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殿深幽而遼闊。


    我端正垂手站著地下,半灶香時間過去,卻不見玄淩與皇後出來,半分動靜也無。


    正疑惑著,剪秋笑吟吟自殿後出來,恭恭敬敬福了一福道:“勞累昭儀娘娘久等了,方才皇後娘娘頭風發作,難受得緊,此時皇上正陪著娘娘在服藥,等下便可出來,請昭儀稍候。”


    我和悅笑道:“有勞姑娘來說一聲,不知皇後娘娘現在可好?”


    剪秋笑道:“皇後娘娘的**病了,吃了藥就好了。”


    我忙道:“如此就好了,但願娘娘鳳體安康。”


    剪秋最伶牙俐齒不過,忙陪笑道:“奴婢就說,昭儀娘娘是最把咱們皇後娘娘放在心上的。”


    殿中深靜,除了垂手恭敬等在殿外的內監宮女,隻餘了我一個人。


    很奇妙的感覺,有一絲的錯亂,隻屬於皇後的昭陽殿,此刻是我一人靜靜站立其間。奇異的靜默。


    窗外是雪,殘雪未消下的紫奧城顯得異常空曠和寂靜,皇後宮裏素來不焚香,今日也用了大典時才有的沉水香,甘苦的芳甜彌漫一殿,隻叫人覺得肅靜和莊重。


    似乎有腳步聲,有人失聲喚我:“莞莞。”我轉頭,卻是玄淩,殿中多用朱色和湖藍的帷簾,他身上所著的明黃衣袍更加顯眼。


    “皇上……”我輕輕喚他。


    隔得遠,殿中光線也不甚明亮,沉水香燃燒時有纏綿的白煙繚繞在殿內。隔著這嫋嫋白煙,我並不瞧得清楚他的神色。隻聽得他的聲音有些含糊,“你怎麽不喚我四郎了?”


    四郎?我有些含羞,更有些在驚詫,在皇後的宮中,雖無外人,可也不好吧。然而他還在追問,這追問裏一意以“我”相稱。


    那是我第二飲聽見他這樣稱自己。


    於是依依答:“四郎,臣妾在這裏。”


    他“唔”了一聲,向前走了一步,依舊是遲疑了:“莞莞?”


    我忽然心驚肉跳得厲害,口中卻依舊極其溫柔地應了一聲,“是我。”


    他向我奔來,急遽的腳步聲裏有不盡的歡悅,昭儀冊封儀製所用的八樹簪釵珠玉累累,細碎的流蘇遮去了我大半容顏,壓得我的頭有些沉.他緊緊把我摟在懷裏,仿佛失去已久的珍寶複又重新獲得了一般,喚:“莞莞,你終於迴來了——”


    他的語中用情如斯。我的心驟然沉到了底,被他緊緊擁抱著,涼意卻自腳底冷冷漫起,他抱著的人,是不是我?莞莞?這個本不屬於我的名字。


    我動彈不得,他擁得緊,幾乎叫我不能唿吸一樣,肋骨森森的有些疼。這樣的疑惑叫我深刻的不安,我屏息,一字一字吐出:“臣妾甄嬛,參見皇上。”


    他仿佛沒有聽清一般,身子一凜,漸漸漸漸鬆開了我,他用力看著我,眼神有些古怪,片刻淡漠道:“是你啊。”


    我驚得幾乎咬到了自己的舌頭。他這樣的神情讓我激靈靈打了個冷顫,仿佛一盆冰冷雪水兜頭而下,骨子裏皆是冰涼的。我極力維持著跪下,輕輕道:“臣妾參見皇上。”


    他的目光有些疏離,很快又落在我身上,在我的衣裳上進巡不已。忽地,他一把扯起我,眼中越過一道灼熱的怒火,語氣中已經有了質問的意昧:“這件衣裳是哪裏來的?”


    我心下害怕,正待解釋,他抓住我手臂的手越來越用力,痛得我冷汗直冒,說不出話來。我極力屏氣,方冒出一句來,“臣妾沒有……”他把一把拋開我,把我丟在地上,冷冷“哼”了一聲。


    裏頭皇後聽見動靜,急急扶了剪秋的手出來,見如斯情景,“哎呀”一聲,便向扶著她的剪秋歪去。


    玄淩一驚,也不顧我,忙去扶住皇後坐下道:“皇後怎麽了。”


    皇後並未暈去,隻以手撫頭,吃力道:“臣妾有些頭痛”。


    剪秋忙斟了熱水進來,皇後並不喝,隻轉了頭四處尋著什石久,間:“繪春呢?”


    剪秋會意,忙喚了繪春進來,皇後一見她,臉也白了,一手指著我,一手用力拍著椅子,想繪春道:“你瞧瞧她,這是怎麽迴事?”


    繪春一見我,立時大驚失色,忙跪下哭道:“前些日子娘娘整理純元皇後舊時的衣物,發現這件霓裳長衣上掉了兩顆南珠,絲線也鬆了,就讓奴婢拿去內務府縫補。奴婢本想抽空就去拿迴來的,誰知這兩日事多渾忘了。不知怎麽會在昭儀娘娘身上。”她嚇得忘了哭,拚命磕頭道:“皇上皇後恕罪啊。”


    我腦中轟然一響,隻餘了一片空白。誤穿了純元皇後的故衣,可當如何是好?


    皇後又氣又急,怒不可遏,喘著氣道:“糊塗!本宮千萬交代你們對先皇後的物事要分外上心保管,你們竟全當作耳旁風麽?旁的也就罷了,偏偏……”


    玄淩的目光有些怔忡,“這是她第一飲遇見聯的時候穿的。”


    皇後的目光如火焰一跳,久久凝望著玄淩:“皇上還記得,那時姐姐進宮來看我。”


    玄淩淡淡“唔”一聲,道:“自然是不能忘的。”


    他們這樣說著話,隻餘我一人在旁邊,像是一個被拋棄和遺忘的人,孤獨地看著他們。莞莞?我心頭冷笑,更是哀戚,莞莞,原來都是別人!


    他很快逼視我,語氣陌生而冰冷,簡短地吐出三個字:“脫下來!”


    我一時有些尷尬,脫去外衣,我隻穿了一件品色暗紋的襯裳,是絕對不合儀製的。然而我迅速地脫了下來,雙手奉上,平直下跪,“臣妾大意,誤穿了純元皇後故衣。”


    皇後覷眼瞧著玄淩,小心道:“昭儀一向謹慎,必不會故意如此,怕是有什麽緣故吧?”她向我道,“你自己說。”


    我平靜搖頭,道:“臣妾在來皇後宮中時發現禮服破損,不得已才暫時借用此衣,並不曉得衣棠的來由.”唇角漫上一縷淒惶的笑意,胸中氣息難平,“若非如此……”我盯著玄淩,卻是說不下去了,隻向皇後道:“原本是臣妾的錯,臣妾願意領罰。”


    在我心裏,何嚐願意在他眼中成為別人。罷了,罷了!


    玄淩看我的神色複雜而遙遠。我別過頭,強忍著眼中淚水。


    這樣生冷的寂靜。片刻,皇後遲疑著道:“昭儀她……”


    玄淩麵無表情道:“昭儀?雖然行過冊封禮,卻沒聽你訓導,算不得禮成。”


    我心中已然冰涼,如此卻也一震。不覺苦笑,罷了,我在他心裏原當不得昭儀,他所一念牽掛的人,並不是我嗬!


    他看著我,仿佛是遠遠居高臨下一般,道:“棠梨宮已經修建好,你就好好去待著思過吧。”


    我的失寵,就是在這樣一夜之間。所有的一切,都全盤顛覆了。修建一新的棠梨宮,雅致精巧的棠梨宮,象征著榮寵高貴的棠梨宮,亦在一夜之間成了一座冰冷的囚籠。


    我的淚,在甫迴棠梨那一夜流了個暢快。春寒依然料峭的夜裏,被褥皆被我的淚染作了潮濕的冰涼。月光沉默自窗格間篩下,是一汪蒼白的死水。我這樣醒著,自無盡的黑暗凝望到東方露出微白,毫無倦意。


    心,從劇烈的痛與滾熱,隨著炭盆裏徹夜燃盡的銀炭蓄成了一灘冷寂的死灰。那樣深刻的恥辱和哀痛,把一顆本就不完整的心生生碎成了絲縷。我醒悟一切不過是個圈套,自那件毀損的禮服起。而醒悟之中,是更深切的悲辱一一他給我的一切情意與榮寵,不過因為我是個相儀的影子啊。


    莞莞!他心中的我,不過是純元皇後的代替而已。


    長久的睜眼和哭泣之後,眼睛幹涸得刺痛。良久的寂靜之後,終於有人推門而入,是槿汐。她輕聲道:“娘娘。”


    我隻是怔怔坐著。棠梨宮中的人皆隨著我被禁閉了起來。合宮的驚惶不安,亦不敢來打擾我。槿汐行了一禮,緩緩道:“娘娘千萬保重自身,別傷心壞了身子。”


    我已無淚,殿中陰暗,她的神情在逆光中顯得焦灼。我抬頭,第一次持久而玩味地看著模汐,喉嚨有沙啞的疼痛,我忽而冷笑起來,“槿汐,從前我問你為何無故對我這樣思心,你隻說是緣分使然,如今一一可以告知我了吧。”


    她咬一咬唇,平靜跪在我身邊,隻是沉默以對。我的唇角緩緩展開,這樣悲寂而怨憤的心境,笑容必也是可怖的,“是因為我像去了的純元皇後是不是?”


    她緩緩點頭,又搖頭,道:“娘娘與純元皇後並不十分相像。”


    我質疑地輕笑,全然不信,道:“是麽?”我自語,“直到如今我才明白。”端妃初次見我的神情驟然浮現在眼前,她何以見我時會驚訝,何以說那樣的話。她的入宮最早的妃殯,自然熟悉純元皇後的容貌。


    槿汐輕輕道:“三份的相似,五分的性情,足以讓皇上情動了。”


    我愴然微笑,自嘲道:“三分容貌?五分性情?也足以讓你為我效忠——不,你真正忠心的是純元皇後。”


    槿汐恭謹跪著,懇切道:“奴牌並無福氣得以侍奉先皇後,隻是因緣際會曾得過先皇後一飲垂憐。”槿汐平靜看著我,眸中清亮如水,“娘娘穿上先皇後的衣衫才有真切的幾份肖像。先皇後心地太過純良,而娘娘雖然心軟,卻也有訣斷。槿汐效忠娘娘,是有先皇後仁慈的緣故,更是為娘娘自己。”


    槿汐說得坦誠直白,我頗為觸動。我側首看她,淒然道:“圈套之中,如今的我已然失寵,這飲不比往日,恐怕難以翻身,再對我效忠也是枉然。”


    槿汐鄭重叩首,道:“此飲之事也是奴婢的疏忽,奴婢覺得衣衫眼熟,一時也想不起是先皇後的舊物,何況薑公公從前並未服侍過先皇後,的確是咱們中了別人的算計。”槿汐頓一頓,道:“昨日娘娘剛被送迴來,聽聞薑公公就被皇上下旨亂棍打死了。”


    我聞言一震,心下更是難過:“他是受我的牽連,也是被算計的一顆棋子。”我握住槿汐的手,歉然道:“我不該疑你的忠心,哪怕你是因著先皇後,至少也是為我。皇上卻一一”我沒有接下去,隻是冷笑不已:“皇後費好大的心思!”


    槿汐睫毛一跳,沉吟片刻,道:“娘娘何以見得?”


    “若非她有意,誰能動得純元皇後的舊物,又何來如此湊巧?”心下顫顫,皇後的手段我並非是不曉得的,聯手對麗貴嬪的驚嚇、華妃的鏟除,我們合作得默契而恰如其分。她並非是一味的端淑啊!我冷笑之餘又有些心悸,我何曾想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狡兔死,走狗烹啊!


    可不是如此麽?


    槿汐垂首,微微咬唇:“娘娘並無對皇後有不臣之心,隻是娘娘步步高升,又得聖寵,皇後想必忌憚。”


    我起身,茫然四顧,道:“我既失君心,又不得皇後之意,所犯之事又涉及先皇後,是帝後和太後的傷處。”


    槿汐整眉:“今日之事眼下確實無法轉圓,娘娘隻能靜待時機。”


    “時機?”我環顧修繕後精致的棠梨宮,此時此刻,它和一座真正的冷宮有什麽區別?當日玄淩為了保護我避開前朝後宮爭鬥之禍送我去無梁殿,自是情意深重。今日的禁閉怎能同日而語。罷了,罷了!


    日子過得死寂,曾經棠梨宮一切的優渥待遇盡數被取消了。外頭的人更不曉得在怎樣看我的笑話,冊封當日被貶黜,我也算是頭一個了吧。玄淩隻讓內務府給我貴人的待遇。薑敏忠一死,內務府的人自然見風使舵百般苛刻,送來的飯食粗礪,大半也是腐爛生冷的。棠梨宮中一些粗使的小內監小宮女自然怨聲載道,抱怨不迭。幸而槿汐和小允子他們還彈壓的住,眾人也是盡力忍耐。


    我心中縱然悲痛,卻也不願意再以淚洗麵。然而百般自持,那痛心與怨忿硬生生被壓迫在心中,哽如巨石,漸漸也遠離了茶飯。


    春寒中大雪未曾有停過,棠梨宮地處偏僻,又多陰寒潮濕之氣,取暖用的炭火早就被內務府斷了,無可供取暖之物,被褥幾乎潮得能擠出水來。雖然多穿了幾層衣物,不消幾日,原本嬌嫩的手足就長滿了累垂的凍瘡,顆顆紫如葡萄,鮮紅欲滴,不時迸裂血口,泛出鮮紅的縷縷血絲。浣碧與流朱焦急不已,也顧不得忌諱,夜夜和我擠了一處睡,互相取暖。我才發現,她們的手足也俱已開裂破損了。


    我再耐不住,心疼之餘不由三人抱頭垂淚。我含淚道:“昔年在府中為奴為牌,你們也不曾受過這樣的苦楚,如今反要和我一同遭這樣的罪。”


    浣碧用腿暖著我的足,傷感道:“小姐又何曾這樣辛苦過。皇上也太……”


    流朱抹了淚,憤然道:“奴牌百般求告,隻希望內務府可以通融送些醫治凍瘡的宮藥來,或是拿些黑炭來也好啊!誰曉得他們理也不理,更不放奴牌出去,隻在門外百般奚落。當初他們是怎麽討好巴解咱們來著。”


    浣碧歎氣,瞪了一眼流朱道:“你就消停些吧,還嫌不夠鬧心麽?”


    流朱恨道:“總有一日,我便要他們知道她流朱姑奶奶的厲害!”說著把我的手捂在她懷中。她的手也是冰冷的,唯有懷中一點暖氣,盡數暖給了我。我緊緊摟住她們,心下更是難過,道:“原本要為你們謀一個好出路,恐怕也是不能了,隻怕是自身難保了,卻拖累了你們。”我對浣碧更是愧疚,“浣碧,我更連累你。”


    浣碧輕輕擺首,隻是默然落淚。流朱慨然道:“難道奴婢跟著小姐隻是為享福的嗎?!奴婢自小跟著小姐,既跟著小姐享了安樂,更不怕陪著小姐分擔。奴婢的一身都是小姐的。”


    我泫然:“我又何曾把你們看作了奴婢呢?”


    浣碧眼中淚光閃爍,“流朱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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