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喧天鑼鼓,也沒有高亢嗩呐。這規格頗高的盛會,就在一聲清亮的梆子中開始。


    說是盛會,囿於場地麵積限製,到場人數遠不能與後世昆侖仙穀內那場鶴鳴法會相提並論。


    杜遠等人作為參賽選手,被安排在舞台背側候場。該來的都來了,九位跨越不同地域與時代的畫師終於聚在一處。


    大家暫時沒有交流,有人忐忑,有人興奮,也有人緊張。


    杜遠一直拿眼睛去尋偶像達芬奇老爺子,但對方用灰色兜帽扣住了頭顱,隻有長長胡須露在外麵,杜絕了眼神交流。


    他隻好作罷,乃豎起耳朵專心聽前台怎麽說——


    擔當司儀的,正是昨日引大家進入禦所的寮卿,他換了一身簇新朝服,朗聲道:


    “諸位,京都之冬殘雪未消,禦所之內已然返春。托姥姥之福,至此新年之際,於禦所共襄盛舉,實乃妖族幸事——”


    台下呈八字形放射狀的兩排座席上,賓客們紛紛舉起統一發放的製式白團扇,齊齊揮動起來,如同百餘隻巨型菜粉蝶在田野中振翅。


    沒有高聲喝彩,也沒有鼓掌叫好,這些妖眾不知是矜持還是素質太高,竟無一人喧嘩。但這無聲揮扇的場麵倒是整齊劃一,顯然不是不給情麵。


    “好啦,多餘的話且不多說。白墳姥姥講過,妖族作為這世上少數精英群體,行事自要與凡人有別。”那寮卿雙掌向下一按,示意可以歇手,“一百年前,我們舉辦過一場‘翰墨春秋’書法大賽,在下恰逢其會,可巧也是主持——其盛況依然曆曆在目。


    彼時參賽的選手,尤以嵯峨東皇為貴,他的書法秉承天朝大唐遺風,極盡古趣,又不失尊榮。還有其最強對手空海大師,以一雙抄經妙手書盡佛法奧義,招來萬千佛光加持。


    但奪魁者,竟是怪誕不羈的橘逸勢先生,這位被奉為天朝柳公權大師衣缽傳人的本土書法家,僅僅在地麵寫下一個丈許‘心’字,力透磚石。即刻贏得滿堂驚唿,乃至最終捧杯……”


    台下嗡聲四起,許多資深大妖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的頻頻點頭表達讚許,還有的義憤填膺似有不服。


    從杜遠的角度看過去,這些妖孽容貌並無特異之處,倒與尋常文人騷客一般無二。個個盛裝和服,衣料華美,領口還被漿過,一副世家做派。


    “彈指百年,諸位容顏未改,但這天下已變得更加精彩。姥姥說,‘翰墨春秋’雖被傳為一時佳話,但並不完美。畢竟書法之道,僅限於象形文字體係,其他表音字母國度的選手基本是來陪跑的。那些蝌蚪文寫得再好,也和細碎裝飾差不多,缺乏應有的神韻和氣場。


    為使盛會更加圓滿,也為了囊盡天下大才——故而今日隆重推出‘寫容盛典’,比的是畫道。”


    突爾一位大妖打斷寮卿,“論畫道,難道我大扶桑就輸了他人嗎?”這聲音十分尖細,貌似女人腔調。


    寮卿順勢望去,“原來是姑獲桑,怎麽,你除了劍道——對畫道也有研究?”


    那位“姑獲桑”站了起來,眯著細目,輕搖手中白團扇,“劍道用來覓食,畫道用來養心,這兩樣我都沾一些。世人貪生怕死,故而隻識得我的劍;若問兩廂高下,我反倒自恃丹青之術更高一籌。”


    哈哈哈哈……滿座開懷,不少大妖打破緘默,為她翹指點讚。“好樣的,先上場秀一個得了!”


    “對!讓所謂的選手們瞧瞧,我們妖族也不是門外漢。論風雅,人類哪得專狂?”


    “上吧,姑獲鳥,先暖暖場——”


    杜遠聽到“姑獲鳥”三個字,驚了一下。這玩意,不是傳說中專偷小孩自己拿去養的大怪鳥嗎?而且,這傳說還不是扶桑版本,真真兒的源自天朝。


    出於好奇,幹脆把幔帳拉開一條寬縫,向外細瞧。


    但見那位女子瘦瘦高高,鼻長準尖,目光銳利,渾身散發凜然氣息。一看就不是好相與的角色。


    姑獲鳥性情簡單直接,受不了大家慫恿。把手中團扇往桌麵一放,徑直向台前走來。


    距離尚有三丈,但見她雙臂微振,和服衣袖鼓動起妖風,托著瘦長身軀直接飛上賽台。


    “來一個就來一個。”她走到舞台正中,豎起一根手指,指甲縫裏簌地射出一道劍氣,準確釘在梁柱上高懸的一軸畫卷上。


    那些卷軸本用黑絲繩捆紮著,現在蝴蝶結被劍氣切斷,頓時滑落展開其中一軸。


    和尋常作畫前的準備不同,這些卷軸中居然都是裱好的精宣,滿紙空白無墨,隻待選手落筆。


    換了尋常畫師,怕是立刻餒了。因為水墨與紙質交匯後,鬆緊度隨幹濕轉換變化頗大,事先裱好,將直接影響運筆節奏,最終成品也會皺巴巴難登大雅之堂。


    姑獲鳥並無介意之色,伸手用頎長指甲彈了一下貼合在舞台背板上的懸垂畫軸。“說吧,什麽規矩?自由創作還是即興發揮?”


    台下都笑了,寮卿也一臉苦笑,“自由創作和即興發揮……那不是一迴事嗎?此番定名為‘寫容盛典’,姥姥的本意是圈定題材,以人像為主。大家全在塑造人物上傾力,這樣也便於比較高低。”


    “這容易啊——”姑獲鳥眉頭一挑,上下瞄了寮卿幾眼,“且觀!”


    話音未落,她已出手。


    一支長羽從她的和服袖口錚然彈出,約有一尺二寸長,羽端青黑,中部灰白,尾杆捏在指縫裏。


    肉眼可見的黑霧從青黑羽端騰起,如同一道黑色火焰,蜿蜒卷曲,跳躍不停。那青黑之色逐漸轉濃,直至成為純正漆黑。


    凝色火候已到,姑獲鳥身形連閃!


    嚓嚓嚓嚓嚓……劍氣激蕩之聲不絕於耳,她整個人化為一串灰影,在站立處與畫軸之間連續進擊。


    這架勢,倒不像畫畫,和擊劍差不多意思。


    長羽尖端的黑霧浸染到卷軸上,形成千百縱橫交錯的線條,筆鋒淩冽,飛揚跋扈。


    那些粗細不等的線條如同刀劈斧鑿,逐漸在畫麵上切削,起初像是鳥窩,漸漸出現體塊和棱角。隨著騰挪速度越來越快,刻畫對象破紙而出。


    終於,姑獲鳥勾完最後一筆,閃身退迴原位,錚的一聲又把長羽收迴袖中。抖了抖肩膀道,“大功告成。”


    台下個個伸長了脖子,定睛觀瞧——咦?這……這是什麽貨色?


    “好像是一隻大青蛙耶!”有人發出猜測。


    “不,不盡然。我看更像癩蛤蟆——”也有人出聲發對。


    寮卿麵沉似水,“姑獲桑,已經說好了咱們比的是人像……”


    “對呀,我這就是人像。”姑獲鳥一臉得意,歪著頭欣賞著自己的作品,又轉臉看了看寮卿,“模特就是你呀——難道你自己都忘了自己的真身?當年你在北海道摩周湖作怪時,還是我親自去平的亂呢!


    你這蛤蟆精被俘後倒很機靈,立刻拜於白墳姥姥門下,搖身變成忠心侍從。我若有你一半馬屁功力,此刻整個北海道怕是都成我的領地了。”


    三言五語如刀,赫然揭開寮卿身世,毫不容情——令這位白墳姥姥駕前內臣十分尷尬。


    “咳。”寮卿把目光轉向卷軸,瞧著那隻劍氣縱橫的大癩蛤蟆半身像,忽然拍了兩下巴掌,“像,的確很像!如果不是姑獲桑時時掛記在下,斷然畫不出如此惟妙惟肖之作。看著它,我就如同照了鏡子一樣……謝謝你的提醒,隻有正確迴顧過去,才能更好地麵對未來嘛!”


    行!杜遠在幕後一挑大拇哥,這司儀涵養功夫真行!


    硬是把碎成渣的麵子全部接住,一片也沒落地。沒有就此砸壞了場子,擾了大局。


    姑獲鳥刻意製造了一個包袱,卻沒有砸響,耳聽台下嘩啦嘩啦團扇齊齊揮舞,顯然是讚譽寮卿機智的居多——遂心生不滿。


    “既然如此,還需比下去嗎?獎杯在哪裏?快快頒發於我——沒有獎杯也不打緊,有獎品就行。我聽說,這次姥姥拿出一件仙器殘片呢!”


    寮卿沒有恨意是假,隻是掩蓋功夫做的足。他恢複了恭敬顏色,微微後撤鞠躬,“姑獲桑太心急了。輸贏豈敢如此倉促定論?即為盛典,自是畫壇巨擎雲集。我們一一且看完再說吧……”


    他直起腰板,做了個“請君下台”的手勢,麵對觀眾朗聲又道,“感謝妖君的暖場演出。現在我聲明賽製——


    為了控製時間,我們精心遴選了九位藝術界大能,分別來自西洋、扶桑、和天朝,而且跨越了不同朝代。原本準備以地域為界,組隊較量。”


    他頓了一下,又緩緩道,“但白墳姥姥高屋建瓴,她認為,一個成功的盛會,不應存在地域性劃分。我們妖族,也並非永遠困於扶桑的種族。為了避免袒護東道主的嫌疑,姥姥吩咐,現場打亂分組,重新組隊。依舊是三隊,每隊依舊是三人,但分別來自不同地域。”


    站在幕布邊緣的杜遠愣了一下,迴頭瞧向幾位熟人。


    從手塚治聰、宮崎俊、歌川國芳到周昉以及尚未完全清醒直打哈欠的唐寅,個個呆若木雞。


    這又鬧哪樣?


    寮卿的聲音繼續從前台傳來——


    “第一隊,以‘飛鸕’為名,三位選手分別是,倫勃朗、歌川國芳、唐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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