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陽……”


    “青陽,青陽……”


    冷月如鉤,徐姬從月中墜落,左胸中了一劍,血水不住四溢。


    青陽坐在地上,發眉皆白,嘴裏噴出了熱氣,瞬間又結成了冰雪。小山鬼躲在他的身後,一臉擔心的看著他。


    “青陽,我快死了麽?”


    徐姬輕飄飄的落在草叢中,掙紮著站起身,歪歪斜斜的向青陽走來,左胸的傷口駭人,碗大一朵血蓮。她一邊走,一邊咳嗽,越咳血滲的越快,走到半途,終於撐不下去了,軟軟的跪倒在青潭邊。


    “你不說話,就不會死。”小山鬼倒底心善。


    “我要死了,我有點害怕。他們說我誤國,罪該萬死,卻又把我搶到了南方。他們喜歡我,卻又拿箭射我,用雷劈我,我好疼,好害怕。我出來了,他們很怕我,恭維我,卻又想殺我。青陽,隻有你說我不是惡鬼,隻有你說我就是我,你對我最好。可是,你也要殺我,就是這裏,一箭射來,好疼。”


    徐姬指著左胸的傷口,言語混亂,眼神迷茫,像個小孩子一樣慌張無助:“為什麽?我做錯什麽了嗎?”傷口,一劍穿心,一箭鑽心。新血未止,舊血又流,紫黑色的血液爬滿了半個身子。


    青陽冷然。


    “我不想搶你的酒葫蘆,可是我的冰棺快散了,我隻是想留住它,我的魂魄,我的記憶,我的身體,嗚嗚,對不起……”看著青陽冷漠的眼神,徐姬哭了,淚流滿麵,柔弱的肩頭輕輕抽搐。


    “你真不該出來。”青陽聲音低沉,心中空空落落的。


    “我不出來,我不出來……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我就要待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永無止境的受那雷針鑽魂之苦!為什麽你們都這麽虛偽!都想我死!!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你以為我真稀罕這該死的破靈麽?入那狗屁的輪迴,再吐出來投胎,那已經不再是我!!”


    “青陽!!我恨你!!!恨這個虛偽無情的天地!!!”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仿佛換了一個人,雙眼通紅如血,嘴角已經撐爛,黑色的、紅色的血液參雜在一起,糊了滿臉,猙獰怨毒。突地一下站起身來,雙手撐向天空,血發張揚如鬼,仰天咆哮:“青陽,你會後悔的!!!”


    熊熊火焰從她的腳底燃起,眨眼之間便爬滿了全身,她在火中狂笑,笑聲蒼涼,笑聲瘋狂。間或聽聞,有微弱的哭聲,一絲絲,往心裏鑽。


    “噗……”


    一聲輕微裂響,天空飛滿了雪花,在那白雪茫茫的中央有一顆血色的寶石,像人的眼淚一樣,散發著柔和的光。猛然間,光芒爆裂,無邊的氣浪將雪海衝毀,天地也仿佛黯了一黯,隨即,那滴血珠輕輕的墜入潭中。


    “哚兒……”珠入水,蕩起漣漪片片。


    一切,歸於平靜。


    青陽站起身,走到潭邊凝目一看,潭邊的青草已被燒得焦黑,潭水卻依舊清澈,一眼便可見底,那滴血珠已經消失不見。


    小山鬼飛過來,扭著頭不敢看,嘴裏卻問:“死,死了麽?”


    青陽抓起一把泥土,微一用力,幹枯的泥土化作黑沙,一陣風突然吹來,煙塵彌漫,一團黑影裹住了青陽。


    “哼!”


    青光爆閃,黑影煙散,青陽皺著眉頭,望著遠方。


    小山鬼嚇了一跳,嗖的一下,飛出老遠,驚叫:“呀,都死了還作怪!真是個壞姐姐,還想凍死綠丫!哼哼,現在燒成灰了,沒了,什麽都沒了!”說著,又猶猶豫豫地飛到青陽身邊,確認道:“先生,壞姐姐真,真的死了麽?”


    “死了!”


    清風冷月下,青陽歎了一口氣,舉起酒葫飲了一口,辛辣的酒順喉入肚,燒起一團暖意,驀然想起李錦蘇,眉頭又是一皺,對小山鬼道:“近來不太平,快快迴山,藏著,莫要出來!”


    “不出來,不出來……”


    一夜之間連逢大變,善良的小山鬼心中嗵嗵亂跳,再把那焦黑的水潭一看,猛地打了個激淋,振起發翅便飛,飛到一半又迴頭,站在一片柏樹葉上,揮著手喊道:“先生,山下好危險,綠丫要不要告訴二爺?”


    “不必了,二爺得看家!”


    ……


    夜已四更,萬物俱寂。


    鎮中燈火盡滅,鎮外一片茫茫,黎明即將到來,最是黑暗的時候,便連頭頂的鉤月也仿佛因為看了半夜的戲,懨懨欲睡。而那一群星星,早已消失不見。


    疲憊的人走在林間小道中,一身灰白長衫,一點青瓜酒葫蘆。


    不遠處的村落裏,隱約傳來咕咕的叫聲,讓人頭皮發麻,這是公雞在操練嗓子,準備著一聲雞啼天破曉。


    途經一株槐樹,栓在樹旁的狗正欲按抓驚吠,見是青陽,張開的嘴巴驀地閉上,還搖了搖尾巴。


    青陽扔給它一塊骨頭,繞著村落繼續走。


    經得一夜廝殺,他的眼睛明亮如星。


    按說,已經過去一個時辰,李盛懷早該有所動靜、聞風尋來,青陽也該迴李家看看,而不是在這鎮外晃悠。但青陽卻知李錦蘇並未脫險,哪怕眼前這一縷死氣越來越淡,卻仍舊在指引著他的方向。


    白乘風、徐姬,都是李老爺子的客人。


    他們為何要劫李大小姐?


    李盛懷到底想幹什麽?


    青陽滿心疑惑,愈想愈迷糊,幹脆不再想,一心隻顧追尋即將散去的死氣。誰知,此念方下,他念又起。擰起葫蘆看了看,還有半壺酒,忍不住喝了一大口,喃喃自語:“若是把葫蘆給了你,我也活不了。”


    沒錯,青陽的一生,極為依懶此葫。


    壺中藏有他的記憶。


    譬如那壺中劍,譬如這雙神眼。


    悠悠的風從西刮到東,也將眼前的死氣刮散,青陽頓住腳步,放眼看去,已繞至青陽鎮的正麵,青陽鎮的背麵是青陽山,正麵是護鎮河,兜了一個大圈,又迴到了吊橋畔。


    靜靜的河水如涓默流,河畔的青李道,猶如黃泉路一般死寂森然,彎彎曲曲的,一眼望不到頭。


    “神,神棍……”


    剛走沒幾步,遠遠的傳來微弱的聲音。青陽心中一驚,疾步上前,青衣小廝背靠一柱李樹,嘴角溢著血,氣若遊絲,隻是那雙眼睛卻格外明亮,待見了青陽,想要掙紮著站起來,身子卻不住搖晃,蜷在樹根縮成一團。


    青陽上前扶起她,問道:“傷在何處?”


    “看什麽看?別看,別看……”青衣小廝在青陽的懷中不住掙紮,雖說力氣微弱,到底震裂了胸部本已漸凝的傷口,紫褐色的血汩汩溢出。


    “別動,血中有屍毒,守住心脈。”


    青陽一把將她按在腿上,順勢撕爛她胸口的衣衫,提起酒葫蘆猛灌一口,並指成劍,便欲一指戳下。


    “你敢,誰要你救,誰要你救!!”青衣小廝尖叫不已,渾身顫抖不休。


    青陽懶得理她,伸指在那已經潰爛的傷口上一點,指甲刺破爛肉,手指陷入半寸,青光一陣閃爍,隻見傷口處的爛肉不住蠕動,隨後青煙冒起,斯斯有聲,等再把手指抽出來時,赫然一個洞,隱約可見骨。


    此時,肉芽輕輕收縮,朱紅血液漸凝。


    青陽仔細一看,幸好屍毒尚未攻心,看來她還不算太笨,及時的閉了血脈。


    “色鬼,我和你拚了!”


    青衣小廝躺在青陽的腿上,見他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的胸部看,雖說現在她還小,胸前一平四展,但羞怒之心卻勢如滔天,當即抓起身旁的月刃向青陽削來。


    隻是,她如今身受重傷,渾身乏力,青陽劈手便將她的月刃給奪了,扔在地上,故作冷聲道:“天下萬物,不過陰陽而已!再則,如今你尚未長成,耳際鬢毛也未生,有甚稀奇!況且,醫者父母心,權宜之下,也不為怪!”


    “說人話!!”青衣小廝眨著眼睛,聽不大懂。


    青陽是神棍,行走江湖總得讓人敬重有加方可,是以說話時,便需咬文嚼字,教人暗覺高深莫測才好。不過,此時,他也沒心思和一個小女孩鬧,便抬起她的脖子,將酒葫蘆湊到她的嘴邊:“喝一口!”


    “你個神棍,當我是你嗎,什麽都是喝一口!”


    青衣小廝不屑的嘀咕,但卻乖乖的抿了一口,此酒沾舌極冷,入喉卻烈如火焰,在胸中一盤,頓時激得滿臉緋紅,猛地嗆出一口血來。


    “哇嗚……”


    青陽一偏頭,血箭射入草叢中,滋滋一陣響,青草迅速枯萎,腐氣嘔人。經得這一吐,青衣小廝眼冒金星,渾身發軟,輕輕的靠在青陽腿上柔若無物,臉上卻多了一絲血色。


    青陽暗鬆一口氣,見她已暈過去,也顧不得那麽多,便拾起月刃,抱著她大步向林道深處走去。不想,剛一邁腳,她便醒來,弱弱的看著青陽,說道:“放下我,去救大小姐,那狗東西貪圖大小姐身上的活人死氣,想,想……”


    “煉屍!”青陽聲音冷得要凝冰。


    “快,快……”


    青衣小廝胡亂掙紮,青陽唯恐再傷著她,隻得撫淨草叢中的露水,將她慢慢放下,小小的一團。


    看著這個小人兒,青陽心神一陣恍惚,仿佛看見了血紅落日,而他正從那落日中來,身材雄偉無匹,神情卻極度落寞,慢慢走到青陽麵前,遞給青陽一壺酒:“我走不動了,可憐的人,送你一壺酒。”


    “神,神棍……”輕微的聲音響在耳邊,青陽渾身打了個激淋,隨後,眼神茫然,神海又是一團漿糊。


    “救,救。”青衣小廝躺在草叢中,有氣無力的半眯著眼。


    青陽道:“去去便來,別擔心。”


    “誰,誰要擔心你,快,快救……”青衣小廝在乎的唯有李錦蘇,話還未說完,頭一歪,徹底暈過去了。


    青陽裂嘴一笑,拍了拍纖塵不沾的長衫,將青玉葫蘆掛在腰間,闊步向黑暗深處走去。


    夜色蒼茫,冷風卷起林中落葉,發出沙沙聲響,兩旁樹木如同鬼影一般向後暴退。青陽看似閑庭信步,實則身形快極,提著一口氣,朝東追了足足半個時辰,圓剪口布鞋定在了一處地界。


    眼前已無路,聳立著一座光禿禿的土山坡。


    腳下,有個洞。


    青陽想也不想,一頭栽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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