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頭裝著沉甸甸的心事,兼之顯陽殿的小內監們每隔一個時辰便來報玄淩的病情。幾番下來,睡下時晚,睡眠便十分輕淺了。


    睡不好,索性起來了。歪在貴妃榻上,花宜取了美人垂輕輕為我垂著腿,手勢力道皆是十分柔和到位。


    正躺著,卻是有人來叩門,花宜奇道:“這個時候還早,會是誰來?”


    開門進來,卻是德妃身邊的心腹掌事宮女含珠,行了禮十分客氣道:“給皇貴妃請安。我們娘娘擔心娘娘昨日辛勞,又放心不下皇上,定是沒睡好,所以特意遣了奴婢來問安。”


    我起身揮手命品兒下去,隻留了槿汐和花宜在旁,才笑道:“勞你們娘娘這樣時刻記掛著,迴去告訴她本宮精神還好。”


    含珠見人出去,方悄聲問:“我們娘娘心裏頭不放心,所以也睡不安穩,特特遣了奴婢來問一句,皇上突然病重可是為了孫才人的事?”


    我一邊撚著手上的碧璽串,一邊道:“迴去告訴你家娘娘,不是為這件事,讓她放心。”我閉眼想了一會兒,道:“這件事皇上也給了準話。”


    含珠不動聲色,屈膝下去道:“領旨。”


    我思索著慢慢說了出來,“孫氏奪去位份,降為庶人,發落冷宮。那個侍衛,也扣在暴室,不要用刑——皇上的意思是先這樣辦著,日後聖體好些再做打算。”


    含珠低眉順眼道:“皇上仁厚。”她思量片刻,又道:“德妃娘娘還有件事要請皇貴妃示下。”


    “你說。”


    “皇上病前下了道進封萬春宮康嬪和汪貴人的口諭,我家主子的意思是要請示娘娘,這道旨意做不做得數?”


    我想起槿汐睡前的稟報,便道:“循例進封都要有旨意的,隻是口諭,自然做不得數。”


    含珠應了“是”,欲言又止,隻看著自己的腳尖。我知道她是德妃的心腹,這個樣子自然是有話要說,於是道:“你有什麽話一並說了吧。”


    “我們娘娘偶然聽見一句半句風言風語,說汪貴人未曾被召幸就有了身孕,康嬪貿然去報喜才激得皇上病發……”


    我銳利地掃她一眼,忽而微笑道:“德妃的耳報神真是靈通無比。隻是這宮裏不中聽的閑話也能聽到耳朵裏去麽,你也說了是風言風語,那就當一陣風刮過就是了。”


    含珠會意,“這件事,連端貴妃也不知,旁人更無從知曉。”


    我和悅微笑,“那就好。你聽著,康嬪在禦前言語無禮,頂撞皇上,實屬不敬,亦屬萬春宮主位韻貴嬪管教無方。自即刻起,萬春宮封宮,任何人不得出入。汪貴人的身孕麽……那是從來沒有的事。”


    含珠何等聰明,立即屈膝道:“皇貴妃的意思奴婢明白了,奴婢的主子更加明白。一切事宜,我家娘娘自會打點清楚,不妥之處還請皇貴妃指點。”


    我笑笑,“很好,你很明白。跟德妃一樣,見事清楚,可見什麽樣的主子就能**出什麽樣的奴才。”我的微笑自然而得體,“所以當年本宮離宮,隻會把朧月帝姬交到你家娘娘手中撫養。”


    含珠恭謹告退。槿汐送她離去,折迴身來,輕聲道:“以皇上的性子,對孫才人的發落,實在是太仁厚了。”


    我知道槿汐起疑,便也不瞞她,“皇上的原話是——五馬分屍。”


    槿汐悚然一驚,問:“那娘娘您……”


    我轉頭,牢牢看住她的眼睛,心頭迸發出一絲犀利的狠意,“皇上,快不行了。”我點一點頭,道:“哪怕皇上龍體康健,我也會想方設法保這兩個人的性命。宮中的苦命鴛鴦那麽多,少作些孽罷了。”


    槿汐的雙手按在我肩頭,我知道,我的身體有些發抖。孫才人的情夫再醜陋卑賤,那也是她真心喜愛的人。有情人不得終成眷屬也是難為,何苦要賠上性命。況且她不嫌棄他粗陋,他也不介懷她的身份,想必是真正喜歡的。


    槿汐幽幽歎了一聲:“娘娘感同身受,所以不忍心罷了。”


    我雙手交握著,不免觸動心腸,道:“皇上昨日大喜大悲,幾度刺激心神,又兼之淋了雨,隻怕是難見好。如今皇上病重,我特意把孫才人和那侍衛分別打發去了冷宮和暴室,過兩日趁亂把他們送出去就是了,也算他們能得個自在。”


    “奴婢知道該怎麽做了。”槿汐道:“汪貴人沒有身孕……娘娘的意思德妃想必十分明白,必定會讓汪貴人落胎免除後患。至於封宮之後,萬春宮就和冷宮沒什麽區別了。”


    我笑笑:“那就好,這個節骨眼上,事端越少越好。”


    兩日後午夜時分,玄淩緩緩醒來。


    我聞得消息即刻趕去,玄淩甫醒過來,麵色蒼黃憔悴,似一片殘葉,孤零零懸在冷寂枝頭,正就著小內監的手喝下一碗人參烏雞湯。


    見我進來,他不耐煩地揮一揮手示意小內監出去,聲音略顯嘶啞,“你來了?”


    我如常請安,微笑道:“皇上氣色倒好些了。”


    他盯我一眼,問道:“邵太醫呢?”


    我不言,隻捧過李長送進來的湯藥,溫婉道:“皇上,該喝藥了。”


    他恍若未聞,抖心抖肺地咳嗽了兩句,問:“邵太醫呢?”


    蓮紋白玉盞中的藥汁烏黑沉沉,似一塊上好的墨玉,隻泛著氤氳的白色藥氣。我和靜微笑,“邵太醫身為太醫卻不能醫治好皇上龍體,反而使得皇上憂心,臣妾已經替皇上處置他了。”


    他麵上浮起一個蒼涼而了然的笑,含著隱隱怒氣,“你殺了他?”


    我恬然頷首,“皇上一向教導臣妾,無用的人不必留著。”


    “你倒是很擅長權術了。”他泛紫的嘴唇因隱忍的怒氣而幹涸,“就像你殺了蘊蓉一樣,還能在朕麵前若無其事。”


    “皇上病重難免多心,胡氏的的確確是死於哮喘,皇上親自命人查過的。”


    他的唇角揚起冷冽的弧度,“皇貴妃一向聰慧,自然有辦法讓蘊蓉哮喘發作。”


    我含著寧靜如秋水的淡薄笑意,“胎裏做下的毛病,好比自己做的孽,臣妾是無計可施的。”


    他微微一歎,語意蕭索,“你果然是知道了。”


    微酸的藥氣撲進我的口鼻,我隻淡然笑,“皇上聖明庇佑,臣妾隻須倚賴皇上,其餘什麽都不用知道。”我用小銀匙將烏沉沉的湯藥喂到他唇邊,“皇上服藥吧。”


    他本能地一避,漏出幾分抵拒神色,我清幽一笑,“皇上怕燙,臣妾先喝一口嚐嚐吧。”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隻是如常般神色平靜,徐徐吞了兩口湯藥,不覺蹙眉,“好苦!”我轉而愉悅地笑,“隻不過良藥苦口,皇上放心飲下就是了。”


    他神色微微釋然,然而還是別過頭,“既然苦,就先擱著吧。”


    我眉目低垂,十分溫順,道:“好。”


    遠處,似乎有嗚嗚咽咽的女子的啼哭聲傳來,在幽涼的夜裏聽來像清明時節時斷時續的雨,格外悲涼哀戚。玄淩側耳片刻,緩緩道:“是朕的妃嬪們在哭麽?她們也知道朕不久於人世了吧。”


    “皇上說話怎一點忌諱也無。”我徐徐舀著盞中湯藥,聲線清和,“宮中人人都道皇上快駕崩了呢,提早哭一哭,不是哭皇上,是哭自己。”


    “是麽?朕一向喜歡你的坦誠。”玄淩麵頰上浮出一個黯淡灰敗的笑容,直直盯住我的雙眼,似有無限不甘。終於,他道:“朕有件事要問你。”


    我半跪在榻前,柔聲道:“臣妾必定知無不言。”


    他略略遲疑,終究問了出口:“他……究竟是不是朕的孩子?”


    我抬頭,看著他因緊張而散發異彩的渾濁的目,無聲無息的溫柔一笑,恭謹道:“當然。天下萬民都是皇上您的子民。”


    玄淩不料我這樣答,一時愣住,良久才愴然長笑出聲,“不錯!不錯!”目光如利刃鋒芒直迫向我,“這天下都是朕的,不過很快就是你的了。”


    九展鳳翅金步搖微微一晃,珠光金芒絢爛映照於牆,如淩淩而動的碧波星光,玄淩頹敗的容顏在這絢爛裏愈發模糊不清,仿佛隔得那樣遠,遠得叫我想不起他的樣子。唇際泛起淒楚微笑,“是。這天下很快就是臣妾的了,隻是……”我低低道:“臣妾要這天下來做什麽,臣妾要的始終都沒有得到。”


    玄淩若有所思,帳幔輕垂逶迤於地,靜靜隔開我和他。他苦笑,“朕這一生所求或許曾經得到,然而如流沙逝於掌心,終於也都沒有了。”他的胸口起伏著,似一浪一浪狂潮,“嬛嬛,你已經很久沒叫過朕四郎了,你,再叫朕一次,好麽?”


    我搖一搖頭,低柔婉轉,“皇上累了,好好歇一歇吧。臣妾先告退了。”


    他的眼光中有軟弱的乞求,“嬛嬛,你再像從前那樣叫我一次四郎,就像你剛進宮時那樣。”


    我微微含了笑意,那笑卻是最遠的隔膜與距離。“皇上,臣妾三十有餘,已經不是當初了。”我口中銜了一絲恨意與悵惘,“剛進宮的那個嬛嬛已經死了,皇上忘記了麽?是您親手殺了她的,臣妾是皇貴妃甄氏。”


    他的眼光一點點冷下來,像燃盡了的餘灰,冷到死,冷成灰燼,湮滅與塵土無異。他茫然而空洞地看著華麗奢靡的七寶攢金絲帳簾,無力道:“是啊!已經迴不到從前了……那時候,朕與嬛嬛……與宛宛……那時侯,我們多年輕……再迴不去了。”他喃喃片刻,注目於我,“為了老六,你恨毒了朕,是不是?”


    我恬靜微笑,似五月青翠枝蔓間悄悄綻出的一朵紅色薔薇,“皇上聖明。隻是皇上不知灩嬪才是恨毒了您,否則,您以為她為什麽要您死呢?”金鑲玉護甲敲在青花碗盞上玲瓏作響,“不過您放心,臣妾再恨毒了您,也會好好撫育太子。眉姐姐若知道是她與溫實初的孩子登上禦座,九泉之下應該也會很高興吧!”


    他聽得麵容被驚愕吞覆,整個人似被凍凝了一般,僵在那裏。然而也不過是一瞬,他倏然暴起,似是不能相信一般,兩隻眼睛在瘦削的麵孔上暴突而出,直欲噬人,他已是被酒色疾病噬空了的人,怎經得起這樣一下暴起,尚未坐穩,整個人便如摧枯拉朽一般倒了下去,半伏在榻上連連喘著粗氣道:“你這個毒婦,朕要殺了你——”


    “比起皇上殘殺手足之毒,臣妾甘拜下風。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臣妾尚覺得還得不及皇上十中之一呢!”我冷毒地望著他,含著一縷明豔笑意,隻閑閑撥弄著耳垂上虎睛石銀線墜子。


    他滿額青筋暴出,手臂抖索著隻舉不起來,他猶不甘心,狠命拍著床榻道:“來人——”


    他是久病虛透了的人,再狠命拍著,那聲音不過悶悶地軟弱,如他嘶啞的聲音一般。


    “來人?”我輕笑出聲,恍若初入宮闈時的天真與婉順,“臣妾就在這裏,皇上吩咐便是。”


    暗紅蘇繡織金錦被因他的激烈而翻湧似急潮,我退開數丈遠,冷眼看他暴怒而驚駭,隻是如常地語意溫和,“皇上剛服過參湯,動怒無益於龍體安泰。”


    他見我緩緩退遠,愈加怒不可遏,身子向前一撲,伸手欲捉住我。


    窗外唯有風聲漱漱,如泣如訴。空闊的大殿,重重簾帷深重,他虛弱的聲音並不能為被我遣開的侍衛宮人所聞。


    他掙紮著,掙紮著,漸漸,再無動彈,一切又歸於深海般的平靜。


    我緩緩移步,靠近他,想再看清他最後的容顏。他雙目圓睜,似有無限不甘,力竭而死。


    恍惚中,還是在初入宮的仲春,杏花飛揚如輕紅的雨霧,他穿花度柳而來,長身玉立,豐神朗朗,隻目光炯炯的打量我,道:“我是……清河王。”


    原來,一開始,便是錯的。


    隻是記憶蒼涼的碎片間,那一場春遇終究被後來的刀光劍影、腥風血雨清洗去了最初天真而明淨的粉紅光華,隻餘黯黃的殘影,提醒曾經的美好已當然無存。


    我伸手泯去眼角即將漫出的淚水,輕輕合上他的眼皮,端然起身。


    一切情仇,皆可放下了麽?


    我緩緩行至殿門前,霍然打開殿門,月光清冷似霜,遍被深宮華林,和乾元二十七年五月十七日那夜,沒有任何區別。


    心中空洞得似被蠶食過一般,再無依憑,我的悲泣響徹九霄,“皇上駕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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