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看去,但見火蓮怒放,蕩起道道光暈,青陽倒飛如滾,麵如金紙,血染長衫。


    台上台下,先前那些如同潮水般的木人力士,現在十亭已去九亭,稀稀拉拉的分落四方,九頭煞魔也隻剩下了五頭。


    無頭屍捧著頭顱忽隱忽現,但凡青陽稍有疏忽,即將頭顱一拋,或衝或砸,狠戾異常。


    李盛懷褪煞已到了緊要關頭,身周煞氣、死氣、怨氣滾翻如海,其中又以死氣與怨氣最為濃烈,二者交纏在一起,仿若無數張牙舞爪的鬼影,團抱著李盛懷啃噬,而那煞氣正在一點點的抽離。


    細細一觀,伴隨著煞氣的剖離,李盛搭拉著眼皮,往日銀白的須發逐漸幹枯如草,白皙細嫩的臉上布滿了黑紋與褶皺,嘴唇不住抽搐,渾身顫抖若篩,忍受著巨大的痛楚。


    “青陽,郎君,夫君……”


    紅綾若火劍,一劍將青陽劈飛。身為罪魁禍首的徐姬卻緊皺眉頭,捧著心口嬌聲唿喚,仿若多情的女子見得情郎受傷而芳心寸斷。


    “哇……”


    一口鮮血噴出,青陽大步疾邁,猛地一震青玉葫蘆,壺中劍迸射而出,將一頭竄到李盛懷身前的煞魔斬作兩半,順勢攪成齏粉。其後,將青玉葫蘆祭在胸前,雖說青光已然暗淡不少,但葫蘆口卻慢慢飄出了絲絲縷縷,“唰”地一擺,八柄青劍指向四麵八方,將李盛懷護了個水泄不通。


    眾魔頭一湧而上。


    徐姬俏生生立於蓮台上,抬頭看了一下天,但見頭頂三星斜月放光欲滴,心知已至最後時刻,而青陽仍在竭力抵擋。


    她心中也急了,眸子一轉,卷起紅綾化為火鞭,一鞭抽向青陽,嘴裏卻笑道:“夫君多情也無情,為了個凡俗女子竟與奴家打個你死我活,何苦來呢?況且夫君拚命死護的人,未必與夫君一條心。夫君,你迴頭看一看嘛,格格……”


    “未必一條心?”


    青陽神情一怔,身形便慢了半分,無頭屍正遊飛於外圍,當即把頭顱一拋,閃至青陽身前,探出鐵爪,欲來個透心涼。而那頭顱則飛到青陽頭上,嘴巴一張,屍氣狂湧。


    “夫君小心哦……”


    徐姬掩嘴一笑,火鞭又來,如怒龍咆哮、鞭笞天地。與此同時,四頭煞魔齊齊撲來。而不知為何,青陽卻閉上了眼睛,身上的死氣則翻滾如潮,愈來愈濃,隱約聽得有尖聲嘶嘯。


    神搖魂裂,命在念間。


    “煌!!”


    突地,青陽睜開了眼,如同掙脫了樊籠的鷹隼,發出一聲清越長嘯,隨即雙手猛然一合,青光狂放。刹那,四頭煞魔跌著跟鬥倒滾,無頭屍的爪子短了一截,抱著頭顱遠遠飛走。火鞭咻的一聲散去,在徐姬的掌心化為一朵火蓮。


    “唉,差一點。”


    徐姬托著火蓮,深情的看著青陽,聲音哀婉:“夫君當真不迴頭看看嗎?”


    “迴頭……”


    青玉葫蘆飄在眼前,青光越來越淡,映著青陽慘無人色的臉,他重重的喘著粗氣,眼神時而清澈,俄而迷茫。死氣並沒有散,反而更濃,影響著他的神智。


    在他的神海中,一半是黑一半是白,白是現在,黑是過去。驀然,他墜入其中,一抬頭,白雲悠悠,中有一座青山,一把葫蘆,一隻老狗,還有數張人臉,李錦蘇,李盛懷,青衣小廝,已故的亡師,以及他自己……


    看著這熟悉的一切,他心頭一鬆,微笑起來。誰知,黑色的大地卻突然劇烈震蕩起來,天搖地動、天塌地陷,一座黑山拔地而起,直衝雲霄,將他所熟知的事物通通攪爛。


    冷風狂貫,他屹立在山顛,孤零零,孑然一身。山下血海汪洋,無數的在其中掙紮,無數張人臉在拚命呐喊,駭然,其中竟有李錦蘇……


    “夫君,你就不迴頭看看麽?”


    嬌嫩的聲音傳入耳中,青陽渾身上下驟然一個激淋,瞳孔急劇內縮,嘴唇戰栗不休,而身前的青玉葫蘆也在顫抖,光芒疾閃疾滅,仿若與他心靈相通。那一瞬間,又好似一萬年,青陽慢慢迴過頭,一眼便看見李盛懷的眼。


    怨恨惡毒,淩然絕決。


    “青陽,納命來!”


    “便是現在!”


    李盛懷與徐姬的聲音同時響起,前者一身黑衣崩裂,露出白衣如雪,已然剖離的煞氣瞬間聚迴,如同白色蒼鷹撲向青陽;後者粉臉凝霜,一口將掌中火蓮吞了,化作一隻火鳳凰卷向青陽;四頭煞魔怒吼咆哮,無頭屍去而複返。


    按理說,徐姬是應李盛懷劫數而生,所存僅有一念,代天地降罰於李盛懷;而李盛懷莫論褪煞還是凝煞,首要敵人也是徐姬而非青陽。但此時此刻,他們卻超脫了自身禁錮與生死意念,竟然沆瀣一氣,欲置青陽於死地!


    所為何來?


    “爹爹!”李錦蘇恰好奔到林外,攏著雙手,朝著天空放聲大喊。


    “糟糕!!”


    神棍不可死,李盛懷必須死!青衣小廝見得此景,念頭一轉,心下大急,當下也顧不得那麽多,腳尖一掂,拉起月刃直取李盛懷。


    “青侯,青侯……”


    李錦蘇急喚兩聲。


    眨眼間青衣小廝已飛臨石台,皓月當空,星光緩浮,一青、一紅、一白、一月色,四類光芒戰作一處,也不分清你我,更難辯人影,唯有一團團光暈不斷爆開。


    “爹爹,爹爹……”


    李錦蘇芳心大亂,五味陳雜,想要助爹爹一臂之力,迎麵倒飛而迴一團黑影,獅首人身,斷了一臂、一腿,見了李錦蘇,兇狠無比的撲來。李錦蘇心中一驚,揚起右手卻不見奔雷血煞盅出來。禍不單行,慌亂間腳下又是一崴,滾倒在草地中,急忙抓起一把草葉,反身扯作三斷。


    奈何,那煞魔本就是死物,不懼斬魂斷體的劍咒,身子雖然斷作了三截,但腦袋卻還在,且更為靈便,嗖的一下朝她咬來。


    眼睜睜待死。


    “唰!”


    一柄青劍從天而降,一舉將那顆腦袋碾作煙散。璿即,天上突然裂響一聲長嘯。


    嘯聲奪魂,嘯聲蒼古。


    李錦蘇捂著耳朵抬頭一看,隻見青光如海沸騰,在那青色海洋的上方,滴溜溜轉著一把酒葫蘆,每轉一分青光便更勝一成,漸漸的,仿若青日臨頭,又似天眼洞開,逼得人睜不開眼來。


    少傾。


    嘯聲散去,一隻長達十丈的火鳳凰竄出來,振翅欲逃。


    “哪裏逃!”


    這時,灰白色的人影脫海而出,一把抓住那酒葫蘆,將葫蘆口對準了火鳳凰,冰冷的聲音響徹天地:“青陽說過,你的魂魄,將散於此!”


    “果然是你,你這無情無義之人,你這個混蛋,竟然封印了自己!原來,我真的是為你而來,咿呀……”


    火鳳凰長聲悲鳴,身子越縮越小,光芒愈來愈弱,酒葫蘆所散發出的青柱牽引著它,一寸,一寸的將它扯向葫蘆。


    “青陽,一起死吧!”


    便在此際,一道雪白人影掙脫了青色海洋,須發飛揚,撞向青陽,身上則爆起一團毫光,身子也鼓漲得無比巨大。


    “嗯?”


    那人持著酒葫蘆,眉頭一皺,冰寒徹骨的聲音冷漠不具魂,漠然的轉過頭,酒葫蘆也隨他而轉,青柱如劍,打橫一掃,將雪白人影攝入其中,不令其爆,慢慢拖向酒葫蘆。


    此刻,那被青柱削得隻有米粒大小的火鳳凰,狠狠的盯著青陽,她的身形正在逐漸淡去,魂魄也將迴歸天地,滔天的不甘與無邊的恨意層層滾來,令她顫抖著、詛咒著,竟然忘記了逃跑。


    不過,她本就沒想過要逃跑,她得活下去,一定得活下去!眼睛一轉,看見了口瞪目呆的李錦蘇,當即趁其不備,扇著翅膀鑽入了李錦蘇的眉心。


    一點冰涼透骨,一絲熾熱燒魂,轉而又消失的無影無蹤,李錦蘇搖了搖頭,伸手摸了摸眉心,不明所以。


    “大,大小姐……”


    身側傳來微弱的唿聲,李錦蘇迴頭一看,青衣小廝蜷縮在草叢裏,極小的一團,正欲奔過去扶起她,天上傳來淒慘的叫聲,匆匆一迴頭,心駭欲死,隻見爹爹在葫蘆口掙紮,而那人則冷冷的注視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與往昔那個迷迷糊糊且有些靦腆的青陽截然不同。


    “爹爹,爹爹!”


    “青陽,青陽,放了我爹爹……”


    “青陽,你答應過我,青陽……”


    李錦蘇怕得要命,哭泣著,祈求著,尖叫著,憤怒著,見青陽不理她,淚水嘩嘩的流,怒火攻心、心憂如焚之下,捏起一片樹葉,定定的看著青陽,顫抖著雙手將葉子撕作三半。


    “噗……”


    便如微風掃眉,又似魚泡悄悄破裂,雄立於天空的青陽渾身一震,葫口青光驟然一縮,他茫然的迴過頭來,俯視著身下的李錦蘇,頭一歪,好像在竭力思索。


    “嘶,嘶撕……”


    李錦一步步走向青陽,不斷的撕著葉子,撕第一片時,她心中掙紮不已,而此時,無數殘葉飄起,心中唯有一念,一定得救爹爹。


    “你是青,青,青……”青陽睜著迷茫的眼,眉頭皺得越來越緊,仿若想起了什麽,嘴唇蠕動,吐出一個個模糊的字眼。


    見青陽發愣,李錦蘇趕緊喚道:“爹爹,爹爹,快下來,快逃……”手卻不停,不住的撕著葉子。


    “大,大小姐,別……”青衣小廝掙紮了幾下,卻站不起來,隻得痛心疾首地低叫。


    李盛懷神形即將煥散,身形薄如蟬翼,此際看著哭成淚人的女兒,心中悸痛如潮,悔恨不已,再看著眼前的仇人,又忍不住地想:‘十六年前,若不是你一再逼迫,我豈會倉促凝煞,小環也不會為救我而亡!害妻之仇,不共戴天,縱然你換了一身皮囊,我也認得你!!’恍惚間,眼前浮現出亡妻的臉,伸手一捕卻捉了個空,頓時,十六年來潛藏默積的怨恨暴發出來,直恨不得把天地也捅個窟窿。


    如今,渾身本領已廢,功虧一潰之下,正是萬念俱灰,一時悲傷,一時不甘,李盛懷卻挺起胸膛放聲狂笑:“哈哈哈……”


    笑得一陣,慘然道:“錦蘇,去尋碧雲,別怪爹爹。青陽,一起死吧,你早該死了!!”


    “轟!!!”六十年生涯,十六年恩怨,化為飛灰。


    “爹爹啊!”李錦一聲悲喚,心口猛地一痛,隻覺一陣天旋地轉,搖了兩下,軟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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