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閑話了告退出來,彼時上林苑中秋光如醉,一路且行且看,倒也十分得趣。


    眉莊撫著胸口道:“阿彌陀佛,竟是咱們多心了。我看太後和太妃見了玉嬈片刻說不上話來,心道壞了。誰知兩位卻半分也沒想到傅如吟,還很投緣呢。”


    傅如吟原本就很像純元皇後,此刻玉嬈得太後眼緣,多半是讓太後想到了純元皇後的緣故。我看一眼興高采烈的玉嬈似一隻輕靈的蝴蝶蹁躚於上林苑中,安慰之餘亦輕輕歎息了一聲。


    眉莊興致頗高,指著一處銀桂笑道:“你初進宮時棠梨宮裏的金桂甚好,如今看著這銀桂竟也毫不遜色。”


    我湊近嗅了一嗅道:“的確不錯,更勝在香氣清雅,聞之五內俱清。”說著叫浣碧和采月各折了幾枝,預備著迴去插瓶,又去看旁的花兒。


    正說笑著,卻見前頭一位宮裝女子攜了幾名侍女,想是亦在上林苑裏賞秋。待走得近了,卻見是祺嬪。她自禁足出來後,再不複當年之寵,亦深恨於我。此刻避之不及,隻得踅了上前,屈膝道:“管氏給淑妃娘娘請安。”


    她心內忿忿,又有些氣性在,不肯自稱一句“嬪妾”,我當下也不計較,隻道:“祺嬪起來。”


    玉姚聞得“祺嬪”二字,又聽她自稱“管氏”,身子微微一搖,不覺臉色青白。待得看清她的臉龐,不自覺倒抽一口涼氣,失聲道:“你們兄妹長得很像。”


    祺嬪微微疑惑,細細打量她兩眼,旋即明白,不覺揚唇冷笑,“二姑娘迴來了。”她的目光深深盯在我身上,似要剜出兩個洞來,口中卻笑道:“有個好消息還不曾告訴二姑娘。我哥哥管溪已在五年前娶了懷州曹判的女兒蔣氏為妻,如今已有二子一女。哥哥步步高升,嬌妻美妾,當真是托賴淑妃與姑娘的福。”她嘴角的笑意漸深,語氣愈加輕柔,“哥哥娶親的日子,正是姑娘與家人到江州的日子。哥哥小登科之喜,恰是姑娘一家平安到達,這日子可當真是個好日子。”


    她說罷笑得花枝亂顫,容色愈發豔麗。正得意間,卻聽“啪”的一聲,一記耳光重重扇在她臉上,正是一臉忿恨的浣碧。


    祺嬪頓時大怒,卻也不敢立刻還手,頓足指著浣碧道:“好!好!憑你一個低賤奴才竟然敢掌摑小主,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瞪住我道,“淑妃這般縱容下人,如何能協理六宮,嬪妾要向皇後申訴,嬪妾不服!”


    浣碧滿臉怒容,厲聲喝道:“娘娘麵前,憑你也敢稱二小姐‘姑娘姑娘’地這般僭越!便是莊和德太妃麵前,太妃也稱一句‘二小姐’呢,倒容得你放肆起來了!你可是想越過了太妃去麽?聖人說‘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小主如今這番模樣兒,必定是父兄不教之過了。奴婢雖不識禮,卻也勸一句小主,別行動丟了你們管家的臉。縱然都知道是沒臉的,好歹也給父兄存一點麵子。何苦來哉,誰不知道你哥哥的官兒是踏著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上去的!你若為了這事不服小姐要向皇後申訴,我們便也去聽聽是誰不知禮數不敬太妃。”


    眉莊盈盈一笑,嗅著手中一枝銀燦燦的桂花,擊節讚道:“好,好!去了一個伶牙俐齒的流朱,浣碧的口角也分明起來了,且句句在理,是讀了好些書的樣子。”


    我亦不去理會祺嬪,隻向眉莊笑道:“姐姐不知道,浣碧這丫頭行動就抱著書,夜夜點燈夜讀,快要讀出個狀元來了。”


    浣碧紅了臉,“娘娘說笑了,奴婢不過是識得幾個字罷了。”


    眉莊眼角飛揚,“你調理出來的人兒,能不讀出幾本四書五經來麽。”


    我笑著拉過含悲的玉姚,含憤的玉嬈,笑吟吟道:“我竟是不能了,被兩個小冤家煩著都不夠。如今玉姚和玉嬈來了,她們三個在一處讀讀書也好,正巧有個伴兒。”


    我們一徑說笑,隻把祺嬪晾在一邊。過了許久,祺嬪再忍耐不住,揚聲喚道:“淑妃……”


    眉莊緩緩轉過頭來,疑惑道:“你是什麽人?”


    祺嬪既驚且怒,卻不敢反駁,隻得忍氣吞聲道:“嬪妾交蘆館正五品祺嬪管氏。”


    眉莊冷笑一聲,柳眉倒豎,“你要仔細!本宮是從二品淑媛,娘娘是正一品淑妃。咱們說話,怎容得你小小一個祺嬪插嘴多話,後宮竟沒有規矩了麽?方才你說淑妃縱容下人,本宮倒看淑妃忒厚道了,縱得你不知上下高低!”她頓一頓,“淑妃寬厚,本宮卻不肯厚道。采月,給本宮掌她的嘴。若皇上皇後問起來,本宮自有話去迴。”


    采月假意勸道:“小姐切莫生氣,好好的萬萬別動了胎氣。前頭安貴嬪就是幾番衝撞了小姐,人還沒什麽言語呢,皇上就不許她再出自己的宮門,祺嬪小主何苦來討這個不痛快。”


    祺嬪聽得這話不好,不得已跪下身來。眉莊猶未解氣,恨道:“她仗著娘家有些軍功便不識眉眼高低,在本宮和淑妃麵前張狂起來了。她是忘了從前華妃的例,憑她什麽娘家,皇上的眼裏可容不下沙子。話說迴來,若是從前在華妃麵前這樣子,照例便賞了‘一丈紅’了。”


    祺嬪一驚,不敢迴駁這話,忙咬唇更低了頭。我微微一笑,挽著眉莊的手道:“什麽‘一丈紅’不‘一丈紅’的,姐姐千萬別氣傷了身子。祺嬪娘家的確有功,本宮哪裏敢杖責她,見了麵還要給她留三分情呢。隻是規矩不能不立,花宜――”我指一指太液池邊的石階,道:“那裏風好水好,不會憋氣,你帶著祺嬪跪到那兒去,拿老子的《道德經》給她讀讀,叫她靜靜心,別太失德。(..tw好看的小說)待祺嬪讀完了,你再迴來。”說罷與眉莊同行,笑道,“我宮裏的秋菊開得很好,咱們一同去看看。”


    才行兩步,卻聽身後的祺嬪忿然道:“娘娘要罰,嬪妾自不敢駁。隻娘娘別得意過了頭,位高人愈險,娘娘以為坐得穩淑妃的位子麽?”


    我轉頭看她,不覺失笑,“本宮的位子穩與不穩,自然不是因為你。”


    祺嬪深深一笑,眼中有幽暗如磷火的光芒,幽幽迸出幾分倔意,道:“嬪妾自然不入娘娘的眼,難道娘娘一家都是好的了麽?”她的目光有意無意在玉姚身上拂過,“吃裏爬外的人多著呢,娘娘偏能眼裏容下沙子,胳膊折了往袖子裏藏!”


    我聽著她的話似別有深意,立時喝道:“花宜好好看著她。她若敢延怠,就按淑媛的話,狠狠掌嘴。”說罷,自帶了人離去。


    行得遠了,玉姚忍了半日的淚忍不住落了下來,抽抽噎噎的哭聲夾雜在嗚咽風聲裏格外叫人生憐。


    我溫言安慰道:“她說的那些都是瘋話,你別往心裏去。這樣的日子跪在太液池邊吹風念經,夠她受得了。”


    玉姚聞言神色大變,更是掌不住哭了起來,拋下眾人掩麵便往未央宮奔去。玉嬈性急,一路追了上去,我心下著急,忙向小允子道:“還不快追上去!”說罷便匆匆向眉莊告辭。


    才至未央宮大門,槿汐已滿麵焦急迎了出來,道:“二小姐一路哭著跑進印月軒,關了門也不許人進去。奴才們怕出什麽事,顧不得規矩闖進去一看,二小姐已然懸梁了。”我頭上一陣發暈,耳中嗡嗡直響,槿汐忙扶住我,“娘娘安心,已經救下來了,虧得發現得早,不打緊。”


    我心下焦痛,忙忙便要往印月軒去,槿汐忙拉住我道:“娘娘別急,奴婢瞧二小姐心緒不安,已請溫太醫喂了安神湯藥,隻怕這會子要歇息呢。”


    我這才稍稍放心,提著的一口氣緩了大半,握住槿汐的手道:“幸虧有你――”


    槿汐忙道:“並非奴婢,恰巧溫大人來給小皇子請平安脈,否則拖得一時片刻可怎麽好。”


    我在印月軒外頭,隔著窗欞見玉姚沉沉睡去,方才由槿汐陪著進了柔儀殿。槿汐手勢熟稔,點上瑞腦香,為我揉著額角,輕輕道:“方才出去還好好兒的,怎麽二小姐忽然尋起短見來?”


    我心下急痛,“還不是祺嬪那賤人,專挑刺心的話來說。玉姚從前受了退婚之辱,如今還要被負心人的妹妹羞辱……”我心下大恨祺嬪,又不免痛惜玉姚,道,“到底也是玉姚心性軟弱,若換做……”


    玉嬈一步踏了進來,朗聲怒道:“若換做是我,必饒不過害我之人,怎會傷了自己性命!”


    槿汐忙福了一福,我向玉嬈招手道:“你來了正好。我正有話問你,從前在江州,玉姚也是這樣尋死覓活的麽?”


    玉嬈滿麵哀傷如曉雲愁霧,“被管家悔婚自是奇恥大辱,自到江州,爹爹雖還是為官,隻是寒苦之地,家中甚是拮據。我那時還年幼,爹爹與娘又年邁,家中都是二姐盡心竭力照料。隻是二姐她終日啼哭,這五六年間並未轉圜。”玉嬈恨極,鬢發間一枝小小的蝴蝶穿花珠釵上的須翅栗栗顫動,“管家負婚也罷,世上拜高踩低的人不少。可恨管溪那廝太負心薄幸,咱們家被貶他就迫不及待娶了旁人,今日管氏又如此欺辱二姐!”


    我聽得“負心薄幸”四字,心下不禁一動,想起方才種種,祺嬪話中所指似乎不隻是折辱玉姚被退婚一事。兩下裏一想,心中愈加明白。


    大殿內沉靜如水,快入冬的天氣,黃昏時分的光線似厚厚的陰翳,叫人透不過氣來。殿內漸漸昏暗下來,仿佛有一根針刺在心口上,慢慢地逼進,要挑破鬱積已久的那灘膿血。槿汐緩緩把深重的大門關上,一盞一盞點上燈火。我的聲音在空寂的大殿裏聽來格外疏落,“嬈兒,你要告訴我實話!”


    仿佛是夜裏睡得不足,腦袋裏昏昏沉沉的,心跳得格外緩慢,一突一突,好似要窒息了一般。浣碧輕輕在我耳畔道:“二小姐醒了,小姐可要去看看?”


    我緩緩點一點頭,站起身道:“到底身子要緊。玉嬈,我們去看你二姐姐罷。”


    坐得久了,膝上有點酸麻,站起來時晃了一晃,浣碧趕緊扶住我,“小姐小心。”


    遠遠傳來“哐啷”一聲,在靜夜裏格外驚心,印月軒那頭隱隱有唿喊哭鬧之聲。我顧不得腿酸,急急扶了浣碧的手出去。才至印月軒門口,隻見燈火通明,仆婦宮人亂作一團。玉姚隻穿了一身素色的寢衣,長長的頭發散亂地蓬著,手裏緊緊攥著一塊碎瓷片抵在喉頭,滿臉淚痕斑駁。


    玉嬈麵色雪白,忙衝進去道:“二姐,你別糊塗!”


    合宮宮人嚇得勸的勸,跪的跪,唿號磕頭不止,玉姚隻哭個不休,瘦弱的身子簌簌顫抖著,卻半點退意也無。指縫間隱約滴落鮮紅的血液,順著她雪白的手臂蜿蜒而下,分外觸目驚心。


    我急痛攻心,又逼出一層怒意來,厲聲喝道:“由著她去!若她死了能抵得過心中愧恨,何必阻她去尋死!隻是親者痛仇者快,怕又更添了罪孽,叫父母親人傷心!”


    玉姚身子猛地一顫,倒退兩步倚在床欄上,眼中淚水更盛,滾滾滴落下來。她似失去了所有力氣,緩緩,緩緩跪下身去,撲倒在床邊埋首嗚咽不止。


    我凝眉肅然,低喝道:“都出去!今夜的事誰敢往外亂傳一句,本宮便割了他的舌頭!”


    槿汐忙領了人掩門出去,玉嬈仍舊牽掛著依依不舍,到底也被浣碧拉了出去。玉姚蜷縮的樣子似一隻受傷而無處可逃的小獸,我扶了她兩把,她隻執意於哭泣,不肯抬首。我靜一靜心神,用力抬起她的下頜,照著她淚水洶湧的麵龐狠狠扇了一記耳光。


    她的哭聲在耳光中戛然而止,隻靜靜,靜靜地看著我,愣愣出神。胸口有劇烈的氣息如海潮起伏,我極力壓抑著道:“被人利用感情是可憐,被人愚弄感情是不智,惡果深重卻隻知逃避哭泣是昏聵!你若傷了自己叫父母傷心不安,更是不孝!我這一記耳光打醒你,隻告訴你亡羊補牢,為時未晚,甄家的女兒雖不聰明,但不能失了誌氣!”


    玉姚狠狠地抑住喉頭的哽咽,臉上五個紅腫的指印痕跡分明,眼中的傷心、委屈與愧恨愈加濃鬱,一雙溫婉雙眸似被濃霧籠罩了一般,沒有半分生氣。


    她的手不自覺地牢牢攥住我的手腕,手心溫熱的血液粘在我的手臂上,仿佛隨之沁入了我的心底。


    良久,良久,手臂被她握得失去了知覺,隻覺得這樣的麻木也是習慣了的。玉姚驟然爆發出一聲激烈的悲鳴,伏在我懷中號啕大哭,喚道:“姐姐!姐姐!”


    那樣悲痛的哭聲,仿佛積蓄多年的沉痛,無數的悲與愧都迸發了出來。


    她的哭聲,如一記記重拳擊打在我胸口,我心中酸痛,不覺悲從中來,撫著她瘦得突起的背脊默默垂下淚來。


    遇人不淑!一個“不淑”要誤了多少女子的終身!斷送無數期盼的、熱烈的、純摯的心!


    不過是一瞬,我旋即止住了淚意,用力咬住下唇。待她哭得夠了,方緩緩拉了她起來坐下,溫和道:“從前你或許還有一分癡心,如今祺嬪的話你已經聽得分明了,管溪負心薄幸,不過視你為棋子而已。”


    玉姚咬著唇,淒然道:“原本再怎樣,心裏總存了一分念想,他或許是迫不得已――可如今……”話未說完,又滾滾落下淚來。


    我撫去她臉頰的淚水,沉靜道:“今**既明白了,就不必再為這個畜生傷心――不值得!我隻告訴你一句,嫂子和致寧慘死,哥哥在嶺南也已被人逼瘋了。姐姐現在問你的話,你願意答便要句句老實。如若不然,隻要你覺著對得起自己的心,對得起從小養你疼你的父母兄姊,我便無話可說,由得你去。”


    玉姚猛地抬頭,目光中有無盡的自責與傷痛,瑟瑟道:“哥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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