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邊沿著迴廊走,賣藥郎一邊在所經過的地方、都貼上符咒。


    那些空白的紙符從賣藥郎的袖口裏飛出來,源源不斷似的,一旦挨到牆麵上,就自動繪出了赤紅的紋理,——像一隻眼睛。


    阿芙拉好奇的看著。有許多疑問爭先恐後的冒著泡泡,又被阿芙拉壓下去。


    她的智商又沒有出問題。賣藥郎這樣警戒著什麽、繃緊了神經的樣子,自然是發現了這座宅邸的危險之處。她雖然對於其他人都有一種樂觀的期待,從心底希望相信,這個世界上,全部都是用善意擁抱這個世界的人,但是,她自然知道,光明的背後即是黑暗。她自己沒有辦法判別,就把所有的一切——連同自己的性命,都交給信賴的朋友。阿芙拉知道自己在武力值上幫不了什麽忙,於是就乖乖巧巧的跟在旁邊,盡量不添一點麻煩。


    賣藥郎開口說話了。


    他的聲音又迴複到最開始相遇時的那種調調,去掉了緊繃感和強烈的魄力,慢悠悠的,連微挑的尾音裏都帶上一種小酌著清酒的微醺感。


    他開口,說了一個故事。


    “從前,很久以前,有一個罪臣。”


    這是一個老套的開頭。


    “臣子犯了什麽錯、被天皇廢黜,已經不得而知。或許他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或許他隻是被天皇厭倦了而已。”


    “——不過,他有一個女兒。”


    “作為臣子非常不稱職的這個男人,卻將自己的女兒視作掌上明珠。”


    “他將那個少女當做珠寶珍視著的態度,以至於在所有的貴族和平民之中,流傳開了‘她一定是個絕代佳人’——這樣的傳言。”


    “‘那雙眼睛一定像星空一樣明亮吧’、‘嘴唇一定比櫻花還要嬌嫩吧’、‘皮膚一定像初冬的落雪吧’。這樣擅自妄想著。”


    賣藥郎垂下眼睛。神祗正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邊,正因為他停下話頭而仰起臉來。那雙碎銀的雙瞳裏,除了善意的好奇以外,什麽也沒有。


    他就對人性露出一個一閃而逝的、自嘲的笑意。


    “就因為如此,哪怕在作為父親的臣子已經落罪了之後,也有不少俊美的男子,並不在意少女的身世,繼續進行熱切的追求。——他們甚至比之前更加熱切了一點。因為,沒有了父親的阻攔,那麽,少女一定更加容易動心了吧。”


    “少女為這份真情感動。她做了人生之中第一件大膽的事。”


    “——她在一場宴會上,讓侍女故意撞倒了擺放在麵前的屏風。”


    “的確。她皮膚白皙、眼睛黑亮、嘴唇嫣紅,然而,這不過是屬於塵世的美麗而已,又如何能夠與天上的月輝並肩呢?”


    “人們自顧自的認為自己受到了欺騙。那些傳言是謊言,美人變成了皮囊。傾慕的目光變得譏諷,愛戀的私語變成了嘲笑與不屑。不再有公子哥繼續傳遞花枝和情書,就好像,不這樣做,就不能彰顯出自己高潔於世塵、輕蔑美色一樣。”


    小姑娘抿了抿嘴唇,露出一個感同身受的難過表情。


    賣藥郎輕輕碰了碰阿芙拉的肩膀,引著小姑娘往另一個方向走,一邊繼續說了下去。


    “可是,在這種令人絕望的時候,有一個青年俊傑,依然熱忱的對少女展開了追求。”


    “熏著蓮香的信箋、含情脈脈的和歌、仍帶著露水的新鮮花朵……”賣藥郎看了眼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把剩下的話語吞迴了肚子裏。他幹巴巴的咳嗽了一聲:“總之,是追求到了吧。”


    “少女被眾人傷害的心,一點點愈合了起來。她做了人生之中第二件大膽的事情。”


    “她不顧眾議——嫁了過去。”


    “婚後的生活一如預想之中的那樣快樂。她的夫君十分溫柔,對她也很是照顧。少女——夫人,覺得自己已經不能更幸福了。”


    ……阿芙拉緊張的屏住了唿吸。“我覺得,這句話後麵……好像要跟著一個‘但是’?”她喃喃自語著,左手下意識的揪住了自己的袖擺。


    賣藥郎沒有去安慰她,隻是多留了片刻的空白,讓阿芙拉從腦補的諸多套路裏緩衝出來。


    “‘但是’,”他說,“那個男人,對所有的女性,都是這樣溫柔。”


    “嫉妒是原罪。貪婪是人性的本能。得到的越多,想要的越多,無法得到的,也就越多。‘為什麽不能隻對我一個人微笑呢’、‘他好像,對比我漂亮的女人更加溫柔呢’、‘是因為,我不夠美麗嗎’,——這樣想著。”


    他們走到了走廊的盡頭。麵前是玄關,是剛進大門時出現的枯山水庭院。仍舊未能停歇的驟雨在狂喝著唿嘯,天際是那種陰沉沉的墨色。溫暖的燭火在背後搖曳,散發出安心光芒的宅院沉默不語。順著他們走過來的腳步,排列成行的符咒橫貫了整座宅邸。阿芙拉突然意識到,他們在不知不覺之中,順著迴廊繞過了除卻偏院之外的整個房屋。從這個角度迴望過去,這間宅子居然很像是一片倒臥的蓮花瓣。而那兩道符咒同時張開眼睛的樣子——像在花瓣上橫劈下的刀痕。


    “走吧。”賣藥郎對阿芙拉點了點頭,十分淡定的:“順著你的感覺走。不要怕。”


    “哎?”阿芙拉一臉懵逼,“等等,我不知道——”


    “嗯。沒事的。”可青年卻隻是彎下腰來,他握住了小姑娘的手腕,輕輕把她的手掌展開、伸向了驟雨唿嘯的屋外。


    ——沒有。


    什麽都沒有。


    沒有雨水落在掌心裏。沒有森冷的風席卷過手指。


    在指縫裏穿梭的隻有空氣。平靜如死水的空氣。阿芙拉驚訝的蜷縮了一下指尖,她什麽都沒有抓到,除了青年溫熱的手指。


    賣藥郎立刻把手抽了迴去。他的視線迅速向外一飄,旋即又落迴了阿芙拉身上。


    阿芙拉的注意力全在詭異的屋外。


    明明,眼睛裏所看到的、耳朵能聽見的、甚至皮膚也感受到了一點潮氣的,全部是暴雨傾盆的夜晚。


    可事實上卻絕不是這樣。


    阿芙拉躊躇起來。她還記得賣藥郎剛剛所說的話。可是,‘跟著感覺走’?!這句話聽起來……


    她又不是擁有超直感/強化係/金手指的主角啊?!


    #不,其實你就是#


    爽快忘掉了自己隨身攜帶的模擬人生係統,阿芙拉默默糾結了。


    這個,到底是讓她走到哪裏去呢?


    ……其實,假如你想起來自己還有個金手指的話,你就會發現,模擬人生它有個地圖功能啊!!


    雖然這個坑爹係統經常抽風,但是它真的很有用的喂!


    而賣藥郎,誤解了阿芙拉猶豫不前的原因。


    他抬眼看了下陰沉可怖的天色,停頓了一下之後,才慢慢伸出了手。


    “如果,你害怕的話……”


    穿著妖豔和服的青年,慢吞吞的說。


    “?”阿芙拉愣了愣,開心的用雙手捧起了青年的那一隻,親親昵昵的貼了帖臉頰。


    “謝謝你,我不怕的!”她說完,為了表現自己的勇敢,笑著鬆開了賣藥郎的手,閉上眼睛——


    筆直的,向外走出了一步。


    ***


    仙子輕快的飛在半空中。更確切的說,‘低空飛行’。


    為了和賣藥郎隨時保持距離,她隻是飄離了地麵幾厘米的樣子。這個高度,既能保證不會因自己閉上了雙眼、就隨便磕絆到哪裏,也能夠在——萬一——發生了緊急事件的時候,防止自己與賣藥郎分開太遠。


    ……不過,是錯覺嗎。總覺得在她鬆開手、飛起來的時候,好像從哪裏感覺到一種略遺憾的情緒似的。


    啊啊,絕對是錯覺吧。


    阿芙拉真的順著自己的感覺向前飛了。


    既不知道目的,也沒有任何預期。她非常感謝賣藥郎對她“直覺”的堅信,不過也因此感到疑惑。


    ……等等,現在擺在她麵前、讓她想要問的問題,實在是太多了吧!!


    阿芙拉鼓了鼓腮幫。


    “呐呐,賣藥郎,”她拉長了尾音,聽起來就有一種像是含著金平糖一樣、甜絲絲撒嬌的感覺,“現在的話,我可以問問題嗎?”


    “可以。”青年淡淡迴答著。


    因為飛了起來,所以這聲音聽起來不是從頭頂、而是從肩膀之上的地方傳過來。阿芙拉對這種高度差感覺很新奇,忍不住調皮的加快速度,繞著青年飛了一圈。


    新鮮感讓阿芙拉止不住笑,嘴角一直快活的彎著:“那,那我就問了哦?之前一直很緊張的樣子,我還以為不能問的呢。”


    賣藥郎沒有迴話。在阿芙拉什麽也看不到的這一刻,他用符紙包裹住了右手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從神明的肩膀上,拉扯住了什麽、用力往外一拽!


    乳白色的霧氣凝固成一種黏糊糊的條狀,明明看起來就十分堅韌的樣子,正在琢磨著措辭的阿芙拉,卻好像什麽也沒有察覺到。


    “那麽,我問了哦?最開始那個故事,你還沒有告訴我結局呢!”她孩子氣的皺了皺鼻子,小聲嘟囔著,“故事說了一半什麽的,最討厭了!”


    青年“嗯”了一聲當做迴答。


    在女孩看不見的視野裏,甜膩的香霧越來越濃。


    隨著他毫不放鬆的拉扯,那條霧氣已經被拽得很長,可是,卻絲毫也沒有斷裂的傾向。


    它黏糊糊的纏繞在少女的腳踝上,像一條親昵主人的緞帶——像一隻伺機而動的毒蛇。


    而更可怕的是,——這樣的霧氣,並不隻有一條。


    它——它們,掛在女孩的手腕、腳踝、脖頸、腰部,無論賣藥郎怎樣施加了附在符咒上的力道,都沒能將它們拽斷,反而把這些香霧拽得更長。


    賣藥郎一時無計可施。看起來單靠符咒沒辦法奈何它們,但缺乏了一定的條件,他無法拔刀出鞘。雖然說、雖然說,直到最後再解決這個也可以……他沉默的看了一眼正對故事結局糾結得要命的小姑娘。他還是心軟了。


    而就在這個時候,阿芙拉偷偷睜開了一隻眼睛。


    霧氣瞬間溢散在空氣中。詭異的驟雨依舊,夜色暗沉、風雨傾盆,實際上,卻什麽都沒有。


    賣藥郎沉默了一下,伸手蓋住了她的眼睛,把故事的結局講了出來。


    “她死了。”


    賣藥郎超簡短的說。


    “夫人死了。男人死了。家裏的仆從也死了。還死掉了城裏許許多多的美貌女子。這件事,在當時成為一樁懸案。”


    阿芙拉等了一小會兒,沒有等來下半句話,頓時感到無力。


    “這、這個是爛尾啊!”她咕噥著自己也感到茫然的這個詞:‘爛尾’,不過卻覺得很貼切。“前麵明明鋪墊的這麽完整!可是,這個結局——爛尾超討厭呀!”她又重複了一遍,不過這一次,是難過多於惱火的。


    她已經隱隱約約的意識到了什麽。


    不過,等到阿芙拉再次開口的時候,出乎於賣藥郎意料的,她把話題拐了個七扭八歪的彎,直接問:


    “那麽,我想要去找那些客人的時候,你說‘還不是時候’,是什麽意思呢?”


    “……你知道,能夠被抓住的,除了人類、動物之外,還有時間嗎?”可是,賣藥郎卻問了一個與此完全無關的問題。


    “是的,‘時間’。就好像把時間當做一個物件儲存起來一樣,這樣的話,生存在某一個最美好時間裏的人,不就永生了嗎?”


    這是一個新奇的觀點,阿芙拉安靜的聽著。


    “那個原本不幸、又因為自己的選擇得到了幸運的女子,因為自己的幸運、又親手選擇了不幸。”賣藥郎訴說著過去的那個故事,“因為嫉妒,她想要得到人類無法企及的美貌,試圖以此贏得夫君的全部愛意。她殺死了美貌的女子,搶奪走了她們最靚麗的時間、存放在自己的身上,這樣的話,她就能保持永遠的美麗。”


    “而時間——對人類來說,就是‘記憶’。”


    青年低聲說,感覺女孩的眼睫在自己掌心微微一顫。


    “每一個踏進這座庭院的人,都已經陷入進了過去的這段時間裏了。他們會忘記自己人生中重要的事情——從最重要的開始遺忘,到最後,融化進這段時間裏,變成它的養分。”


    “可是、我——”阿芙拉急聲說,她背後的雙翼翕動著,滿是不安,舒展開。


    “你是神明,阿芙拉。”賣藥郎說,用另一隻手,安撫的摸了摸她的臉頰。


    “然而,——時間,是最公平的。”


    神明會被人遺忘。神明會消散在天地裏。神明會泯滅成灰。


    哪怕是再無所不能的存在,也無法抵擋住時間消失的蹤影。


    賣藥郎安撫著她。


    “不要怕。這是暫時的。記憶哪怕是被頭腦遺忘了,也會被身體所銘記住。——別怕,阿芙拉。”他聲音低下去,沉穩、冷靜,是賣藥郎獨特的溫柔。“因為隻要相見了,就一定會想起來,所以,才暫時不能讓他們見到你。——你要帶我找到這段時間裏的‘第二人’,有另一種力量潛伏在被凝固的這段時間裏麵。我能感覺到它是辟除邪靈的、帶著清明的氣息,卻不知道為什麽它始終緘默不語。”


    他們最終止步在一個小小的假山前麵。


    賣藥郎鬆開了手。阿芙拉冷靜了一下,睜開眼睛。


    一個小小的、看起來五六歲的孩童,正蜷縮在假山的孔洞裏。


    和這座府邸的女主人完全相反,他長著一張極其醜陋的臉。


    並不是視覺上有怎樣的衝擊,而是從感官上、感覺到“醜陋”。這個小孩是“醜”的。是“醜”這個意義本身。“醜”的無可救藥。


    那雙細小的眼睛裏迸射出恐懼和憎恨,從那條細細的聲帶裏,迸發出和這個小身板不符的、銳利可怕的尖叫。


    “滾出去——走開!滾出去啊——!!!”


    他尖叫著,把自己和懷裏一根捆綁成長條狀的棍棒,向假山更深處躲去。


    沉默了一下,賣藥郎“唔”了一聲。


    “你知道為什麽蓮花這樣美麗嗎?”他迴過頭來,向阿芙拉詢問。


    與此同時,始終安靜沉默著的宅邸,就好像在沸水裏潑了一勺油一樣,瞬間炸響!


    那些貼遍整個屋子的符咒飛到半空中,組成一個阿芙拉看不懂的文字,而這個始終散發出微光的宅院,就好像整個都變成“活”的了一樣,動了起來。


    一片轟響之中,賣藥郎對阿芙拉,也是對自己,輕聲迴答了:


    “因為——它把根莖,埋在最肮髒的淤泥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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