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京城。


    六月下旬的午後頗為悶熱,往年宮中會備著冰鑒,但是去年朝廷極其艱難,寧太後便下旨削減宮中用度作為表率,自然也就沒有耗費銀錢儲備冰塊。


    天子李道明時年七歲,漸漸有了少年人的神態,但是在寧太後看來仍舊太慢了,她多希望他今年是十七歲而不是七歲。


    雖然這並不能改變陸沉獨攬軍權的現狀,但是在其他人看來,一個將要及冠的天子和一個年僅七歲的天子,其中差別難以想象。


    寧太後並不擔心如薛南亭這般純臣的立場,她在意的是那些數量眾多的搖擺之人,這些人就算有心圖謀富貴,也不會將寶押在一個年僅七歲的天子身上。


    在如今這個時代,十年時間意味著無數風險,誰也不敢保證天子就不會夭折。


    “唉……”


    斜靠在榻上的寧太後輕輕歎了一聲。


    “母後為何歎息?”


    李道明乖巧地問道。


    寧太後搖了搖頭,勉強笑道:“沒什麽。”


    李道明輕聲問道:“母後,淮安郡王會不會謀反?”


    此言一出,寧太後緩緩坐直了身體,冷峻的眸光看向周遭。


    宮人們迅速跪成一片。


    李道明拉著母親的衣袖說道:“母後,沒人在我耳邊胡言亂語,這是我自己的想法。”


    寧太後不輕不重地瞪了一眼旁邊麵色微白的苑玉吉,沉聲道:“你們都下去。”


    “是。”


    宮人們戰戰兢兢地應下。


    寧太後握著李道明的手,蹙眉道:“淮安郡王是大齊的忠臣,他不會謀反,記住了嗎?”


    李道明稍稍遲疑,然後說道:“我相信母後,隻是不明白淮安郡王在取得大勝後,為何不願迴京接受封賞。”


    寧太後默然。


    李道明繼續說道:“母後,當初先皇遇刺之前,淮安郡王原本可以阻止這件事,對嗎?”


    “胡鬧!”


    寧太後鳳眉微豎,語調愈冷:“這都是誰挑唆你的話?你若不說,哀家便讓苑玉吉將你身邊侍奉的宮人悉數拿下,挨個審問。”


    “母後,沒人挑唆於我。”


    李道明滿麵稚氣,眼神卻無比清亮,昂然道:“即便母後不說,我也知道淮安郡王功勞很大。先皇龍馭上賓之時,太皇太後掌握宮中大權,還讓三皇叔留在宮裏,當時是淮安郡王、忠義郡王和榮國公他們站出來進諫,後來又是淮安郡王讓母後陪在我身邊。這些我都不會忘記,但是我不明白,淮安郡王難道能掐會算,早早就猜到京中動亂,所以提前調邊軍騎兵入京?”


    寧太後鬆開他的手,不知該如何迴答這個問題。


    片刻過後,隻見她眼眶微紅,麵上浮現一抹哀色。


    李道明固然極聰慧,終究隻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這下不免慌亂起來,連忙跪下說道:“兒臣不孝,惹得母後傷心,請母後責罰。”


    寧太後將他拉起來,搖頭道:“哀家不會罰你,因為你沒有說錯話。”


    李道明略顯懵懂,隨即反應過來,有些天真地說道:“母後,既然我沒有說錯,為何您不問罪於淮安郡王?是因為他如今掌握著軍權嗎?”


    寧太後經過短暫的猶豫,最終還是點頭道:“是。”


    李道明認真地想了想,靠近說道:“母後別擔心,我知道要怎麽做。”


    寧太後定定地看著他:“你知道?”


    李道明答道:“不管淮安郡王想做什麽,我都不會阻攔他,這樣他就不能謀反。”


    世事哪有這麽簡單……


    寧太後心中喟然一歎,不過李道明的迴答還是讓她感到欣慰,同時又有幾分難以言表的苦澀。


    她伸手將李道明拉到身邊坐下,放緩語氣道:“你現在最要緊的事情是平安長大,母後會幫你處理其他的事情,明白嗎?還有,今天說的這些話,往後你要藏在心裏,不許對任何人說。”


    “嗯,記下了。”


    李道明用力地點頭。


    便在這時,殿外響起腳步聲,隨即苑玉吉的聲音傳來:“啟稟陛下,許相迴京了,剛剛抵達北門。”


    寧太後麵色微變,旋即高聲道:“速召許相入宮,另外將薛相請來。”


    苑玉吉應下。


    小半個時辰之後,文德殿偏殿。


    寧太後看著風塵仆仆麵容清臒的許佐,歉然道:“許相千裏奔波,本應讓你迴府歇息一陣,隻是哀家心係江北大事,還請擔待。”


    “陛下如此眷顧,臣愧不敢當。”


    許佐拱手一禮,然後開門見山地說道:“陛下,臣於五月二十八日抵達定州東亭府古縣,向淮安郡王傳達了陛下的嘉勉,又與其就遷都諸事商議五日,大致談妥之後便於六月初四啟程返京。”


    寧太後頷首道:“許相辛苦了。來人,為兩位宰相賜座。”


    薛南亭和許佐謝恩落座。


    寧太後又問道:“許相,淮安郡王為何會在定州與你相見?”


    許佐答道:“迴陛下,淮安郡王將古縣設為禁地,連定州刺史丁會都不能擅入,臣入古縣之後,發現淮安郡王麾下的工匠近來又取得進展,他們已經研究出更加強大的火器。”


    雖然丁會等定州官員早已唯陸沉馬首是瞻,但是許佐知道沿途保護他的禁衛不會隱瞞那些見聞,因此他坦然稟報這些細節。


    寧太後心中微動,好奇地問道:“不是說那些匠人隸屬於七星幫?”


    許佐搖頭道:“陛下,這不過是淮安郡王的托詞罷了,七星幫和七星軍本就是他的私兵。”


    聽到這個迴答,寧太後點了點頭,轉入正題道:“不知許相和淮安郡王究竟談了哪些細節?”


    “陛下容臣一一稟來。”


    許佐先將寧太後交待的兩件事分說清楚,在朝廷開始遷都之時,霍真將會率兩萬邊軍精銳南下,以這支兵馬為骨架組建江南大營,與此同時沈玉來率甄選後的禁軍護送天家北上。


    還都河洛之後,沈玉來繼續領禁軍鎮守皇宮,河洛防務則由陸沉、劉守光、張旭、沈玉來四人共掌。


    “張旭……”


    寧太後欲言又止。


    這時薛南亭開口說道:“陛下,既然臨江侯要坐鎮邊疆,那麽讓永定侯代替也無不妥,他們都是原先的京營主帥,無論忠心、資曆還是能力都相差無幾。”


    注意到左相目光中的深意,寧太後頷首道:“如此也好。”


    許佐對二人的眼神交流恍若未見,繼續說道:“目前朝廷選調的官員尚未抵達,因此淮安郡王臨時從江北三州和都督府內抽調了一批官員,再加上從江北各地征辟來的名士,暫時行使官府職責安撫百姓,將來再做調整。”


    這是寧太後和朝中重臣早就預料到的事情,也是她決定主動遷都的根源。


    如果朝廷繼續留在江南,即便派遣官員北上,這些人也很難抗拒陸沉的命令,最後會形成怎樣的結果不言而喻。


    寧太後略過此節,問道:“許相,關於遷都之後軍事院的職權厘定,你和淮安郡王可有定論?”


    許佐微微遲疑,神情凝重地說道:“迴陛下,在臣北上之前,淮安郡王便已對軍製做了一些調整。他提議改軍事院為軍機處,設軍機大臣若幹,往後每位軍機大臣各負責一部分軍務。”


    “哦?”


    寧太後不動聲色地問道:“不知他屬意何人能夠擔當軍機大臣?”


    許佐迴道:“除了淮安郡王自己,他還舉薦安陸侯劉守光、南潯侯李景達、臨江侯陳瀾鈺、永定侯張旭、成州都督童世元。”


    薛南亭雙眼微眯,似乎對這個名單有些意外。


    寧太後的心情大抵相似,她原本以為陸沉就算不趁機全部安插親信,至少也會極力阻止陳瀾鈺和張旭二人進入中樞,卻沒想到和當初軍事院的軍務大臣相比,如今的軍機處隻多了一個名聲不顯的童世元。


    少了一個舉足輕重的蕭望之。


    因此寧太後略顯不解地問道:“為何沒有榮國公?”


    許佐道:“迴陛下,因為平陽之戰耗盡心力,榮國公決意乞骸骨,他已經說服淮安郡王,這會辭官的奏章應該快到京城了。”


    殿內陷入一片沉寂。


    寧太後喟然道:“榮國公乃國之柱石,哀家實不忍他離開朝堂。罷了,此事容後再議,倘若榮國公堅持不肯留下,哀家和朝廷定然不會慢待於他。薛相,你覺得淮安郡王的提議是否可行?”


    薛南亭今日顯得出奇的沉默,他微微垂首道:“臣認為可行。”


    寧太後不再猶豫,平靜地說道:“既然如此,便請二位宰相辛苦一些,協同百官盡快擬定遷都的章程,然後昭告天下。”


    二位宰相齊聲領命。


    當他們退下之後,寧太後獨自靜坐良久,似乎是在思考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苑玉吉。”


    “微臣在。”


    身為內侍省少監,掌管後宮所有的宮人和暗衛,苑玉吉有資格自稱一聲臣,這也是寧太後特意交待過的恩典。


    寧太後依舊望著前方,輕聲道:“秦正到了何處?”


    苑玉吉垂首道:“迴陛下,按照路程預計,秦大人現在應該到了賀州昌運府一帶,大概還有半個月便會抵達京城。”


    寧太後稍稍沉默,神情複雜地說道:“讓你的人做好安排,哀家不希望有其他人知道他的行蹤,尤其是……陸家的耳目。”


    “請陛下放心,微臣定能辦到。”


    “好,下去罷。”


    寧太後淡淡吩咐一聲,隨即站起身緩步走到窗前。


    她沒有招唿女官進來,親自研墨,提筆在紙上寫下三個名字。


    薛南亭在左,許佐在右。


    中間便是秦正。


    遙想當年,他們是高宗皇帝最信任的三位得力臂膀。


    寧太後的視線先看向薛南亭,然後落在許佐二字之上,微不可察地搖搖頭。


    “人各有誌,哀家不怨,隻是很多時候終究囿於身不由己。”


    “哀家亦是如此。”


    她定定地看著中間那張紙,那個似乎已經被很多人遺忘的織經司前任提舉,喃喃問道:“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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