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關鍵時候江大隊長總會戛然而止打起啞謎,顧小魚還能不知道?


    一來二去,顧小魚早給他折騰得沒脾氣了,既然他不肯明說,她也就不問。車子徑直往顧家開,無論見誰,這人都一定在她家裏,早知晚知,早晚得知——留點神秘也好,她自己去揭曉。


    出租車很快便在後門停下,一下車,顧小魚趕緊拽著江喻白往家裏衝。


    究竟是誰能有這麽大的麵子,居然能叫江大隊長親自開口,不許她去湊熱鬧,反而乖乖迴家見人?顧小魚心裏有幾分好奇又有幾分了然,招唿了司機老李,從後院徑直闖進了屋裏。


    “爸爸,媽媽!”顧小魚邊跑邊喊。


    顧爸爸和顧媽媽已等候多時,聞聲便起立相迎。與他兩一並起立的卻並不是她料想中的江家父母,而是一位精瘦幹練的中年男人。


    他個子與江喻白差不多高,身形極瘦卻相當精幹,眉心有一點醒目的朱砂痣,看著好似觀音菩薩,臉上再一揚笑容,愈顯慈祥。


    兩人目光驀一相撞,好似有一道晴天霹靂,顧小魚整個人都懵了!無需介紹,她已經猜到了這人是誰——


    心裏頓時便湧動起一股無能言語的悸動。就像是在做夢一般,尋了十六年都信訊全無的一個人,居然在不經意之間,就這麽坦蕩蕩地出現在了她麵前!


    “警、警察叔叔!”顧小魚不可置信地喊,喜悅溢於言表。


    她心急如焚,想聽他親口說出,這一切都不是夢。對方卻隻是淡笑,不理會她的急迫,反而扭頭與顧爸爸說笑著:“真不愧是個警嫂啊,居然看我一眼就知道我以前當警察的。”


    “她一直沒忘記,”顧爸爸亦笑著答他,“從小到大,我女兒她一直都記著你。”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可是如她再世父母的救命恩人,顧小魚當然不會忘,她記掛了他整整十六年!


    自從八歲一別,十六年匆匆而逝。顧小魚什麽都可以忘,卻絕不會忘記他眉心那點醒目的朱砂痣!當年她就是根據這一點好似菩薩般的朱砂痣,才在萬千人潮之中單單選擇了求救於他一人——顧小魚不會忘的,她還有一句感謝未曾親口對他說出,顧小魚怎麽可能忘懷?


    她眼睛業已濕潤,喉頭也已哽咽:“警察叔叔你還記得我嗎,我是顧寶寶!九八年過年的時候我被人販子抱走了,你下班路上救了我……叔叔你還記得嗎,你救過我的!”


    “我當然記得了,”對方朗聲啟口,笑著答她,“那麽聰明的小姑娘,我怎麽會忘啊!”


    他拿手在空中隨意地比劃,說笑著那年還不及他腰的小家夥,搖身一變,竟已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所有人都在笑,聽了他這話,顧小魚心頭卻是猛地一酸,忍無可忍,忽然之間,兩行清淚順著臉龐滑落。


    歡聲笑語裏驟然出現了抽泣,在場均是一怔。


    江喻白趕緊將她摟進了懷裏,顧媽媽也笑嗔著:“這孩子,你不是一直想見救你的警察叔叔嗎,好不容易見到了,話都沒說兩句,哭什麽。”


    顧小魚答不上來。她一句話也說不出。


    她期待這一幕期待了整整十六年,她不該哭,可一見到救命恩人,再聽他說起往事,忽然便有一種由衷的欣慰在她心裏瘋狂地紮根,酸楚霎那間占據整個胸腔,顧小魚不想哭,眼淚卻不由得往下落。


    當年答應救命恩人的話,努力為自己活著,她沒有食言。十六年飛逝,這些年裏她遇到了諸多人和事,好的和壞的,但她顧小魚從不曾食言,一直都無比努力地為她自己而活。


    這些年有苦有累,她咬著牙也就過來了,絕不曾迴頭自怨自艾。可今天也不知怎麽的,在恩人麵前,吞進肚子裏的萬千種辛酸一並湧上喉頭,顧小魚隻顧得上抽噎,一句話都說不出。


    她不是難過,她是太過欣喜。可她費勁力氣抿唇,卻笑得比哭還難看。


    整個客廳都迴響著她急促的抽泣聲,其樂融融的團圓場景裏,唯獨她哭得一塌糊塗。顧媽媽口氣,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不哭了寶寶,不是想知道恩人的名字嗎?”


    俗話說“知子莫如母”,顧媽媽一開口,顧小魚立馬斂了淚:“警察叔叔,我改名字叫小魚了,你是哪個‘yu’啊?”


    百家姓裏於、餘、予、俞、虞、禹、盂……讀“yu”姓氏多如牛毛。但絕對沒有哪一個是顧小魚的“魚”。


    顧小魚早就知道她改錯了名字,沒能把救命恩人的恩情鐫刻進名字裏,但至少,她要記在心上。


    “警察叔叔,我改了水裏遊的那個魚,你是哪個‘yu’啊?”顧小魚問。


    對方卻沒有正麵迴答她的問題,反而略有不滿的反問著:“怎麽還叫我警察叔叔呢,顧小魚同誌,我呢,姓餘,剩餘的餘,以前是個刑警,這你也知道。現在退了,已經不是‘警察叔叔’了,你要叫我餘老師。”


    “餘老師?”顧小魚微怔。


    “對,”老餘說,笑嗬嗬地看了看她身後的江喻白,“江喻白畢業入警隊時,我帶過他一陣。他不肯叫師父,你代替他叫我聲老師總行吧?”


    顧小魚點頭,乍一聽覺得他所言在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對。


    江隊長自己說過,他畢業分配進刑警隊,帶他的老師傅是餘盼的爸爸,這麽說……那餘警官是餘盼的爸爸?


    顧小魚整個人都懵了!難怪餘警官會出現在她家裏,原來不是顧爸爸顧媽媽叫他來,而是……


    “二白你怎麽會——”


    江喻白隻笑不答,濃眉一挑,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根紅繩。


    繩子上係著一塊玉,不是什麽上好的貨色,顧小魚卻驚得目瞪口呆。她趕緊掏出了脖子裏掛著的白玉,把兩者拚合——龍鳳呈祥,這居然真是一套!


    她貼身佩戴了十六年的鳳紋玉佩,何曾料想,居然還有一塊相合的龍紋佩在江喻白手上。


    心裏猛地便是一顫,她的心情已不知該用什麽來形容。


    冥冥之中怎麽會有這種注定?顧小魚心裏除了驚,盡是喜:“居然在你手上……”


    “恩,一直在我手上,一來蓉城就跟著我,十二年了,”江喻白道,淡笑著握住了她的手,俯身輕咬她耳朵,“乖寶寶,命中注定你得是我媳婦兒。”


    當然是他的媳婦兒了。老餘家的一對玉佩,居然陰差陽錯地傳到了他兩手上。


    你說這不是緣分?


    這怎麽不是緣分了?


    命中注定了,她顧小魚就得是他江喻白的媳婦兒!


    兩塊玉佩握在手裏,顧小魚悸動得說不出話來。聞言,老餘卻是笑罵:“你可總算有媳婦兒了,我管不住你,我就不信你媳婦兒還管不住你?小魚啊,你來給我評評理——”


    “江喻白這小子真是個幹警察的料。從我送小盼上大學,見他第一麵我就看出來了。我家小盼學一個月也學不會的東西,這小子就在我筆記本上瞄了一眼,不到三個月的時間,他能舉一反三出我學了三年的基本功。”


    “一開始我是有私心。這畢竟是祖上傳下來的東西,哪怕小盼再不爭氣,我也不能繞過小盼傳給外人,”老餘道,提及亡子餘盼,口吻不可避免地沉重,再抬頭,眸色卻是燦然,“小魚啊,你快給我評評理。一開始我確實有私心,但現在我家小盼已經沒了,我膝下無子,祖宗的手藝也不能毀在我手裏。”


    “讓他叫我聲師父,我就教他我祖上傳下來的足跡追蹤術。別說我們蓉城,我這門手藝就是拿到全國也是相當吃香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他江喻白想學得很,我可是聽說了,從本科到博士畢業,他的論文年年寫的都是足跡追蹤術的實際運用。我知道他悟性高,但我這祖上實踐了幾百年的東西,哪是他一個人十幾年就能參透的?我說了,隻要他叫我一聲‘師父’,我把這門手藝全教給他。可他就是不肯叫師父。我把家裏祖傳的玉佩都送了,他還是不肯叫。小魚你給我評評理,就是一聲‘師父’真的有那麽難嗎?”


    叫一聲“師父”當然不難,江喻白也自然不是忘恩負義的薄情人。老餘一開口,顧小魚當下便會意,江喻白不肯叫,真不是一聲“師父”的問題。


    換了普通人無所謂,但江喻白不行,江爸爸的身份和地位擺在那裏,江喻白沾染得越多,影響越不好。所以江喻白不能開這個口,哪怕有師徒之實,也絕不能有師徒之名。


    不過他雖然不能開口,老餘拋出的橄欖枝,顧小魚卻沒理由不接。


    “餘叔叔,您救了我一命,我現在也改名字叫‘小魚’了。雖然不是您那個‘餘’,不過我這也念‘yu’,反正都是‘yu’,那怎麽說也算得上是您半個女兒吧?”


    強詞奪理也好,眾望所歸也罷,顧小魚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叫您一聲‘師父’夠資格吧?”


    老餘微微一怔,隨即朗聲大笑:“江喻白啊江喻白,你這臭小子,你看你這老婆多疼你!”


    江喻白失笑:“那當然,我命裏帶的媳婦兒!”


    “行,你叫我一聲‘師父’也算數。”老餘笑道,指了指角落裏堆著的兩箱筆記本,“喏,足跡追蹤術的資料,送給我的小徒弟了。”


    話是這麽說,顧小魚拿足跡追蹤術的資料有什麽用,還不就是送給江喻白的?


    這官腔打得她破涕為笑:“謝謝師父……”


    “不客氣,徒弟結婚,我這當師父的送點東西應該的,”老餘說。說來實在唏噓,他沉聲舒了口氣,複而笑著牽起她的手,把她交到了江喻白的手上。


    “臭小子,我早就告訴過你,要不是九八年遇上這小福星,我摸索著連破了兩起跨國拐賣案,很是風光了一把,找迴了點自信,我老餘早就不幹警察了。我要是轉行走了,你江喻白沒在我這偷師到那點足跡追蹤術,沒能破獲那三起大案,你再努力十年,也不一定能有今天的成績。”


    “這是我的貴人,也是你的貴人。”老餘道,“我把我這寶貝徒弟交給你,你就得照顧好了,一定要護她周全——不然醜話說前頭,我可得找你麻煩的!”


    “沒問題。”江喻白信誓旦旦,斬釘截鐵。


    他答得倒是坦然,可顧小魚一聽這話,心頭再度發酸,剛止住的眼淚忽然之間又決了堤。


    當年的警察叔叔也是這麽說的,拿著這塊他家傳的護身玉,警察叔叔就會保護她。別的地方他不好說,可隻要在蓉城,警察叔叔一定護她周全。所以她大可不必迷惘和畏懼,放心大膽地往前走就好。第一條命來自於父母,第二條命卻是她自己爭取來的,所以她一定不能辜負自己,一定要比任何人都活得精彩……


    往事一幕幕迴放在腦海,幾句話的功夫,顧小魚竟又成了淚人。


    從小到大,她一年也哭不上一迴,這一哭,卻像是要把二十多年欠下的都哭個夠似得。顧媽媽笑著摸了摸她的頭,悉心安撫著:“都嫁人了是個大姑娘了,怎麽還跟個小孩子似得,動輒就哭呢?”


    “餘警官您見笑了,”顧媽媽道,“事發之後寶寶她一直想找您。局裏說您調職了,一直以來,我們也沒能聯係上您。太久不見,她太激動了。”


    老餘倒是坦然,絲毫不嫌棄她的窘樣,反倒對她微笑:“是啊,都十幾年不見了。之後上頭把我調去了雲南,代表蓉城支援打拐工作。機密任務,沒有對外公開電話號碼,我同事也不知道。有一年過年,我迴蓉城倒是去找過你們,可聽人說你們搬家了。這事也就不了了之。”


    老餘道,特別解釋著:“這些年我在雲南見多了拐賣兒童的案子,總結案件時也時常迴想起,還是我這徒弟最聰明——那年她也才八歲吧?這小姑娘可了不得,年紀輕輕就能沉得住氣,比我見識過得諸多成年人都要強,長大了一定有作為。我操心幹什麽?”


    他壓根就不操心,字裏行間全是他最為真摯的信任。


    當年將她從人販子手裏救出,他也是這般飽含信心地說著“信任”,警察叔叔信任她,信任她一定可以克服困境,走出陰霾,重獲新生。


    時隔十六年,他那毫無緣由卻始終堅定的信任仍然叫她心裏溫暖得快要溢出光來。


    “師父,我——”


    顧小魚急著開口,抽泣間一個不注意,鼻涕泡泡破鼻而出,輕盈地爆裂開來。邋遢得直叫在場均是一愣。


    顧小魚也是一愣,未說完的話戛然而止,臉上“刷”的一下紅了個透。


    關鍵時刻永遠是媽媽最體貼。瞧她那鼻涕眼淚一把抓的窘況,顧媽媽柔聲安撫著:“好了好了,別哭了。媽媽給你買了新衣服,你先上樓換衣服去。換好了,我們就出去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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