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夜晚,剛下過一場雨,空氣中到處都浸著一股涼意。這個時節的橫濱總是陰雨不斷,濕噠噠的。


    我往窗外探出頭去,看了一眼,遠處的街燈在細雨中閃著飄忽不定的藍光。


    “噓。”


    我迴過頭,豎起食指貼在唇邊,示意對麵捧著書正在閱讀的男人不要出聲。


    目前的情況對我很不利。


    這裏是橫濱港口黑手黨的五棟大樓之一,具體是哪一層我不清楚,因為我現在正在逃命,無暇顧及自己所在的層數。


    這是我在被抓捕過程中,隨便鑽進的一間屋子,陳設簡單,都是玻璃櫃,桌子架子一覽無餘,沒有藏人的地方,瓶瓶罐罐的藥劑倒是有不少。


    “去那邊!”


    走廊裏傳來了一個冰冷的聲音,然後是整齊的行動聲。他們的速度並不快,大概是正在進行地毯式的搜查。


    門外傳來了兩下敲門聲,顯然是想確認這裏麵的情況。


    我撥了撥安全栓,槍口抵著的,是男人白皙修長的脖頸。


    他坐在著緊張強勁的氣氛裏,淡定程度卻非同一般。


    從看到我闖進門到拿槍抵著他,再到港黑的成員追過來,全程保持著一副平淡的表情,好像被挾持的人並不是他。


    “這裏沒有異常,你們走吧。”


    他一開口,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沙沙的啞。


    門外的人恭敬地說道:“是。”然後便很配合地離開了。


    腳步聲漸遠,直到完全消失。


    氣氛有所緩和,我拉開椅子,在男人的旁邊坐下,從口袋裏掏出了兩塊粽子糖。


    “現在你可以把槍移開了嗎?他們已經離開了。”


    男人微微耷著眼皮,昏暗的燈光下,依稀可辨他長長翹翹的睫毛。


    “剛才對不住了。”


    我移開槍,這才打量起他的長相。


    撇開他臉上的皺紋和額前的兩根鯰魚須不說,他長得還挺帥的。


    尤其是在黑衣普及程度堪比酒廠的港黑,他穿著一件白色風衣,簡直像是朵出淤泥不染的中年白蓮。


    “大叔,看你這身打扮,是在港黑搞科研嗎?”


    我剝開一塊粽子糖丟進嘴裏,又將另一塊丟到了他麵前。


    “小姐說笑了,我哪裏會搞科研?”他合上書本,將封麵上的《解剖全集》的字樣給我看,“我是這裏的一名醫生。”


    “噢,原來是醫生,這裏也隻有搞科研的和醫生這兩類人會穿白衣服了。”


    “那你呢,為什麽要夜訪黑手黨?”


    男人的態度很和善,即使剛才被我用槍威脅過,也沒有產生明麵上的敵意。


    甚至還用了“夜訪”這麽優雅的詞。


    粽子糖雖好吃,但嚼多了有些甜膩,我看到桌上有茶壺和一整套茶具,指了指問道:“你請我喝杯茶,我就告訴你原因,怎麽樣?”


    他輕聲笑笑,放下書,提起茶壺倒了一杯熱茶推過來。


    “謝謝。”我接過茶杯,吹了吹熱氣,跟他解釋道,“上頭安排的任務,要我找到港口黑手黨的首領。”


    “年紀這麽小就要出來做任務了?辛苦你了。”


    我低頭抿了一口茶。茶湯清清亮亮,映照出我現在的樣子。大概隻有八歲,紮著高高的雙馬尾,烏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著,看上去討喜又機靈。


    事實上我也挺喜歡這副模樣的,雖然隻是暫時的,但我靠這個蒙混過關很多次。


    “誒,居然是水果茶?”


    茶杯裏的茶,是至少混合了桃子、杏子和梨三種水果的茶,味道是淡淡的甜,剛好衝淡了嘴裏的甜膩。


    男人單手托腮,另一隻手覆在我送他的那顆粽子糖上:“看你的表情,應該很讚同我的喜好。”


    “是啊。”茶溫合適,我將剩下的茶一口喝光,“你蠻有品位的。”


    作為一名不折不扣的甜食控,我實在欣賞不來自家兄長那些不加糖不加奶的各式苦咖啡和紅茶,當然他也無法接受從我口袋倒出的一係列粽子糖犛牛肉糖巧克力豆……


    “我還有個問題。”男人抬眸,眼從低處往高處看著我,像是在審視。


    “你想問我要續杯嗎?”我頓了頓說,“還是想問我找港黑首領有什麽事?”


    “都不是哦。”他眉眼一彎,手指在茶壺蓋上輕輕地敲了一下,“你不怕有毒嗎?”


    見我沒吭聲,他又故作嚴肅:“小姐出門在外,陌生人的東西不能亂吃,下次記住了。”


    “……記住了。”


    我之所以敢喝,是因為我是突然闖進這裏的,而且茶也是我主動要的,全程被我盯著,他不可能有機會下毒。


    況且就算在這之前裏麵已經摻了毒,我也不會擔心,因為我的體質特殊,可以解除所有的毒素。


    “我叫鹿野乖,你叫什麽名字?”


    他微微一怔。


    我繼續說道:“知道名字之後,就不算是陌生人了吧。”


    “對哦。”他點了點頭,“我姓森,叫林太郎。”


    出乎我的意料,他的名字又土又大眾,森林太郎,聽上去還沒有桃太郎洋氣。


    “森先生,謝謝招待,我該走了,趁現在他們都不在。”


    我又從口袋裏扒出幾顆粽子糖,丟在了桌上。


    他好心地問道:“鹿野小姐,需要我幫你離開這裏嗎?”


    “不用不用,你忙吧。這個地方我很熟悉的,就不麻煩你了。”


    我不想連累他,畢竟協助入侵者逃跑,對港黑成員而言,是背叛的重罪。剛才挾持他是迫不得已,即使他出聲唿救,我也不可能真的開槍。


    森林太郎站起身來,我還保持著懶散的坐姿,他在我的身前站定,俯下了身。


    我感覺到他的手指落在了我的頭發上,攏了攏。透過對麵玻璃櫃的反光,我看到他正專注地替我整理馬尾辮上的蝴蝶結。


    在剛才的逃跑中,我綁頭發的兩隻蝴蝶結已經散開了,他替我仔細地綁好,綁法是我慣用的綁法。


    四周一下子安靜了,靜到能聽見窗邊茉莉花上的雨露滑落在地上的聲音。


    “好了。”


    他停頓了一下,手指輕輕滑過我的前額,蹭得我的臉癢癢的。


    我迴過神來,朝他抬了抬下巴:“這迴我真走了。”


    他孩子氣般地歪了歪頭,溫柔地“嗯”了一聲。


    關上門的那個瞬間,我總有一種和他似曾相識的感覺。但我反複迴想,在我不長不短的十八年生涯裏,我很確信沒見過這個人。


    說起來有些慚愧。


    時隔五年,當我重新站在港口黑手黨標誌性的大樓走廊裏時,我竟然很不爭氣地迷路了。


    我的目標是港黑首領的私人收藏室,這次的委托人指明要那裏的一塊寶石。我還沒摸到那裏,就誤踩了警報裝置。


    但我很快就原諒了自己。五年過去了,這裏的布局發生了不小的變化,首領也從一個老頭子,換成了另一個老頭子。


    雖說都是老頭子,可這位首領顯然比較有才能,他將曾經烏煙瘴氣的港口黑手黨規整成了秩序井然的組織,也不再整日燒殺搶掠,甚至開始擴大產業鏈,力求在古早的黑色產業鏈裏開辟出灰色的新征途。


    但他還是沒有拿到異能開業許可證。


    沒有那張卡,港口黑手黨就永遠都算不上正規的組織。


    ……可惜了。


    我正邊逛邊感慨,背後傳來了之前那個冷漠的聲音。


    “站住!”


    我睜開眼睛,舉起了雙手,緩緩地轉過身。


    “我投降,別開槍。我知道你們不歡迎不速之客,但是你們不想知道我的目的嗎?”


    我粗略地數了一下,左前方三人,樓梯口右下方四人,正麵迎敵三人。


    三四三合十,和之前的人數大差不差。他們都穿著黑色的西裝,動作訓練有素,連撥掉安全栓的時間都整齊得絲毫不差。


    沒人跟我說一句廢話。


    我無奈地垂下了手,原來我連被活捉的資格都沒有。


    算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我從袖口裏滑出一枚銀幣,在他們扣下扳機的瞬間,曲起指節,將銀幣用力往上一彈。


    銀幣在半空中自爆,炸出了一道晃人眼的強光,從裏麵飄出了幹擾視線的白色煙霧。我沒戴護目鏡,提前閉上了眼睛,揪準時機用手肘將旁側的落地玻璃窗擊碎。


    我喜歡走在有玻璃窗的一側,因為這樣比較方便逃跑。


    “下星期同一時間,不見不散。”


    我脫下外套,順著窗口往下一丟。


    在繚繞的煙霧中,我看到他們追至窗邊,對著空中飄下的人影一陣瘋狂的掃射。


    為首的人毫不猶豫地下命令道:“追!在芥川大人迴來之前,必須拿到入侵者的屍體。”


    煙霧散去,這裏很快又恢複了平靜。負責清掃的後勤人員還沒有來,地上除了狼藉的玻璃碎片和彈殼之外,什麽也沒剩下。


    但是倘若他們有人耐心地留下原地,隻要往上看一眼,就會看到扒在天花板上的,縮小成和老鼠體積一樣的我。


    介紹一下,這是我的異能力,能將自身和所有非人類的東西等比例放大和縮小。


    “夜訪黑手黨,初戰失敗!”我歎了口氣,“別說偷港黑首領的寶貝了,我連他的收藏室在哪裏都沒找到,看來這個任務要先放一放,等我能分清楚東南西北再說。”


    我剛準備撤了,肚子咕咕叫了一聲。


    ……餓了。


    我摸了摸口袋,粽子糖都送給了森林太郎,醍醐酥又全吃光了。


    我望著前方陰森的轉角,心裏有了盤算。


    不如就讓港黑一盡地主之誼,解決一下我的晚飯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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