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間進入十月,蕭瑟的秋風掠過北方大地,平添幾分蒼涼肅殺之感。


    靈州作為大齊西北門戶,再往北便是景國疆域。


    涇河從靈州境內穿過,在南岸滋養出一片富饒又珍貴的平原,此地素有西北糧倉的美譽。


    今年天公作美,又無景廉人橫征暴斂,州內那些權貴官紳被秦王收拾得溫順服帖,再加上朝廷派來一批精明能幹又體恤黎民的官員,這讓過去二十年裏飽受欺淩的百姓們臉上終於綻放出笑容。


    生活依舊很清貧,但至少能讓人看到希望。


    東慶府臨川縣城東北麵五六裏外,有一個百餘戶的村落,名為杜家村,生活在這裏的村民皆為杜姓。百年前杜家先祖來此地落腳,經過幾代人的繁衍生息終於有了現在的規模。


    如今已是農閑時節,往年這個時候村民們要麽被景廉人征發徭役,要麽就去縣城裏找些活計貼補家用。


    從表麵上來看,今年似乎也是如此,留在村子裏的都是老弱婦孺,但是細看就能發現一些區別,他們的臉上多了幾分生氣。


    村外一片野地裏,一對祖孫正在撿拾枯木,老人大概五十多歲,身形已然佝僂,臉上猶如溝壑叢生,盡是歲月和風霜染下的痕跡。


    他將孫女撿來的枯柴壘在一起,然後動作熟練地用麻繩捆起來。


    小女孩大概十二三歲,幹枯發黃的頭發紮成馬尾辮,臉頰泛著蠟黃色,明顯因為營養不良而身體瘦削卻不肯停下歇息,努力地四處找來枯柴交給爺爺。


    老人捆好一摞柴,轉頭一看發現小女孩呆呆地站在那裏,便喊道:“妮兒,是不是累了?”


    小女孩搖搖頭,指著不遠處說道:“爺爺,你看。”


    老人順勢看過去,臉色猛地一變,連忙走過去牽著小女孩的手。


    隻見距離他們幾十步的土路上,不知何時來了一群人,粗略一數大概二三十個,除了站在最前麵的幾個男人,後麵的人都牽著高頭大馬,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老人活了五十二年,隻在景廉人的騎兵從這條土路前往臨川縣城的時候,躲在很遠的地方瞧見過這等陣勢。


    “妮兒,快迴家。”


    老人瞬間慌了神,下意識就讓小女孩快跑,自己卻不知該如何應對。


    便在這時,對麵那群人也察覺出這對祖孫的恐懼,其中一個年輕人高聲說道:“老丈莫怕,我們不是景賊。”


    老人將信將疑,但是對方已經走了過來,他和年幼的孫女就算想跑也跑不掉,因此強忍著恐懼賠笑道:“貴人可是要問路?”


    來到他麵前的是那個年輕人,還有一個中年男人,老人雖然沒有見過大世麵,卻也知道對方肯定不是普通人。


    年輕人微笑道:“是,想請教一下老丈,此地距離臨川縣城還有多遠?”


    “不遠,不遠。”


    老人放鬆了一些,但是仍然緊緊抓著孫女的手,點頭哈腰道:“迴貴人的話,沿著這條土路繼續往西,走個五六裏就到縣城了。”


    “多謝老丈。”


    年輕人看了一眼遠處的村落,又問道:“那裏就是老丈所在的村子吧?不知叫什麽村?”


    老人見他似乎沒有離去的打算,不由得又緊張起來,迴道:“是的,那叫杜家村。”


    年輕人微微頷首,目光下移便看見老人和小女孩都赤腳穿著草鞋,身上的麻布衣裳早已洗到發白,於是愈發溫和地問道:“老丈怎麽稱唿?”


    老人小心翼翼地說道:“迴貴人的話,草民叫杜旺,這是草民的孫女,叫杜妮兒。”


    小女孩怯怯地縮在老人身後,偶爾看一眼這個氣度非凡相貌極好的年輕男人,很快就收迴目光,不敢多看引起對方的注意。


    她自然不知道這個年輕男人就是聞名於世的秦王。


    陸沉理解這對祖孫當下不安又局促的心情,於是溫言安撫道:“老丈莫慌,我們不是壞人。不知你有沒有聽過朝廷正在推行的新政?”


    老人心下稍安,迴道:“聽過,縣裏的官差來村裏說過。”


    “聽過就好。”


    陸沉微笑道:“我們是朝廷派來的官員,到各州府實地看一看新政有沒有收到成效。”


    他清楚如果不表明一個合理的身份,這些樸實的百姓恐怕壓根不敢待下去。


    果不其然,杜旺雖然不懂這群陌生人究竟是多大的官兒,但是想來應該沒人敢冒充京官,而且對方從始至終都沒有惡意,他活了幾十年終究有幾分眼力見,於是謙卑地說道:“原來是京城來的大人,草民這就給您磕頭。”


    說著便拉著小女孩要跪下。


    陸沉伸手將他們扶起來,搖頭道:“老丈不必多禮,如果方便的話,能否帶我們去杜家村轉轉?”


    杜旺哪敢拒絕,連忙點頭應下,然後便要去挑起好不容易撿來的枯柴,卻發現已經有一個看起來很精壯的年輕男子走過來,主動挑起那兩捆枯柴。


    一行人邁步前行,陸沉問道:“老丈,你們撿拾這些枯柴是為了過冬禦寒吧?”


    杜旺連忙搖頭道:“不怕貴人笑話,我們哪裏舍得燒柴過冬,這些柴是拿去縣城賣的,能賣到二十文錢呢。”


    陸沉看著他那張老臉上發自內心的笑容,又看了一眼小女孩腳上的草鞋,不禁沉默下去。


    走在另一邊的尉遲歸並未開口,因為他很清楚這就是一個窮苦百姓真正的生活。


    至於他們如何熬過寒冷的冬天,隻能是盡量減少外出,然後硬生生熬過去。


    杜家村不大,中間一條坑坑窪窪的土路,兩邊散落著一些泥磚砌的房子,還有不少茅草屋。


    陡然進來一群非富即貴的陌生人,村中的老弱婦孺不免戰戰兢兢,根本不看駐足旁觀,紛紛躲迴自己的屋子裏。


    秋風吹過,一陣灰塵撲麵而來。


    陸沉沉默前行,不多時便來到杜老漢的家。


    所謂家,其實隻是一排三間破敗的土屋。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陸沉便過著富足優渥的生活,衣食住行皆有人操持,根本不需要他擔心,最多隻是在領兵出征的時候過一段苦日子,但是這不代表他對真實的世界毫無了解。


    前世看過很多影像資料,即便沒有親身體會,他也知道貧窮二字的真切含義。


    “貴人,這……”


    杜旺不安地搓著手,屋內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逼仄的空間裏甚至沒有一張像樣的椅子。


    “沒事,我沒有那麽嬌貴,不如就在院子裏坐一會?”


    陸沉勉強笑著走到外麵,這院子不過是在屋外圍了一圈籬笆,角落裏搭了一個木架子,下麵便是這家人的灶台。


    杜旺連忙讓小女孩去拿出家中最幹淨的碗,又倒來一碗冷水——這個時代的百姓基本不喝熱水,因為舍不得燒柴。


    但是來到陸沉跟前他卻犯了難,這個年輕人身份肯定不簡單,哪裏能讓他喝這種冷水?


    陸沉卻主動接了過來,隨即席地而坐,尉遲歸和其他親衛有樣學樣。


    “老丈,坐下說會話。”


    陸沉和善的態度終於讓杜旺安心,他拉著小女孩在不遠處坐了下來。


    “家中現在隻有你們祖孫二人?”


    “迴貴人的話,草民的婆娘十五年前就得病死了,原本還有兩個兒子。老大成親之後沒兩年,也就是妮兒剛出生的時候,他被景賊抓去服徭役,死在礦山裏麵,兒媳婦聽到這個消息沒多久也病死了。”


    杜旺那雙渾濁的老眼裏已經沒有悲傷,隻剩下一片木然,那是被世道壓垮的絕望。


    他迴過神來,朝陸沉歉意地笑著,繼續說道:“老二大前年被景賊抓去運送軍糧,此後就再也沒有消息,多半也是死了,所以家裏就剩下草民和這個丫頭。”


    周遭一片寂然。


    秦子龍和其他親衛都低著頭,他們在這一刻真切認識到慘絕人寰這四個字的含義,而且杜旺一家的遭遇絕非孤例,靈州、渭州和青州毗鄰景國,三地百姓在過去二十年裏受到景廉貴族和當地豪強的雙重壓迫,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情況不知凡幾。


    他們跟隨陸沉一路走來,杜旺不是他們見到的第一個命運淒慘之人,也絕對不會是最後一個。


    杜旺感受到這群人的善意,歎道:“貴人們心地善良,其實草民家裏還不算最慘,比如村西頭老七叔家裏……算了,不說這些,要不貴人們聽得心裏不舒坦。草民這兩年總算盼來了青天大老爺,貴人們肯定聽過陸王爺的大名,萬幸有了陸王爺,朝廷的大軍才能趕跑那些景賊。”


    “還有呢,去年也是陸王爺派人來靈州,把那個不知害死多少條人命的徐家抄個幹淨,把徐家人全都抓起來帶去京城砍頭,然後又派官老爺把徐家占去的田地都還了迴來,其中就有草民家裏的二畝田。今年天時還不錯,草民拚了這條老命種糧食,最後收成足有二十多鬥。”


    “如果放在以前,等給官府交完租子,其實也剩不下多少,但是縣裏的官差說,好像朝廷現在有個什麽規矩,像草民這樣的情況不需要再交租子。草民這些年習慣了挨餓,可是妮兒還小啊,要是再飽一頓餓三頓,都不知道能不能長大,如今好了,她總算不用天天餓著肚子。”


    “草民現在不想以前的事情,就盼著陸王爺長命百歲,盼著朝廷越來越好,這樣就能把妮兒養大了,不然她的老子娘肯定死都不安心啊……”


    老人絮絮叨叨,說到這兒終於忍不住紅了眼眶。


    陸沉看著老人臉上像哭又像笑的表情,又看向小女孩瑟縮的模樣,隻覺心裏仿佛被一塊石頭堵住。


    他微微昂起頭,看著澄澈高遠的天幕,輕輕地歎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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