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帝在看書。


    作為一個十分勤政的皇帝,他是難得有時間有閑情看折子意外的文字的。


    禦書房很安靜。


    慶國靠南,天氣熱得早些,現在已經能夠嚐到些許暑氣將至的味道了,窗外有知了鳴叫的聲音,這僅餘的聲動卻趁禦書房裏的安靜更加安靜。


    服侍的小太監們一個個低頭垂目,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動不動地站著,大氣都不敢喘。


    而在這樣靜謐的環境裏,一顆小腦袋從門外探進來,給屋裏的人使了半天眼色,卻因為所有的小太監都看著自己腳尖,眼皮都快抽筋了也沒人搭理。


    不得已,撿了一顆小石子砸了一個相熟的小太監,對方才察覺,一抬頭,看到門外的小公主長著嘴和他做口型呢。


    可惜這個小太監不會武,很明顯,讀唇語的能力也不怎樣,小公主和他演了半天的“啞劇”也沒明白小公主在問什麽,最後都是引起了侯公公的注意,走了過來。


    “哎呦,公主殿下,您怎麽不進去啊?”侯公公走至門外笑眯眯地道。


    小公主嘟著嘴道:“侯公公,你還問?你當我不知道爹爹生我氣了?”


    侯公公笑眯了眼睛,像一尊憨態可掬的彌勒佛,道:“呦,公主殿下您這是打哪裏聽說的,誰碎嘴子嚼這種舌根?滿天下誰不知道陛下最疼你,生誰的氣都不能生你的氣啊。”


    小公主道:“你別哄我啊。”言畢咳了一下,特意揚起頭裝成慶帝那種用眼皮看人的神態,聲音也模仿慶帝道,“從小養到大,整天就知道胡鬧,眼看著這第一次下廚倒是知道招待兄弟了,哼!”


    侯公公被小公主這出逗笑了,道:“呦,公主殿下啊,您可真是……”湊到小公主身前彎腰低頭,壓低聲音道,“陛下這可不是生你的氣,陛下這是吃味了啊。”


    不知道是不是兩個人的交談被屋子裏的慶帝聽到了,隻聽得摔書的“啪”地一聲,禦書房裏傳來慶帝的聲音道:“在門口窩著幹什麽呢?怎麽?屋子還有怪獸要吃你不成?”


    一聽這話,小公主眼睛滴溜溜地轉悠起來,然後揚起一個笑臉竄進屋裏,開口甜甜地叫了一聲:“爹爹!”


    慶帝冷哼一聲道:“沒在你宮裏呆高興了?還往我這裏跑?”


    小公主笑著道:“我琢磨了清涼的點心,自己親自下廚做的,送來給爹爹嚐嚐,消個暑。”


    慶帝道:“終於想起你還有爹爹了。”


    小公主伸手拉住慶帝的衣袖,扭糖一樣撒嬌道:“爹爹……爹爹……我這是第一次下廚,昨天是我指揮禦膳房的人做的,我就出了一張嘴,今天真是我第一次,第一次哦,動手下廚的,你看,手都磨紅了。”


    說著伸出白白嫩嫩的兩隻爪子,露出掌心給慶帝看。


    慶帝掃了一眼,還真是有點兒紅,伸手拍了一下小公主的掌心,道:“下次長個記性!”


    小公主叫了一聲,像是抗議慶帝打他掌心,又像是在叫疼,聲調軟綿綿地好似貓咪叫喚一樣,透著一股子粘膩的撒嬌感,這讓慶帝的臉時繃不下去了,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小公主肉肉的臉頰,道:“一天到晚的沒正事兒,竟是胡鬧。”


    說的雖然是批評的言辭,但眼睛裏已經有了笑意,很明顯是不“生氣”了。


    小公主打蛇隨棍上,直接蹬了鞋子跳上床榻,坐在慶帝床桌的對麵,一轉頭對身後的研秀道:“快拿過來。”


    研秀手裏提著個食盒,一直低著頭默默跟在小公主身後,此時聽得吩咐,不需要更多的命令,立刻將食盒裏的吃食在床桌前布下了。


    慶帝低頭掃了一眼,盛在透明的玻璃展內白色的球狀物,上麵澆了些果醬之類的彩色汁液,點綴了些水果,一看就是小孩子會喜歡的甜品。


    抬眼看著崽崽捧著臉蛋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真是把“你快吃快吃吃完好誇誇我的手藝”的表情寫在臉上,用玻璃匙切了一小塊送入口種,冰涼甜爽,如此天氣裏食來倒真是消暑佳品,快活味蕾。


    “不錯啊,崽崽真是長進了。”慶帝細細品了一口後,道,“牛奶做的?”


    小公主奇道:“爹爹你吃出來了?”


    慶帝笑笑不語。


    和出生起就在困在京都之中的幾個兒子不同,慶帝可是馬上打出慶國半個江山的皇帝,當年征西胡時倒是嚐過那些遊牧人慣用的吃食,有些硬的鹹奶塊之類的。


    西胡之地寒冷艱苦,他們做的奶食多圖方便保存,不可能多麽精細,慶帝此時端著玻璃展用著玻璃匙吃著有著相似奶味的甜品,過往征戰的迴憶在腦中滑過,但也僅僅是滑過。


    他不是一個喜歡迴憶、多愁善感的人,所以下一秒挖了一勺冰點進口,狀似閑聊地道:“你怎麽突然這麽下力氣折騰起太子和老二了?”


    一聽這話,小公主在心內便冷笑起來:還當他真是吃醋點兒吃食不成?果然根由還在他借機敲打太子和老二的那件事情上。


    但麵上確實眼珠子提溜溜地轉著,甜甜地笑著道:“爹爹和我打賭了啊。”


    慶帝微微皺眉。


    小公主又接著道:“我今天挖了爹爹你這裏種的樹的一小塊樹皮,在裏麵埋了一塊拇指大的石頭。”小公主比劃了下石頭的大小,道,“看看會不會影響這些樹的生長吧。”


    “拇指大的石頭都能讓這些樹苗長大不大,那就該砍了重種。”慶帝低頭很是優雅地邊吃邊很隨意地道,“折騰到這裏就行了,再往大了鬧,爹爹可就真生氣了。”


    小公主嘟了下嘴,有些不快地道:“哦。”


    他聽得懂,慶帝在借著這一嘴吃食警告他,不允許他摻和慶帝的“養蠱”計劃。


    隻是不快了一瞬,隨即想到了什麽眼睛一亮,趴過來抓著慶帝的衣袖道:“爹爹,我答應你不折騰太子哥哥和二哥哥了,你答應我件事情唄。”用兩根手指比劃著道,“一件很小很小、無關緊要的事情。”


    慶帝有些頭疼地揉揉額角,道:“什麽事情?”


    小公主道:“我最近對折騰吃食很有興趣,我想開家酒樓。”


    慶帝這迴真的皺起眉頭了,盯著小公主道:“你想開酒家?你是朕的孩子,皇室子弟,竟然想要開酒樓?”


    小公主噘嘴道:“爹爹,你也說了,我是你的孩子,難道連開個酒樓這麽小小的一件事情都做不了不成?我不管!你不讓我開酒樓我就繼續去折騰太子哥哥和二哥哥!”


    慶帝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了,難得像個老媽子一樣,囉裏囉嗦地念叨著道:“你開酒樓幹什麽?你最近有興致折騰吃食就要開酒樓?你沒興致了呢?你剛多大?你會開酒樓嗎?你開的好嗎?”


    小公主很理直氣壯地道:“我就是這段時間有興致!就是想開酒樓!等我沒興致了,關了就是了!爹爹,你是皇帝,我是你的孩子,難道還連我賠個酒樓的錢都出不起了!?我不會開酒樓,找會的人幫我打理就是了,我找不到,爹爹也可以幫我找啊!爹地你也會說,你是皇帝啊!難道幫我找個能打理酒樓的人都找不到?”


    好有道理,一時間竟然無法反駁。


    啃老啃的如此理直氣壯……關鍵是自幼把崽崽當女孩教養,確實沒想過讓他多有出息,更不想讓他在朝局政事上生出不該有的野心,所以……如果崽崽向他要求娶開酒樓,與爭奪權力相比,這真的是一個小小的小小的要求,這麽一個小小的要求,貴為一國之君,確實不該不同意。


    但……怎麽感覺又哪裏不對勁兒呢?感覺怪怪的。


    這邊小公主見他遲疑,可是不管不顧,幹脆抱起肩膀嚎啕大哭了起來,道:“嗚嗚嗚……娘啊……娘啊……爹爹欺負我!爹爹不給我攢嫁妝!……嗚嗚嗚……連我要做點兒生意給自己攢嫁妝他都不支持!……嗚嗚嗚嗚,娘啊!你看看爹爹啊!……嗚嗚嗚,富有四海,為君為帝,卻連這麽苛待崽崽!……嗚嗚嗚……”


    這魔音穿耳,效果驚人,慶帝覺得他的頭發絲都要炸起來了。


    真的,他這一輩子,有很多恨他欲死的敵人,也有很多忠誠無雙的下屬,曾經有像範建、陳萍萍這樣近乎朋友的存在,還有像葉輕眉這樣的紅顏知己,卻真沒有遇到任何一個在他麵前這麽撒潑打滾的人,一個都沒有。


    “別哭了!”慶帝壓製不住煩躁,怒喝了一句。


    沒效果。


    小公主繼續魔音穿耳。


    不過這會兒已經不哭娘了,改哭陳萍萍了。


    “萍萍叔叔……嗚嗚嗚……爹爹欺負我!……嗚嗚嗚,我不要住皇宮了……我要住監察院……嗚嗚嗚……”


    變著花樣地嚎。


    慶帝這會兒已經氣得想拍桌子了,但手剛舉起來,小公主卻收了哭聲,用紅紅的眼睛瞪著慶帝道:“二哥哥和太子哥哥都不缺錢花,姑姑明裏暗裏塞給他們好多錢,我就隻有份例在,我要是也有那麽多閑錢,我就直接去城裏買地建樓了,就不用來找爹爹了!娘親在時,我從來想過我會缺錢花的!”


    這一句話說的,慶帝那不多的殘餘的屬於人類的情緒,被挑動起來了。


    他當然知道李雲睿給太子和老二那裏塞錢的事情,他也沒當一迴事兒,但是……崽崽也是他的兒子,即便從他出生起,自己就在心底剝奪了他的皇位繼承權,卻從來不想過在金錢上苛待崽崽。


    葉輕眉在時,崽崽確實不用伸手向任何人要錢的。


    他這個父親做的,也許確實有些……


    歎了口氣,慶帝道:“你開了酒樓就不去鬧你二哥哥和太子了?”


    一句話,立刻讓小公主破涕為笑,眼睛又亮了起來,道:“當然,拉鉤。”說著向著慶帝伸出了小手指。


    慶帝無奈地搖了搖頭,也伸出小手指勾住小公主的小指頭。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小公主搖著手指笑著道。


    慶帝也笑了,帶著無奈的笑,然而他自己看不到,那份無奈裏帶著他麵對其他的孩子時從來不見的濃得要化開的寵溺。


    這一天,原本計劃看看閑書、做做弓箭休息休息的慶帝下了唯一的一個折子,特批了內庫給小公主支錢——開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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