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大學士愣了一下。


    他真的愣了。


    作為一個與華夏封建時代相似度高達九成的世界,尊師重道這種事情是整個社會不必多說的共識。


    雖然當學生的也不是百分之百就聽話,比如有的族學裏麵,老師也隻是族內偏偏支的寒酸書生,吃飯還要靠族內大戶供養的,對族學裏讀書的大戶的子弟自然唯唯諾諾,管不住學生也是常有。


    可潘大學士現在的身份是皇子的老師,聖上欽點,與世家族學的情況自然不同,而且他都沒有直接打皇子,隻是打了服侍的太監、宮女,所以他沒想到這位傳聞中備受寵愛的公主殿下竟然敢對他這位老師如此不敬。


    也是年紀大了的緣故,一時間潘大學士沒立刻反應,說出什麽訓斥的話來。


    小人兒倒是先他一步開口了,伸出另一隻粉嫩嫩的小手掌,道:“要打打我。”


    書堂裏的幾個皇子都扭頭看著,倒是沒人敢說話,服侍的小太監們不敢轉頭直接盯著,一個個都用餘光瞄著。


    其實皇子讀書當然不可能隻有一個小太監服侍,隻是書堂裏跟著一堆人總是不像話的,其他人都在外麵站著呢,所以這意外的一幕,外麵的那些太監們雖然礙於規矩不敢向內張望,但也扯著耳朵聽著呢。


    看著公主殿下那隻小手,潘大學士為難了。


    作為很早以前就中舉,在文書閣裏一直負責起草詔書之類的事務、書法天下知名的文臣,卻一直沒有具體的實務官職,這本身就說明了……其實慶帝明白這位潘大學士真的就是一個隻會讀書的文人,不太適合幹實事兒的。


    林若甫則正好相反。


    潘大學士缺乏林若甫這種人身上的很多東西,比如膽氣。


    打皇帝目前最最寵愛的公主這迴事兒,其實沒在他的計劃範疇內。


    小人兒又再次比猶豫中的潘大學士先動作了,他鬆開了抓住戒尺的手,對著潘大學士施了一禮後道:“我娘從小教我說‘一人做事一人當’,我的錯就是我的,不會推給別人的,要挨打便挨打,但不能越過我去打我的人,我的人別說沒做錯,就是做錯了也隻有我能罰。”


    這話說完,小人兒又迴頭看了眼還跪著的研秀,剛才看小太監替皇子挨打的那股子惡心感又竄了起來,聲音裏就帶了點兒火氣,微有尖利感,道:“我說過了,我不喜歡人下跪!你忘了!我讓你跪了嗎你就跪!起來!”


    研秀下意識地掃了周圍一眼。


    她本是覺得如果是在安樂宮裏,隻有她和小人兒時,順著些也無妨,但在外麵也如小人兒的意行事,麻煩就會比較多了。


    可這一眼掃完,再對上小人兒的眼睛,憑著這些日子相處的小人的了解,研秀心道:壞了。


    “你看他們幹什麽!?你是他們的人還是我的人!?我的話又不管用了!?”小人兒的聲音立刻冷了下來,帶著清晰可辨的冷冰的怒氣。


    研秀立刻站起來,半點兒都不猶豫。


    管其他人怎麽看呢,她可是知道她家這位小主子發作起來那可真不是善茬兒。


    最後,這第一堂課以唯一沒打瞌睡的公主殿下成了唯一真的挨了戒尺打的學生為結局結束了。


    再擔心皇帝的反應,潘大學士也還是要維護自己作為皇子師的尊嚴的,所以咳了一下給自己打氣後,那戒尺還是落了下去,隻是用勁兒明顯比較輕。


    而過後,當慶帝詢問其潘大學士對上課的皇子們的看法時,這位老人的迴答是:“大皇子質樸,二皇子聰慧過人,太子殿下心性仁厚,至於公主殿下……可惜是個女兒身。”


    第二天早晨睡醒,睜開眼睛時,小人兒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氣爬起來。


    揉著眼睛等著研秀給他梳頭,然後不出意料地看到慶帝已經在那裏批折子了。


    平心而論,慶帝真的是一個異常勤政的帝王。


    不過想想也正常。


    一個為了江山能殺光了一切的君主,愛人、孩子、朋友沒有任何一樣真的在乎。


    慶帝內心想必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的,所以如果他連江山都不在乎了,他又如何說服自己變成這樣一個人是有因由的、值得的。


    隻是目前他總會理直氣壯地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是為了江山社稷。


    人要坦然承認自己已經不算人了,總是件比較艱難的事。


    隨即小人兒又想到,如果慶帝知道在這顆星球上,科技曾經已經可以把人的思維記憶儲存在電腦裏,徹底信息化後再注入新的身軀甚至機器裏,人已經觸摸到突破人的生理以及倫理的桎梏的邊界時,慶帝還會不會為了自己已經太過不像一個人而掙紮?


    在小人兒看來,慶帝抓著陳萍萍日常聊天這點兒,隻是因為他還存在著覺得自己還需要作為人的些許溫暖而作的掙紮。


    正當小人兒這麽天馬行空地發散著思維時,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到了什麽難辦的事情,慶帝皺起了眉頭,還有點兒生氣的把折子扔在了桌案上。


    小人兒抓住這個機會跳起來,竄到慶帝身前,笑著甜甜地道了一聲:“爹爹!”


    抬眼便見到了小人兒充滿朝氣的明媚笑容,慶帝的煩躁的心情稍微好了些,也笑道:“今天起得早啊。”


    “說得好像我經常睡懶覺似的。”小人兒噘著嘴不快地道,“崽崽是乖孩子,不是小懶豬。”


    慶帝有些心不在焉地,嘴上到沒落下哄孩子道:“崽崽乖,崽崽是乖孩子。”隨即想到了什麽,加了一句,“到了書堂也要乖,要聽老師的話,不能和老師頂嘴。”


    小人兒好像被抓到痛處了,有些心虛樣地扭了扭身子,然後噘嘴叫嚷道:“我是和爹爹學的。”


    這一句話說得慶帝直接皺眉盯著小人兒了。


    其實他對小人兒昨天在書堂裏的表現並無不滿,甚至有些遺憾這種表現不是來自於另外幾個兒子。


    為人主者,可以有很多特質,也可以沒有很多特質,但是有一樣卻是必須要有的——擔當。


    小人兒有。


    慶帝不覺得這個年紀的孩子在昨天書堂裏那種突發的情狀下,能有人教他們怎樣演戲應對,隻能是發自本能本性的表現。


    換句話說,他幾個兒子裏,本性最為剛強最有擔當的,就是小人兒。


    偏偏小人兒與大皇子一樣,在慶帝心裏都先天判定為不可繼位的。


    如果說昨天的小人兒讓慶帝滿意又遺憾,今天這推卸諉過的樣子,就明顯令慶帝很是不喜了。


    對著一個孩子,慶帝表演的麵具沒有帶得那麽緊,所以他並沒有那麽費力地掩飾自己的不快,沒有笑著問話,隻是淡淡地道:“怎麽還是朕的錯處了?”


    小人兒盯著慶帝腦袋兩側幾縷毛,道:“前天我不願意梳頭,爹爹教我說‘君子正衣冠’,人要懂得注重儀容,結果爹爹自己日常都不梳頭,我是爹爹的崽崽,當然和爹爹學習,雙重標準,嚴於律人,寬以待己。”


    慶帝是皇帝,每天要忙的事情這麽多,耗心耗神,還未完全大權在握時,還會更加注重儀表,到了現在來,又是在禦書房自己的底盤,當然怎麽舒服隨意怎麽來,有多餘的精神還不如放在理政上呢。


    然後今天他被自己的崽子嫌棄不梳頭了。


    慶帝:……


    小人兒一見慶帝語塞,蹦起來跳到慶帝身後,道:“爹爹,我給你梳頭吧,以後都我來給爹爹梳頭。”


    慶帝見小人兒這服皮猴樣子,倒是笑了,當然也是為了把小人兒質疑他雙標的話題合理的繞過去,便笑道:“你還會梳頭?”


    “會的!我給娘親梳過,女子的頭發那麽複雜我都能行,娘親還誇我來著!”小人兒一臉驕傲地道。


    倒還真不是他說謊,他真的會梳頭,葉輕眉為了逗弄他非逼著他學,逼著他給她梳頭。


    看著從研秀手裏搶走梳子的小人兒竟然真的是想展示一下自己手藝的樣子,慶帝對一臉擔憂地望過來、欲言又止的研秀擺了擺手。


    能鬧出什麽,他就當哄孩子了。


    “好,我看看崽崽的手藝。”慶帝道。


    本來他已經預備著被這孩子折騰成披頭散發的老瘋子樣了,但出乎他的意料,小人兒竟然真的給他輸了一個整整齊齊地發髻,不僅慶帝,一屋子的太監,還有唯一的宮女研秀,都很是詫異。


    慶帝盯著鏡子裏的自己左看看右看看,最後轉頭對身後的小人兒道:“你是故意轉移話題才搞這一出的吧。”


    他的崽崽是很聰明的,慶帝很確定這一點。


    “一半一半,頂嘴老師的事情,我也不沒覺得自己做錯了,隻是不想聽爹爹嘮叨,更重要的是……爹爹本來很帥的,現在娘親不在了,爹爹你也不能破罐子破摔了,要注重儀表。”小人兒一本正經地道。


    每次和自己的這個崽子聊天,談話好像都會轉到非常詭異的方向。


    慶帝忍不住又去捏小人兒的鼻尖兒,想教訓教訓這個伶牙俐齒的小鬼頭,卻被躲開了。


    小人兒捂著自己的鼻子道:“爹爹不能總捏我的鼻子,捏成了豬鼻子就不好看了。”


    慶帝看著小人兒這般模樣,竟然玩心大起,鼻子捏不到又去捏小人兒粉嫩的臉頰,氣得小人兒哇哇大叫,慶帝則是被逗得哈哈大笑。


    剛才看折子時的那點兒煩惱,竟是消解了大半。


    剛剛那份讓他皺眉摔在桌案上的折子寫的是什麽呢?


    林若甫的折子,內容是上表請罪,以及表達他求娶長公主李雲睿的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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