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那間熟悉的偏殿,室內玉仏仍在沉睡。但她顯然睡得並不安寧,光潔白皙的額頭上溢出大顆大顆晶瑩剔透的汗珠,放在錦被外的手微微攥緊。


    無妄沒動,站在床邊,連眉頭也沒動一下。若不是知道多年後他對玉仏還算不錯,我想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接過天美遞來的帕子,我走過去,俯身輕拭玉仏的汗水,輕聲與明燁商議:“得把朝陽找迴來。”


    “怎麽?”


    “我們幾人之中,隻有朝陽用的是火法,要避免危險,隻能讓她先來試試。”


    玉仏的神智不能在睡夢裏被困太久,否則將會遭遇生命危險。如果我們之中其他人施法,說不定會驚醒那股潛在的巨大力量,到時候適得其反,就會引來大禍。


    這個道理天美懂,明燁卻不明白。不過他仍是點頭,隨著他轉身的弧度,白衣勝雪的侍袍微微揚起,掃過門前泛著華光的雲瓷。


    待他走後,天美也忍不住了,氣唿唿地問無妄:“這是你的妻子,你都不知道要替她拭拭汗水,擦擦臉的嗎?”


    嗓音淩冽,她的聲音素來悅耳動聽,像微風拂過的鈴鐺般清脆叮鈴。可一旦生起氣來,聲音中的音色沒變,語氣卻陡轉之下,如玉石墜向了湖底,咚地一聲,猛烈地朝心口處紮去。


    但天美說了這麽一句就不說了,視野清清淡淡從無妄英挺的臉龐上掃過,大概知道他不懂,且無可奈何,隻能接過我手中的帕子,拿到一旁去清洗。


    對於他這個人,我以前就不習慣與他交流,他也沒少擋我的路。春去秋來無數個歲月流逝,到了洪荒中期,看著守護玉仏石棺的他,我才能心平氣和地跟他聊一聊,未來怎麽樣將玉仏複活。


    別到她死了才後悔這番話,我曾經也對無數人說過,可事實證明,並非所有人都懂得珍惜,也並非所有人都能在生命即將消亡的時刻作出最為理智的抉擇。


    等了片刻,明燁就帶著朝陽和海藍一塊兒迴來了。


    此時的她們亦不知曉七情六欲為何物,紅衣雖似火,藍衣雖似海,但兩個人臉上都是一片清清淡淡。


    天美在我身旁皺眉看著,耳邊傳來了她的心音密語:“都是神靈,為什麽她們看起來這麽不一樣?”


    大概是在拿我們整個家族和如今眼前的星盤神使做對比,我無奈一笑,總不能把這件事扯到藍辰身上去。盡管心裏感觸良多,此刻也隻能笑而不語,拍拍天美的手,將接下來的事交給明燁去處理。


    方法不是很難,隻需要朝陽將她的靈力注入玉仏的腦海,嚐試幹擾她的神智,說不定就能將玉仏喚醒。若是這個方法不能管用,那麽,朝陽就必須潛入玉仏神智深處,徹底弄清她寧可沉睡,也不願蘇醒的原因。


    其實不用嚐試也能猜到,估計隻有第二種方法,才能真的起到作用。希望朝陽一步步嚐試的原因,也是考慮到未來時日還長,她從這時候開始學習一些新的法術方式,對未來也有所益處。


    我提點得不多,很多道理之前就跟明燁講過,這終究是屬於他管轄的地界,許多事都需要他一手拿主意。


    站在旁邊的圓桌旁,我仔細聽著他安排的內容,大致沒什麽問題,也就沒有補充。而朝陽施法時,紅光在她指尖流轉,二指並攏,觸及玉仏眉心。


    那微蹙的眉角似乎有所感應,稍稍有些抵觸,朝陽的手像是被什麽力量猛吸了一下,之後便迅速放開,愣在當場,看著玉仏大口大口地喘氣醒來,滿臉虛汗。


    我知道她看見了什麽,盡管隻是短暫的一瞬,但湧入朝陽腦海中的畫麵,全是玉仏舊時記憶。正如我之前想到的那樣,無妄陪著玉仏捉下七彩神龍,將它們養在充斥著靈泉氣息的池水中,聚集了天地靈力,又有靈泉的滋養,神龍的力量漸漸積蓄。


    後來,人類出現,藍辰通過神明殿天眼石門,向無妄傳達指令。那個被玉仏視作唯一的男人越來越忙,擺在她麵前的隻有兩種選擇,駐步在他身後,或是與他並肩而行。


    玉仏最終選擇了後者,成為了他的妻子,他的左膀右臂。


    兩個複雜的關係加在一起,盡管可以每天都陪在他身邊,但生活卻越來越忙碌。再也不能遊山玩水,再也不能像曾經那般享受著渡過一場漫長寂靜的時光,她在時光中承載的壓力慢慢壓垮了她的肩膀,連對無妄述說也是無用。


    因為他從來不會聽她在說什麽,在他心裏、眼裏,她同樣是強大的神靈。一位唿風喚雨的神靈,和弱小的凡人相比,她可以輕而易舉地擁有到凡人無法擁有的一切,還有什麽好抱怨的呢?


    仿佛連開口說話,都需要用盡所有勇氣,他們彼此間的交流越來越少,偶爾談及什麽,說的也是天下大事,再也與他們的生活無關。


    就是那個時候,某一天的夜裏,玉仏獨自坐在了靈池旁邊,望著昏暗夜裏寧靜的池水,悄無聲息的,默默滴下了一滴眼淚……


    靈氣注入,喚醒了沉睡中的朝陽,紅光一飛衝天,巨大的神龍躍出靈泉,化身成為縹緲美豔的仙子,降臨在這個世界。


    後來我總是在想,其實玉仏和我一樣,在漫長的生命長河中,遇到了許多麻煩又艱難的事。可隻要有那麽一點兒新奇、不同尋常的事發生,就能吸引我們所有的注意力,帶我們去感受生命的奧秘,不至於漫長的一生過得枯燥泛味,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都是一個樣。


    而朝陽初初化身時也是如此,她終於找到一點兒不一樣的事,可以讓她的思緒暫時從無妄身上轉移,像陪伴自己的親生妹妹一樣,手把手地教朝陽法術,帶她去看人界的繁華盛世。


    可惜,玉仏運氣不太好,朝陽化身那年,雲荒發生了好幾件不同尋常的事。譬如明燁入了神明殿修煉,法力並未蘇醒,而在他之後進入神明殿的人,則紛紛變為了石像;還有人界的紛擾,在盛世之後轉瞬即衰。無數個戰爭接連發生,天下格局再次變更,四分五裂。


    人們開始以各自的種族為居,分庭抗禮,玉仏漸漸有些應接不暇,而朝陽在那時候開始就幫著打理一切,漸漸變成和無妄一樣無悲無喜的神者,看淡了世態炎涼,人心無常,自然就沒有別的什麽事再能波動他們的心弦與情緒……


    朝陽看到的就是這一幕,印象深刻的也是玉仏在最後望著她冷冷清清從她身旁走過的身影,又落下了一滴晶瑩剔透的眼淚,掛在她如雪白淨的臉頰,蒼涼、哀傷,孤寂。


    不過那時候,玉仏的眼淚尚未引起人界的變故。我不得不進一步揣測,或許後來即將發生的所有事,所有曾經無法解釋隻能推給神力的事,大概都與焱燚的力量即將蘇醒有關。


    末了,我又接過天美遞來、洗淨的帕子,走到玉仏身邊。她眼眸微微一亮,從先前的困頓轉而疑惑,眸光閃動地盯著我這個陌生人的以及我這張陌生的臉瞧:“你是……”


    她嗓音有些啞,我連忙讓天美去倒水。接過水杯,送到玉仏唇邊,也沒讓她接過,就讓她這麽就著我的手,將溫熱的水喝了下去。


    她很感激,大概是瞧出了我不是壞人,昔日相熟的人紛紛圍站在她的床邊,也隻有明燁眼中稍稍露出了幾分擔憂的神色,其餘人看她的神情依舊是無悲無喜的,除了朝陽,眼底尚有幾分波動以外,別的,真的再難發現。


    “你睡了很久。”良久,我一邊幫她拭汗,一邊解釋,“再睡下去,對你情況不利,明燁就去人界把朝陽和海藍找了迴來,讓朝陽用靈力將你喚醒。”


    話落,我又盯著她的眼,反複打量、觀察:“有什麽不舒服的感覺嗎?”


    玉仏搖頭,但移動身體時,我明顯察覺到她有些吃力。


    天美湊過來,小心翼翼地問:“三姐,要不要再去準備一些水,幫她紓緩一下啊?”


    “好。”我迴頭,衝天美努努下巴,“按龍鱗山浴池的環境備吧,就擺在旁邊的屋裏。要是找不到其他東西找哪兒,讓朝陽和海藍幫忙。”


    天美點頭,眼神下意識朝兩個冷麵無情的星盤神使瞥去,約莫認為和她們交流也沒什麽益處,就自己一個人走了,兩步跳出台階,還是那般小女兒家的姿態。


    明燁見此,跟了出去:“我去幫她。”


    “嗯。”


    他們走了,屋子裏就徹底安靜下來。


    除了我,其他人都不知道該做什麽似的,讓我心裏不太舒暢。


    隔了一會兒,無妄終於開口,介紹起了我的身份:“這是日月星辰的女主神許天星,雲荒屬於她管轄的其中一個世界。”


    好像隻有把我的身份擺出來,才能引起重視。


    我眉頭一皺,躺在床上的玉仏就要起身施禮,被我伸手摁入,重新讓她躺迴枕頭,才長長籲了口氣說道:“是從什麽時候感覺不對的?”


    玉仏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我隻好將問題說得更明白:“你近來情緒很不穩定,時常想起以前發生的事。每一件刻意被你壓下去的痛苦都被喚醒,照這樣下去,你遲早有一天會神智失常,變得無法控製。”


    渾身一怔,大概是沒有想到後果會這麽嚴重,玉仏轉眸,望向我身後站在床簾外的無妄。隻是短暫的一瞬,她便不自然地收迴目光,將視野偏至朝內的那一側,不再看我,說話的聲音也放得很低很低:“一直是這樣……很久以前開始,就是了……”


    我大概能夠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要告訴我,很久以前她就總是想起以前發生的那些點點滴滴,所有美好匯聚在心頭,能夠短暫地平複內心的不安與惆悵,可時日多了、次數多了,與如今的狀態相比,她隻會越來越難過,越來越無法擺脫從心底湧出來的哀傷與自責。


    朝陽站在我身後問:“現在怎麽辦?如果真的會失常,應該怎麽處理?”


    難道還能把人關起來嗎?


    其實,我不能帶玉仏走,盡管我明知道帶她出去散心,或許能夠讓她的情緒有所緩和,但畢竟不是長久之事,見慣了別人的逍遙幸福,她再反思自己的人生,情況反而會愈發地不妙。


    想了想,我心底漸漸有了主意,轉身迴頭瞥向無妄那雙無波無瀾的清湛眼睛,毫不猶豫地開口說道:“以後天下事都交給明燁掌管,你隻需要守好玉仏就好。如果她再有什麽事,我就唯你是問。而你要做的,就是讓她不要胡思亂想,她怎麽高興,你怎麽做,她提出的要求,你一個也不能拒絕!”


    完全不管玉仏此時的表情有多麽驚訝了,哪怕我明知道將無妄立即變成一個有情有義的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為了讓那件事來得時間更晚一些,什麽可能我都願意去嚐試。我甚至幻化出一本記載著洪荒時期君邪收錄的鬼界雙修法冊,將那本書直接塞到無妄懷裏,讓他每天都和玉仏按照上麵的方式嚐試。


    感覺做人的底線都沒有了……


    我卻下定了決心,要扭轉這一切。


    起身,我迴頭看著杵在身後的海藍與朝陽,腦海中不由地就浮現出後來我們相關親密的時候。


    朋友啊,最好的閨蜜,怎麽此刻是這副樣子,一點兒感情都沒有,滿腦子都是天下大事,國泰民安?


    有守護天下的心思是沒錯,可玉仏也是她們長久以來的同伴,怎麽隻能考慮到她情緒變化後該怎麽處理,而是想辦法讓她開心起來,擺脫陷入夢境往事裏的折磨呢?


    再迴頭,我想,玉仏大概已經猜到我的意圖,白皙的臉頰不禁微微泛紅,頰邊的紅色如同天邊的晚霞,那麽的美豔動人,早該視若瑰寶地被人珍藏起來,豈能任由她暗自凋零的道理?


    “有我呢?”我微微衝她一笑,想起這件我曾經無法參與、也無法解決的事,心底的某些情緒就像流水一般散開,涼涼的,有些刺心,“我會保護好你,還有什麽事,就讓無妄去龍鱗山找我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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