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盞明燈照亮端妃清雅的披香殿,我與端妃相對而坐,各自擇了棋子對壘分明。眉莊身形漸顯,隻坐在一旁和采月挑選嬰兒小鞋上要繡的花樣,偶爾轉頭看一眼我與端妃的棋局。她淡淡道:“你與敬妃挑明了?”


    我“嗯”了一聲,端妃笑起來,“觀棋不語真君子。”


    眉莊“嗤”地一笑,“我本不是君子,何必學男子觀棋不語。”


    端妃執著棋子笑,“我原瞧著你老實敦厚,卻不知你已學得和淑妃一般油嘴滑舌了,當真如今隻你一人有孕,皇上越發把你縱上了天。”


    我笑道:“姐姐說眉姐姐也就罷了,何必扯上我呢。”


    端妃笑道:“誰不知道皇上如今在後宮裏隻去三個地方,你的柔儀殿,徐貴嬪的空翠殿,還有便是她的瑩心殿。你們都已知曉了結果,皇上隻成日念叨著淑媛能再添一位皇子就好,燕窩雪蛤是流水樣送進瑩心殿去,還怕不足,隻叫淑媛安心保胎要緊,——隻看著淑媛呢。”


    眉莊頭也不抬,似笑非笑道:“姐姐心裏和明鏡一樣——何嚐是疼我,不過是看肚子裏孩子的情麵罷了。”


    端妃的眉目在燭影下顯得格外疏淡,似淺淺一抹竹影,“別不知足,你隻看景春殿那一位——聽說得臉些的奴才都敢給她臉色瞧,和在冷宮有什麽分別。”


    眉莊輕輕一哼,頭也不抬,“姐姐心疼她,我卻不心疼。先別說誰沒熬過那樣的日子,隻怕落在她手裏吃苦的人就不少。”


    端妃笑道:“我何嚐心疼她,隻不過心裏總有個疑影兒——聽胡昭儀話裏話外的意思,總沒下那樣重的手。”


    我心下一動,端妃一向剔透,不覺道:“重不重的也是皇後手裏的太醫診出來的。”


    端妃微微凝神,托腮落了一子,緩緩道:“正是如此……”


    眉莊眉心擰起,嫌惡道:“皇後……誰知她葫蘆裏賣什麽藥。皇上還可說是疼肚子裏的孩子,皇後隻當是疼我的命罷了。”


    端妃輕輕一歎,“我曉得你苦了那麽些年心裏總有疙瘩。隻是現下既已有了孩子,那就什麽也不要想,安安心心等著做母親就是。”端妃停一停,“你隻看我和敬妃,做夢都想要個自己的孩子,卻始終不能如願。”


    端妃語氣平淡,仿佛是在說旁人的事一般,然而內心的苦楚如何能向旁人說清。真正的痛苦,永不能溢於言表。


    我執起一把小銀剪子,剪去多餘的燈芯,緩緩道:“這樣和她說白了,真不曉得對她是好事還是壞事,我夜裏都睡不安穩。”


    端妃微微蹙眉不語,倒是眉莊別過臉道:“一輩子不知道,到死也是糊塗鬼,更便宜了旁人借刀殺人。”


    我垂著眼道:“你倒不罵我壞了心腸。”


    眉莊悵然一歎,“我倒盼著你我從來沒有心腸。”


    端妃輕輕抿了一口茶水,“十餘年前,自我知曉自己被灌了紅花再不能生育那日起,我夜夜不能安睡,一閉上眼便是噩夢纏身,醒來連枕頭被褥都被淚打濕了。一個女人若無端被剝奪了做母親的權利,乃是世間大痛;若連報仇也不得,反而每日被仇人蒙蔽甚至為她所用,更是奇恥大痛。”她頓一頓,“情願清醒,也斷斷不能糊塗。”


    我點頭,抬首望向昀昭殿的方向,不禁擔憂,“姐姐沒瞧見昨日敬妃的樣子,我真怕她會痛苦得發瘋。”


    燭影搖紅,愈發映得端妃雲鬢如霧,她沉穩道:“她不會。她在宮裏活了那麽多年,許多事司空見慣。即便落在自己身上,到底她也過了能生育的年紀,再痛也不會死過去。”


    眉莊矍然抬起頭,眼中有異樣的光芒,冷然道:“我不知道敬妃如何想。但眼下若有人要害我的孩子,我必定殺她一千遍一萬遍,叫她永世不能超生!”


    眉莊自有孕以來,那股冷冽清疏之氣淡化了不少,整個人皆被母性的安寧恬和氣度籠罩,如一枚開蚌後的珍珠,熠熠有瑩璨的溫腴光華流轉。


    如今她說出這番話,足見她有多愛這孩子,哪怕她並不愛玄淩。


    寂寂深宮,君王的情意並不足以維係終身,唯有孩子才是一生的依靠。


    端妃氣定神閑,“要死要瘋也不會到了這個時候才去。見多了生離死別,才曉得好好活著有多要緊,敬妃還有你的朧月呢。”她挽一挽綾珠廣袖,“隻是心裏有了恨,她已不是從前的馮若昭了。”


    眉莊擇了一個“如意連枝”的圖案,望著遠處微微出神,道:“她不是一個隻有恨意的女人,她有朧月。”


    端妃用玉搔頭撓一撓頭,溫然看著我道:“你把朧月交給敬妃撫養是個很好的決定,於人於己,皆大歡喜。”


    “但願吧。”眼前一跳一跳的燭火,仿佛一口浮遊的氣息,孱孱跳動不已,“強行把朧月帶迴我身邊,隻怕這孩子會恨我一輩子。我情願慢慢來,不至於他日相見無地。”


    端妃頷首道:“確該如此,朧月那孩子是有幾分氣性的,勉強不來。”她淡淡一笑,“如今你也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我卻還總有些疑惑,以為還是你剛入宮那時候。”


    我微微垂首,望住牆上自己的倒影,看不清容顏是否依舊,隻覺得側影如剪,比當年清瘦了些許。人比黃花,其實連黃花也不如許多。


    而一顆心,已是瘦到虛無了。


    端妃神色有些恍惚,燭光熠熠,四處蔓延著一種秋夜蕭索沉悶的氣息,殿中翠織金繡的團花帷幕反射著沉甸甸的暗光,端妃忽而一笑,聲音仿佛是從古舊的迴憶中穿來,看著我道:“方才看你的側影,真的與傅婕妤很像。”她道:“兩年前,我曾與傅婕妤同在上林苑下了一局棋。”


    我安靜看著她,“姐姐很喜歡她?”


    “不是”,她淡淡道:“我隻是憶及你才肯與她說話下棋。”


    我微笑,“傅婕妤真的那麽像我麽?”


    “像你,也很像一位故人。”


    我低頭默默,“我知道。”我轉頭看著窗欞上“六合同春”的花樣,明明是吉祥歡喜的圖樣,心下卻隻覺黯然,“真的很像麽?”


    她點頭,“我沒有讀過書,卻也知道詠雪詞。傅婕妤是‘撒鹽空中差可擬’,而你則是‘未若柳絮因風起’,形似與神似之別而已。”


    我想起前事種種,更是惻然,“撒鹽也好,柳絮也罷,終究隻是像雪罷了。”


    “我隻是提點你一句,像雪並不算太壞的事,——你自己細想去罷。”


    我低頭不語,隻怔怔托腮仔細品味她話中深意,眉莊看我與端妃一眼,道:“你們越發愛打啞謎了。”她停一停,“我隻知道傅如吟入宮那一日,所見妃嬪無不色變。宮中紛傳她像足了你,直疑心是你家姊妹。”


    我訕笑,“像我,也足以叫人害怕了吧。她自己可知道與我容貌相似?”


    “皇上專寵如此,人言紛紛隻怕捂上耳朵也躲不過,她怎會不知。”眉莊看一眼端妃,靜靜道:“她恨極了像你,而像你,是她獲寵的惟一資本,她不敢也不能舍棄。”


    我念及五石散奪寵一事,心下警醒,低低道:“所以……”


    眉莊如何不曉我的意思,“當日之事實在蹊蹺,我總想不出五石散怎會神不知鬼不覺進了她宮裏,她與皇上一同服食,終不會一無所知。”


    端妃撚著手串上的祖母綠圓珠,沉吟著慢條斯理道:“如若她也覺得時時有被人奪寵之虞,一心想要固寵,又不願隻憑容貌承恩於殿上,再有人從旁誘使,她必入甕中。”


    眉莊低低歎一口氣,拍一拍我的手道:“終究也是逝者了,個中情由如何,實在不必多加揣測,顧好自己才要緊。”


    端妃安靜抿唇,銜著笑意道:“也是。如今淑妃你最該思量的是如何與敬妃聯手,我太曉得她的脾氣,未解此仇她勢必不能罷休……”


    “她不會衝動的,姐姐安心。”我笑盈盈望著端妃,“其實姐姐是最睿智的……”


    端妃眼波盈盈,口中截然道:“你也放心,我斷斷不會出手助你。”


    我微微鬆一口氣,沉靜道:“我也作此想,姐姐向來洞若觀火,最能冷眼看清亂局。再者若讓姐姐沾染了是非,來日我若有不虞,也怕無人說得上一句公道話了。”


    這日天氣晴爽,寒意卻如一層冰涼的羽衣披覆於身了。我午睡醒來,和ru母一同哄睡了靈犀和予涵,正看槿汐和浣碧在後園裏翻曬著冬日裏要穿的大毛衣裳,外頭陽光耀目,曬在冬衣上有股子蓬鬆的棉花的香味。


    日影無聲無息轉移,我驀然抬頭,卻見敬妃安靜站在重重飛簷下仰望遠遠天際,卻也不曉得是何時進來的。不覺笑道:“姐姐怎麽悄沒聲息就進來了,倒唬了我一跳。”


    她的語氣漫不經心,仿佛什麽事都不曾發生過一般,“也沒什麽,隻覺得同樣的日頭,在柔儀殿看就是比在昀昭殿看舒服。”


    其實昀昭殿並不富麗,惟一的好處隻在日光充裕,即便到了冬日也暖意融融。“昀昭流霞”更是紫奧城勝景之一,獨獨賜敬妃所居,可見當年玄淩對敬妃的重視。


    她轉臉向我笑了笑,“帶我去看看韞歡和涵兒,好不好?”


    我點頭,我牽著她的手進去,錦繡堆褥中,靈犀和予涵一邊一個安靜睡著,ru母支頤在旁輕輕拍撫。


    敬妃靜靜站在一旁,看著睡夢中孩子緋紅的小臉,聲音輕微得似柳梢濺起的漣漪,“人人都說昀昭殿日光豐美僅遜於皇後的昭陽殿,都說當年華妃之下皇上最愛重的就是我。可是從那日我知道皇上不過是挾我以衡華妃之勢時,我的心裏便再沒有見過陽光明媚的時候了。”她的聲音仿佛不是自己的,神思蕩漾在久遠的過去之外,“和華妃同住一宮那些日子,我直到今日做夢還會驚醒過來,你想不出她那樣一個人會弄出多少細作的手段來為難你。既然皇上的恩寵不可依靠,我隻發瘋一樣想要個孩子,讓往後的日子不那麽孤苦無依。”她的手指微微發抖,“我總當是自己福薄,怨不得天怨不得人。後來新人陸續進宮,皇上也不大理會我了,我隻好斷了念想。”


    我握一握她的手指,柔聲道:“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敬妃點頭,髻間飽滿的白玉鳳凰微微顫動,“我總當是的。你離宮之後,我有了朧月。”她掖一掖孩子的被角,目光溫柔得似能沁出水來,“她送到我宮裏時那麽小,軟軟的一團。那天下著雨,送她來的內監不當心,半個繈褓都濕透了,朧月凍得直哭。他們又欺負靳娘是新來的ru母,給她吃得肘子裏下了許多鹽,害得靳娘都沒有ru汁,餓著朧月。我恨極了,抱著朧月在昀昭殿前動了宮規,把那起子奴才個個打斷了腿,從此再無人敢輕視她半分。我要叫這宮裏所有的人都知道,朧月帝姬並非沒有生母愛護,在我馮若昭處,她便是昀昭殿的主人。”


    我心下感動,要撫育廢妃之女,還要教人不敢輕視,敬妃的確是是煞費苦心。


    睡夢中的靈犀或許是覺得熱,不耐煩地轉了轉身子。敬妃小心翼翼抱她入懷,她的手勢穩妥而嫻熟,像一個小小的環,把靈犀牢牢攏在懷中。大約是覺得睡得舒服,靈犀嘟一嘟嘴,又沉沉睡去了。敬妃把靈犀放入小床中,凝視她小小的臉,“那時朧月日夜哭個不休,非要人抱著才肯睡。除了靳娘和含珠,我一個不信、一個不靠,隻和淑媛一同陪著朧月,輪流去眠一眠。”她赧然一笑,“我這樣說並非炫耀,妹妹可別吃心。朧月到底也不是我親生的,若是親生,或許要被我寵得不成樣子了。”


    我握著她的手,感泣道:“姐姐把朧月教導得很好。”


    敬妃神色複雜,附在我耳邊道:“當年為求生子,我日日服下無數苦藥,甚至在宮裏偷偷養了個‘小相公’。”


    我聞言色變,忙把平娘和鍾娘遣了出去,按住敬妃道:“姐姐可瘋魔了,‘小相公’乃是妖孽之物,向來為宮中所禁,若被皇上和皇後知曉,不治姐姐一個穢亂宮闈才怪。”


    敬妃靜一靜道:“不過是個手腳會動的檀木娃娃,我隻為求子之用。當時也是病急亂投醫,一兩月後想明白了,就叫人拿火焚掉了了事。”敬妃冷笑一聲,“今日舊事重提並非說我當日昏聵,我愛子若命,誰害得我今生無望,我誓不與她善罷甘休。”


    她手中“咯”地幾聲脆響,麵上依依含笑,若無其事地鬆開手來,卻是手指上戴著的幾枚琉璃薄玉護甲被生生扼斷在手裏,零落掉在地上。


    我攏一攏鬢邊的珠花,“姐姐既定了主意,就好辦了。”


    我挽著敬妃進了柔儀殿,重燒了暖爐,又叫小廚房燉了貝母烏雞湯來一同用點心。浣碧服侍著我們吃了,又打發了幾個小宮女換了瓶裏的菊花。我斜坐著看她們忙碌說笑,也覺得有趣,正與敬妃閑話,玄淩已經進來,笑道:“遠遠聽見你這裏語笑喧嘩,好不熱鬧。”


    我欠一欠身微笑,“皇上可是被這熱鬧引來了。”敬妃見玄淩到了,當即起來行了一禮。


    玄淩愛憐地攏一攏我,道:“你在這裏,朕怎麽舍得不來呢。”又看敬妃,“你本來就和淑妃交好,是該多走動。”


    我笑著睨他一眼,柔聲道:“秋涼了,皇上一路過來必覺得冷,拿熱毛巾捂把臉吧。小廚房裏做了什錦蜜湯,很是清甜入口,皇上可要嚐嚐?”


    玄淩道:“正好渴了,你倒想著。說來也怪,明明朕有時想著你勸朕要雨露均沾,往別的宮裏走走,可是無論到了哪裏用什麽點心湯水,總覺得是你這裏的最好。”說罷喚小允子捧了上來。


    我婉轉看了敬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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