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對岑墨站在櫃前,聽著身後人口中定如磐石的言辭,段其鳳攥緊手中藥瓶,道出了他曾說與思凡的那句話。


    “岑墨,不如我送你與思凡離開此間,從此遠離這些紛擾,如何?”


    “而後呢?而後你單身而返,用你自己的命,來抵消此間的一切?如真要有人以命殞收場,那人,也決然不是你。我雖不知思凡屬他第幾子,但憑其……”


    “莫要妄猜!”急轉過身,手中的藥瓶因其心神激蕩下碎裂開來,段其鳳急道:“他不願你知曉,乃是為了保你!你別不識好歹!!知曉皇室……”


    揮手打斷他的話,岑墨聲線同高,“皇室又如何?!”


    話語喝出,兩人互望下,皆覺出自己言語間確實有些過激,複再道出的歉聲,兩人同步。


    “抱歉。”


    不過一炷香時間,再三互致謙詞,岑墨與段其鳳相繼搖頭,世間事,當真是前一刻不知後一刻,此一番非彼一番。


    理過思緒,岑墨將所問換至他處,“段兄,思凡他曾經,是否善武?”


    聞言,段其鳳頓感一陣無力,方才提醒過他,知曉皇室過往的後果為何?他為何偏要尋個結果?


    經岑墨話語提及,段其鳳迴憶起元帝雕琢玉石時的專注神情,那神情……


    沉吟半刻,他不答反問:“你初見思凡時,是何印象?自己好好斟酌斟酌。”


    簡單收拾幾樣必備藥物硬塞入他的手中,段其鳳行至門前,“很多事,隻要你自己留心,必會有所收獲。”


    想要再說些什麽,樓下夥計忽然來報,段其鳳示意岑墨多留片刻,待身上藥力揮發,藥味散去後再離開,否則以思凡睿智加之對藥物的敏感,定會尋出異樣。


    待段其鳳隨夥計離去後,岑墨獨坐椅凳就他所言細細迴想。


    初見?


    那時的思凡,他帶給自己的震撼,一次甚過一次!


    對命案的洞悉力,精辟的分析,其點睛獨道。


    少有的一陣撓頭後,岑墨突然站起身來,那時的他,在衣衫上沾染了逝者的鮮血之後,自己隻覺,他與滿地的血腥站在一起,竟是如此貼合!


    仿若,天成。


    一宿未眠加上商府命案與心中紛擾,他行至窗邊,將窗欄盡開,裹麵而來的寒風立時使他清醒過來。


    決定賭這場局,無非因碧嘉謙離去前所說的那番話。


    隻願一切,當真能夠按照他的計策而行,若然此路不通……


    身上藥味已然散盡,關上窗欄前,岑墨掃過遠空薄雲,淺吟道:“你對他,是眷嗎?”


    ……


    午後,帝都金陵,玄宮內廷北苑。


    皇家園林,自古皆由名師設計,素來講究,本著渾厚疏朗卻又不失秀麗的風格。白玉縈紆,夾道珍稀盆菊盛放,形姿各異。往上追溯是林蔭匝地的丘陵。兩處較高丘陵之上,於東,所植丹桂趁風送香。於西,則是一座名為“馥鬱亭”的建築。


    坐於亭中,仰觀,天際叢雲嫋嫋緩散,如鼎爐熏煙。遠目,殿宇鱗次櫛比,有秩井然。


    浮光迴掠,石幾上珍瓏已置,執手將棋子一一收迴棋罐,端起茶盞,剛衝泡好的上等千琅醉,到了唇邊,卻又被他放於一邊。


    微抬手,兩指輕晃,內衛會意上前跪地,頷首低眉恭敬道:“請聖上吩咐。”


    “人還在園外跪著?”


    “啟稟聖上,是。”


    托腮短瞬沉吟,元帝輕歎,“將他帶來。”


    “遵旨。”


    內衛領旨歸去,不消片刻,一道腳步踉蹌的身影映入眼簾,來人始終垂首而行,觀不見其麵容神情如何。


    腳步於“馥鬱亭”前落定,他行過大禮,頭垂得更低,“微臣裴子言,參見吾皇。”


    附耳吩咐幾句,將內衛遣退,元帝眼尾輕掃,“裴卿,抬起頭來。”


    聞言,裴子言非但未抬頭而見,低垂的頭幾乎與地相接。


    “裴卿?”


    “……”


    元帝由短歎轉長籲,所喚之聲綿長,“子言,抬起頭望著朕。”


    “……”


    三次所喚,眼前人皆未作答,元帝心頭本來的感慨,盡轉慍怒!眼尾驟然收緊,重錘一拳落於石幾,他尾音拔高,喝道:“裴子言!給朕抬起頭來!!”


    歎聲之長猶過元帝,裴子言未如從前有過任何抖顫,叩過一記響頭,輕聲道:“微臣無意惹吾皇動怒,待說完要說的話,微臣便會自戳謝罪。”


    言罷,他終是抬起頭直視著眼前之人,兩人互望下,皆有些微愣。


    不過數日,這人竟是瘦了好幾圈兒?想來,應是從未出過遠門所致。


    “子言,安州一行,可有收獲?”


    耳畔的言語,未有喚迴裴子言的意識。從再見第一眼,他的視線,始終停留在元帝兩鬢的銀霜。在其顱頂所束玄色玉冠托襯下,更顯灼目。


    微紅的瞳,不再熠熠。削瘦的腮……


    眼底倏地發酸,要說的話隨之不見,頓過幾次唿吸,裴子言不自覺道了聲:“請吾皇保重龍體。”


    注水入另一空盞,元帝淡然一笑,“子言,起身落座,陪朕下盤棋。”


    “微臣惶恐。”


    手,停在半空,他斜睨道:“此時已無他人,你我君臣相伴多年,不必拘泥這些繁禮。”


    盡管想要保持言辭間的語聲,可此話落入裴子言耳中聽來,其幽沉之音……已無他人……


    一整麵上戚戚,手按著地站起身來,裴子言身形晃了晃,站定後抬眸,瞳色堅定異常,“吾皇,還有我。”


    “落座,執白子。”


    聽其言,裴子言步入亭中端坐在一旁,手執白子等元帝先置黑子。


    幾路下來,他思緒一頓,此局若再往下,便會和那人殘局所擺一般。而這一國之君接下來想要問的話,更是會理所應當。


    意識到此,裴子言頓時改變棋路,隱隱間有自毀之意。


    見狀,元帝笑道:“輸了此局,朕會再貶你的官位,此時你已為從六品,若然再貶,怕是從此就要做一名庶人了,屆時……”他斂去笑容,“朕還有誰?”


    無視裴子言的呆愣,元帝接著問道:“見過他了?”


    手中棋子應聲落地,滾出老遠,呆愣之人張了張嘴,好半晌才迴問道:“吾皇……所問是……”


    勾起一抹玩味,手指點了點石幾,元帝抬眸,“朕問的是你當初看上的那名門生,岑墨。其人如何?”


    憶起岑墨姿容與官品,裴子言立時由衷道:“岑墨官品端正,清廉以持,關心百姓民生,麵雖厲,心卻存善,為人君子之風……”


    “君子之風?”冷笑數聲,元帝隨即不語。內衛此時已迴,將手中錦盒放於石幾後再次退身而去。


    “裴卿,將錦盒打開,好生瞧瞧內裏物事。”


    聞聽他尾音不善,裴子言探出去的手有些微抖,穩住後將錦盒打開,內裏物事,乃是一封信函,觀其上已開封的火漆印記,隸屬安州縣衙。


    以眼神詢過元帝,裴子言將信函抖開,首先看到的是疊紙色微黃,形似賬目一類的物事。粗略兩眼,他臉色驟變,“這……這是……”


    話未說完,裴子言急急閱過手中奏折,隨著上麵每一句激辭,他額角的薄汗,凝點成線。


    “裴卿,這就是你這兩載來與之以書信往通,教出來的好門生?”


    “他……岑墨他……這般彈劾鎮國將軍……還有這些關於……關於劉衝私下斂財的實證,他是如何得來的?由安州入京,以劉衝為人謹慎,在朝眼線之廣,他斷不會由著這證據落入吾皇之手。除非……”


    將殘局拂去,元帝眼觀他處,守在近處幾名內衛會意後四散而開。


    輕輕轉動石幾上所置棋盤,隨著傾軋之聲突起,本與“馥鬱亭”渾然一體的石幾突然下陷,一條幽深的通道,展現在裴子言麵前。


    “聖上,這……這是……”


    站起身當先而行,元帝輕聲道:“跟來。”


    ……


    再次踏入此間密室,他的腦海中,立時浮現出不久前與容卿在此地的一幕。


    腳步未有任何預示的一頓,身後之人跟得太緊,不妨下直直撞上元帝肩頭。石梯尚有幾階,經裴子言一撞,元帝因心神分散與之一同腳步不穩,險些跌身而下!


    “鑾!”


    脫喉的喚聲過後,裴子言垂下首,扶在自己腰間的手,如城牆堡壘,固若金湯!


    溫和的拂過他肩頭的青絲,元帝笑了笑,湊近其耳廓輕聲道:“子言,我還以為,此生再也聽不到你的這聲唿喚了。莫怕,不會讓你摔著。”


    木木的被他牽著手按坐在床榻之上,好半晌裴子言才尋迴自己的唿吸,如針刺般一躍而起跪地道:“聖……”


    猛地上前將他扯起按倒在床榻,元帝將裴子言口中的尊稱,以唇堵死在喉頭!


    唇舌間的交纏,隻一瞬,他探出雙臂用力去推壓在身上之人。眉頭一皺,元帝撤身道:“怎麽?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


    “不……嗯……”


    懶得聽裴子言那一堆以死保存清白的大道理,隨著再次印上的吻,他手探下方,解開了裴子言衣衫。


    摸索兩下,元帝抬起頭,眸噙冷笑:“你想說甚?想說不是?好好感受感受你自己身子上傳來的感覺。你身下的翹首以盼,蓄勢待發,難道不是在逢迎朕的撫-慰?”


    察覺到他要咬舌自盡,元帝俯身下去急吻,將舌停留在裴子言口中,他所說話語雖輕,但在前者耳中聽來,卻字字如雷!


    “你要咬,便來咬朕。”


    片刻的沉寂後,裴子言闔上眼瞳,任由自己被元帝擁在懷中深吻,不再抗拒。


    “子言,你可知在你之前,都有何人躺過此榻?”


    倏地抓緊元帝肩頭,裴子言輕唿道:“痛……”


    握著他的後頸將其放迴床榻,元帝望著眼前人一如往昔的委屈模樣,他的眼底,極快掠過一絲不忍。


    附耳貼上,元帝淡聲道:“如若怕朕,你便離開,從此再莫踏足金陵。”


    連喘數聲,裴子言忽然笑了,“鑾……你……以為憑此……憑此便能讓子言舍你而去嗎?你將……將玄王殿下鎖在忘憂塔,明為鎖,實則……”


    握緊裴子言脖頸,元帝怒聲打斷道:“裴子言!我玄姓之人的心思,豈是你這種卑微之人能夠猜中的?!”


    “卑……卑微嗎?”


    抓著元帝衣袍的手,無力垂在床邊,他口中再次道出的聲線,漸轉低緩。


    “既視我卑微,從你為殿下到你為聖上,二十多載時光,你為何從未吼過我一聲?既視我卑微,你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貶我官職?既視我卑微……又為何要來招惹我……所有人當中,就你最會……作_踐我……而我卻……子言卻……卻為了你……背棄過謙……子言愧對謙……太深……謙……”


    驚覺到他氣息漸無,元帝一把抱起他輕晃數下,“子言!醒醒!”


    剛要過氣給他之時,裴子言緩緩抬起頭望著元帝,柔笑道:“鑾,子言無礙,莫怕,隻是跪了許久未進米糧飲水,餓至脫力了。”


    “……”


    本來的怒火加欲_火,因遭其戲耍加之方才的擔憂,皆已蕩然無存。


    憤然放開裴子言的身子將其冷冷丟在榻上,元帝站起身來,隻道一字。


    “滾。”


    扶著床榻勉強坐起身子,裴子言緩緩搖了搖頭,輕聲道:“謙教會我許多事,唯獨這樣,我學不會。那時,你讓他滾,他不也是如此做答?他說……”


    仰起頭,元帝聲線極淡,“太傅說,他生來慵懶,既是被人抬進金鑾殿,自然也要被人抬出金鑾殿。哪怕是……哪怕是被人橫著抬出,他也不會滾……子言,你明明見了他還有玄兒,為何不告訴我?我隻想知道……我隻想知道他是否安好?我隻想……隻想再見他一麵。”


    硬撐著身子下地,將元帝外袍披在其肩頭,裴子言將眼前清淚已落之人擁緊入懷,沉聲道:“聖上,劉衝之所以不理會岑墨上呈奏折……”


    推開裴子言,元帝理過思緒,“與他所私下裏所做勾當比起來,這方天下,才是最大的誘-惑。針對其所為,我已召其鳳迴京。”


    “召宗主迴京?萬一玄王殿下遇險……”


    “嗬嗬……玄兒遇險嗎?……嗬嗬……”


    對上元帝唇邊陰沉的笑意,裴子言腳步不穩坐迴床榻!


    憶起與碧嘉謙重逢後,他口裏所說的第一句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聖上!”


    迴眸,元帝斂去笑容,冷然道:“裴卿,朕說過,我玄姓之人的心思,外人永遠猜不透,隻因……”


    “玄王殿下為您親子!!他不是妖孽!!!他是藍姐姐與你親生!!!!”


    “朕做事,從來不需任何人理解!!還有……裴卿,你罪犯欺君,死罪縱然可免,但,活罪難饒!”


    言罷,元帝拂袖當先出了密室。


    片刻後,聽到走道裏傳來的腳步聲,他闔上眼瞳,靜靜的等著。再過一刻,密室裏,僅餘聲聲悶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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