這個唯一的女兒有多重視,隻不過兩父女日常都是口是心非。從這一點上看,小姐真是老板的親閨女,這是那個二小姐怎麽也學不來的。


    魚自明被女兒順了毛,嘴上仍色厲內荏地教訓著,“別以為可以跟我這混過去,飆車泡吧,那是女孩子該做的嗎?”


    魚知意聞言一把推開這個夢裏還要教訓自己的老爸,不服道:“飆車泡吧?爸,你胡說什麽呢,我可是個乖孩子!”


    魚自明拍了一把女兒的腦袋,“還不承認!”


    一旁的董雅看見兩人這副父慈女孝的場景,牙疼不已,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不甚高明地煽風點火,“小意啊,你明明醉成那樣,怎麽能對爸爸撒謊呢?”


    魚知意聽見這個聲音,扭頭看向那個一直被她忽略的女人,“好啊,原來你也在,我刀呢?”


    魚家一陣雞飛狗跳,等到傭人們好容易製服了一邊不停的喊“我刀呢”,一邊試圖攻擊後媽的魚知意時,董雅已經被連扇了好幾個耳光,頭發都被抓下來半拉。


    連上前拉架的的魚自明都挨了一記暴栗。


    “魚知意!我看你是不知悔改,從今天起,我要停了你所有信用卡,不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休想從我這要到一分錢!”


    魚自明擁著頭發淩亂,衣衫不整的董雅走了,那女人依偎在老頭子懷中,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老管家上前欲扶魚知意,“大小姐,你也太衝動了,來,讓管家爺爺看看摔到沒有?”


    魚知意在剛才的混亂中不小心摔倒了,她坐在地上,愣愣地看著自己擦破了皮還滲著血絲的膝蓋,“怎麽會痛的……”


    “大小姐,快起來吧,地上涼。”


    一種難以置信的荒謬感襲來,魚知意在接連的大悲大喜之下心如擂鼓,她抓住老管家的手,“如果不是夢的話……管家爺爺,你知道洛飛陽嗎?”


    老管家滿臉疑惑,“洛飛陽是誰?大小姐你交男朋友了嗎?”


    不對,不對……洛飛陽是時代的奇跡,國民度曠古絕今,上到七十歲老太,下到三歲孩童都知道這個名字,他的死勢必會成為華國陣痛,被各路媒體大肆報導,而管家爺爺卻說不知道洛飛陽是誰……


    靈魂顛倒而錯亂,魚知意忍住痛苦,扶著自己的額頭道:“管家爺爺,今天是幾月幾號?”


    “今天是二月十三號啊,小姐昨晚跟世交家的少爺小姐飆車喝酒,不然魚總也不會這麽生氣。”


    魚知意憑著記憶,咚咚咚地跑到老宅衣帽間的穿衣鏡前,怔愣地看著鏡子裏麵稚嫩的自己。


    老管家關切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剛過完年,天氣預報說牛年開春第一波寒潮就要降臨了,小姐出門多穿點……”


    牛年,二零零九年,十年前。


    轟的一聲,魚知意腦海裏閃迴了過去許多年自己錯過的人和事,驀地,她捂住了臉,淚水從手指縫裏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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