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薑晦終於切身體會到當世名將的淩厲和兇狠。


    設身處地一想,薑晦覺得陸沉這個問題真的很難迴答。


    如果直接否認,陸沉便能掌握談話的主動,接下來無論許佐提出任何要求,他都可以毫無顧忌地推脫,沒有任何心理壓力,也無需背負一道道無形中的束縛和枷鎖。


    因為許佐不是普通人,他是能夠代表宮裏和朝廷的中書右相,他的表態足以讓陸沉擁有對抗世間非議的底氣。


    簡而言之,許佐否認那些傳言等於認證陸沉是一位真正的忠臣。


    既然是忠臣,當然可以拒絕亂命。


    反之,若許佐承認他也懷疑陸沉有不臣之心,那麽陸沉不反也得反。


    原因很簡單,連許佐這樣顧全大局的宰相都這樣想,朝中其他重臣難道還會相信陸沉?


    這種猜疑之心一旦浮現,陸沉功勞再大也難逃一死,而他從來不是引頸就戮之人,更何況他手握二十萬雄兵,與其被人以逆賊之名奪權誅殺,何不揮軍南下直取永嘉?


    薑晦心中頗為苦澀。


    透過那層層迷霧,他終於看見隱藏在其中的殺意。


    此刻他無暇顧及自己的心情,而是十分擔心自己的恩師,不知他能否從容化解陸沉的單刀直入。


    短暫的沉寂之後,許佐麵無懼色地迎著陸沉的注視,坦然道:“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薑晦的性情素來沉穩內斂,但是此刻聽到這個簡短的迴答,他險些便忍不住擊節讚歎。


    這句話妙就妙在沒有迴避陸沉的問題,隻是巧妙地轉換了視角,把問題的核心從陸沉是否對朝廷忠誠,變成朝廷如何對待陸沉。


    這讓陸沉從主動選擇轉為被動應對,使他不必背負過於沉重的壓力,從而盡最大可能消弭了堂內的殺氣。


    此言以退為進,深諳四兩撥千斤之道。


    陸沉微微偏頭,似乎是在沉思,片刻之後看著許佐問道:“什麽意思?”


    薑晦微微一怔。


    這個時候他才想起,麵前這位戰無不勝的年輕郡王莫說科舉,甚至壓根沒讀過幾本聖賢書,傳聞當年高宗皇帝不止一次說過他不學有術。


    也就是說,陸沉並非裝模作樣,他確實有可能聽不懂這句聖人之言的深層含義。


    許佐不以為意,平靜地解釋道:“這句話是說,君王信重臣子,以禮待之,給予其應當的信任和尊重,臣子必然會忠心耿耿。正所謂使臣不患其不忠,患禮之不至;事君不患其無禮,患忠之不足。君臣有義絕非愚忠之義,君若無禮,則臣亦不忠也。”


    “許相。”


    陸沉不得不打斷他,略顯哭笑不得地說道:“我本來快明白了,又被你說得有些迷糊。”


    “郡王見諒。”


    許佐微微一笑,然後直白地說道:“其實聖人先賢之言的道理很簡單,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說法十分荒謬,君臣之間從來不是單方麵的付出,這才是真正的微言大義。君臣一體兩麵,如果你覺得這個朝廷不值得效忠,那麽反與不反全在你一念之間。”


    “原來如此。”


    陸沉點了點頭,感慨道:“所以當初聽聞先帝亂命,許相願與我同進退,後來又說服淮州宋刺史,允許陸家商號插手各項民生,隻為保證在先帝和朝廷繼續胡來的前提下,邊軍將士能夠不受掣肘,這就是你遵循的君臣大義。”


    薑晦心中訝異。


    他沒想到自己的座師居然會做到這一步。


    要知道在先帝駕崩之前,陸沉的權勢和名望雖然無法和現在相比,但是在江北已經擁有很大的影響力,欠缺的隻是各級官府的實際支持,確切來說隻要江南朝廷掐住後勤,陸沉麾下的十餘萬邊軍就會寸步難行。


    那時許佐身為定州刺史,有他出麵說服淮州刺史宋琬,允許陸家商號直接和官府配合,將觸角深入民生行當,等於是補上了陸沉最大的短板。


    薑晦強行平複心緒,今日既是他第一次親眼看見陸沉藏在和煦外表下的刀鋒,也對自己的座師有了更加全麵的認識。


    許佐不著痕跡地看了薑晦一眼,隨即對陸沉說道:“當日所為,雖是形勢所迫,我心中並無悔意,即便重來一次,我也會做出相同的選擇。隻不過,我也想問郡王一句,當今太後可有行差踏錯之處?”


    薑晦知道這是一次溫和卻有力量的反擊。


    陸沉單刀直入,許佐便連消帶打。


    這位右相先前已經明確表態,他會以黎民蒼生的大局為重,因此在君上昏聵的時候,他不會無條件地愚忠,哪怕因此會背負罵名。


    譬如他曾經在定州刺史任上做過的事情,如果當時傳揚開來,他養望二十年得來的清名不說毀於一旦,至少也會染上一層厚厚的汙垢,難免會被人認為他和陸沉沆瀣一氣心懷不軌。


    但是先帝已死,朝中雖然發生過一些不太和諧的事情,寧太後已經果斷地處置,並且是絲毫不留餘地,隻為給在邊疆苦戰的將士們最大的支持。


    過去一年多的時間裏,朝廷始終盡心盡力,在後方替陸沉解決絕大多數需求,寧太後、兩位宰相和朝中大部分官員在這一點上問心無愧。


    寧太後不是李宗本,她對陸沉的信任舉世皆知,她也盡到了一位掌權者的職責。


    這便是許佐願意北上的根源,也是他這個問題的真正含義。


    在薑晦緊張的等待中,陸沉坦然道:“如果沒有太後和朝廷在後方始終如一的支持,我和邊軍將士很難取得如今的勝果。”


    他就算用兵如神,也不可能帶著一群餓著肚子的將士去和敵人廝殺。


    誠然,這本就是寧太後該做的事情,然而翻開煌煌史書,做出親者痛仇者快之舉的君王難道還少麽?


    那樣的君王自然不值得效忠,許佐先前所言便是此意。


    許佐凝望著陸沉的雙眼,真心實意地說道:“郡王是明理之人。”


    陸沉笑了笑,從容地岔開話題:“許相此番親自北上,想必太後有不少叮囑,還請明言。”


    許佐便將寧太後交待的兩件事娓娓道來,其一是朝廷決定將遷都大計提上日程,但是江南賦稅重地不可輕忽,在禁軍要保護天家和滿朝文武北上的當下,需要陸沉調一支精兵組建江南大營,這樣既能保證江南不亂,也可繼續震懾妄圖侵占大齊疆土的南詔國。


    其二則是關於將來的河洛防務,寧太後希望以禁軍精銳護衛皇宮,河洛城防則由陸沉、沈玉來、劉守光和陳瀾鈺共同負責。


    陸沉思忖片刻,徐徐道:“第一件事比較簡單,我讓霍真領兵兩萬南下即可。禁軍原有五萬人,不需要全部北上,許相可以讓沈玉來挑選出兩萬核心精銳,護衛天家前往河洛,將來便由這兩萬人守衛皇宮。其實禁軍的成分很複雜,沈玉來也清楚這一點,他最多隻能把握住核心的兩萬人。其餘三萬人再剔除一些老弱病殘,可以悉數調入江南大營。”


    許佐沒有反駁,點頭道:“我會稟明太後,再和沈侯商議此事。”


    “至於第二件事……”


    陸沉臉上泛起一抹淺淡的笑意,道:“原則上我不反對,但是臨江侯陳瀾鈺另有重任。許相不知,前段時間我已上奏太後,於青州境內、渭州和靈州交界處各設一座大營,分別由陳瀾鈺和範文定坐鎮,這等要職交給別人我不放心。不過這既然是太後的旨意,我總不能直言拒絕,不如這樣,讓張旭代替陳瀾鈺,與我等共掌河洛防務,許相意下如何?”


    許佐無法反對。


    景軍雖然退迴到涇河以北,但是他們在騎兵上的優勢沒有完全消失,依然有可能越境襲擾,邊軍大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陸沉需要主持軍方大局的前提下,陳瀾鈺毫無疑問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主帥人選。


    而且用張旭替代陳瀾鈺,或許對於天家來說是更好的結果。


    稍作權衡之後,許佐讚同道:“郡王之議甚為妥當。”


    兩人相視而笑。


    這一幕看得薑晦懵懵懂懂,好像之前幾乎擺在明麵上的爭鋒沒有發生過,那令他幾乎窒息的氛圍隻是幻象,他的座師和對麵年輕的郡王相談甚歡,寧太後的要求也相繼得到落實,這一切進行得無比順利。


    狀元出身的年輕官員並未注意到,他的座師眼底深處那抹憂慮。


    “許相,薑修撰。”


    陸沉微笑道:“我讓人在隔壁給二位準備了下榻之處,還請二位稍事歇息,晚上我攜妻兒為你們接風洗塵。許相放心,隻是一頓家宴,保證不會壞了你的規矩。”


    他將話說到這個份上,許佐自然不好拒絕,原本準備談得更深入一些的打算也隻好作罷。


    但是也不必急於一時,反正還有足夠的時間。


    想到這兒,許佐便點頭道:“郡王相請,自然卻之不恭。”


    三人隨即起身向外走去。


    將要出門之時,陸沉忽然轉頭看著許佐,問道:“許相,都說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可如果這頭老虎失去了牙齒和爪子,人會給它一條活路嗎?”


    許佐默然。


    跟在後麵的薑晦猛地心中一緊。


    陸沉發出爽朗的笑聲,道:“玩笑而已,許相莫要當真。”


    望著他挺直如鬆的背影,薑晦不知為何感覺到幾分蒼涼之意。


    許佐當然不會將這句話當成一句玩笑,但他也沒有順著說下去,在經過短暫的沉默後,這位宰相似乎做出一個決定,緩緩道:“郡王這幾日若有空閑,能否引我在這古縣境內四處走走?”


    陸沉臉上笑意不減,但是此刻終於多了幾分真誠的意味,點頭道:“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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